84. 青隐

作品:《困帝台

    “当年我十七岁,父母双亡,流落蔚州,穷得叮当响,身边值钱的物什只有一柄长剑。我与一位富家小姐定了情,她愿意离家随我闯荡江湖,但为她的家人所阻,不得不嫁与旁人。我悲痛之下离开了北地,往南方散心,去到了当时的南国——如今的南疆。”


    “南国有无数奇花异草,风光瑰丽,亦藏了许多我从未听闻的江湖门派,各有各的逍遥。我一路游山玩水,逢到好客的武人,亦会与之切磋一番,就这样慢慢平复了心境。”


    “一日,我独自往深山中去,不慎为瘴气所迷,昏迷在地。醒来时,我见到一位白衣少女,她的面容为幕篱所掩,但仅看身段,亦可知其绝色姿容。我谢她相救,而她性格爽朗,对此不以为意,只要我陪她喝酒。酒过三巡,她自言久居山中百无聊赖,问我可有故事能听。”


    “我便将自己和那位小姐的事讲了出来,最后竟克制不住地嚎啕大哭。她较之我要豁达许多,只是不善言辞,不知如何安慰,就与我讲起了门派中的趣事,引得我渐渐泪止。她自称出身青隐楼,名字里有个‘青’字,我便唤她阿青姑娘。”


    又是青隐楼。晏泠音心中一动:“这么说,楼中弟子的名字里,是否皆有‘青’字?”


    “确实如此。”詹士伦颔首,“听闻青隐楼每一位弟子都由楼主亲自赐名。它虽是南地武林中的大派,但因行事低调,从不招惹是非,声名也未往北传。”


    南地武林确实不为中原人所知,其中各类关系盘结复杂,难以轻动。当年晏无怀将山字卫送往南地隐姓埋名,恐怕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后来呢?”


    “我与她相谈甚欢,一见如故,遂趁着酒兴结为异性兄妹,对着天地群山又各饮了三大碗,立誓永不相负。到底是年轻,”詹士伦自嘲一笑,“赌咒发誓,就如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


    “我略读过南国的风俗志,”晏泠音轻声道,“南人重誓言,一旦许下,终身不悔,那位姑娘应该是认真的。”


    “我又何尝不是。”笑容从詹士伦的眼中褪去,化成一片郁色,让他看起来沧桑不少。


    他走时,南国还是一片富庶和平,但其后不过两年,大片国土已被战火湮没。其时北地流匪已经冒头,詹士伦亦在为私事奔忙,未能得闲过问。等他抽出空来,去打探青隐楼的情况时,却得知整个门派都被屠戮,从楼主到弟子无一幸存。南国的江湖门派遭难的不少,但被残忍灭门的只有三家,青隐楼便是其中之一。詹士伦隐隐猜到,这三家若非沾了巫术,便是与南国王室有所牵扯,才让晏懿下此狠手。


    “我那时被仇人追杀,自身难保,听闻此事亦只能暗暗叹息。青隐楼出事前,我与阿青一直有书信往来,至那时才断了音讯。但我没有想到,一日我收到了一封怪异的信,字迹难辨,用的不是墨,而是血。”


    他迎着晏泠音惊讶的视线点了点头:“是阿青写给我的,一封血书。她问我是否还记得旧日誓约,是否还认她这个友人。她活了下来,我自是替她高兴,可她的语气亦让我毛骨悚然。她提到她已出家,找了一处清静的佛寺,准备在那里度过余生,看着梁国自取灭亡——殿下,你不必这样看着我,你道她是悲痛过度,或者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吗?那不是恨,或者说不只是恨,你无法理解,因你没有经历过。有些事比个人的身死惨痛百倍千倍,是最耻辱的驱逐和抹杀。无论你再活多久,这世上都不会有你的归处。”


    他沉默了片刻。


    “我当然还视她为友,但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怀疑她是否还是她,或者说,是否还是我所认识的那个阿青。”


    “我们恢复了书信往来,她隐去真名,只让我唤她‘夫人’。我寄信去寺庙,她则寄给阿言……就是茵茵的母亲。”詹士伦的眼眸闪烁,“阿言已为人妇,为人母,但她还愿意见我,而我也还……还爱着她。”


    说出那个字显然让他痛苦万分,晏泠音不欲在此事上多问,她挑开了话题:“驿站对民间私信排查很严,你们就没有被怀疑过?”


    “那是近几年的事,”詹士伦笑了笑,“杜尚书的文名惊动天下,只怕陛下就是因他而领教了笔杆子的厉害,这才开始严查。”


    晏泠音抿紧了唇。


    “而我同阿青的书信没等到那时就再次断了。她离开了寺庙,我也经历了阿言的死,万念俱灰。”詹士伦语气平静,只是嗓音有些颤抖,“在她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她说帝玺或许就在北地,若我需要,可自行暗中探访。”


    晏泠音下意识道:“帝玺?她怎么会……”


    “忘了和殿下说,”詹士伦将手探去腰间,似是想要抚剑,动作到一半才想起剑被扣了,“阿青见过我的剑,还特意摩挲过上面的度字刻纹,我当时就觉出奇怪,寻常江湖人士不会对一道暗纹这么在意,因而我试探着问过她,是‘送客逢春’里的哪一位,她却笑而不语。”


    “夫人”竟也是十二卫之一?


    晏泠音的思绪忽然混乱。她对夫人所作的假设几乎全然被推翻。青隐楼,逐风阁,十二卫,三者在她眼前交缠出纷繁的线,令她无法看清。她问詹士伦:“后来呢?”


    “我那时于生已无恋,”詹士伦闭了闭眼,“阿言死得极惨,而我正因事逗留于外,回来时,连她的尸骨都没有看见。我手刃了仇人——我自以为手刃了仇人,我当时精神恍惚,怒填胸臆,根本不及细想。”


    晏泠音思索着他的话,没有开口相催,詹士伦抿唇片刻,睁眼时已从情绪中抽离,只嗓音依旧沉闷:“再后来我为解苦痛,跳入了阿言屋后的河流。山匪折磨她时将她浸在水中,我得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水性不弱,因而入水前便吞了药,好让自己能昏昏沉沉地落下去。但正如殿下所见,我没有死,我被流水冲进了受生谷。”


    晏泠音虽已猜到些许,却仍觉古怪:“这未免太过凑巧。”


    “天下事左不过一个巧字。”詹士伦不以为意,“我知道殿下忧虑,疑心有人在背后动手脚。但人算不如天算,我能进受生谷,应当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殿下可知我发现了什么?我遇到了上官越。”


    传闻中修为深不可测的老阁主却露出疲弱之态,詹士伦看得出他已时日无多。他拖着病躯潜入谷中只为一事,毁掉受生谷南北两面的密道。


    晏泠音无声地抽了口凉气。


    “北面的岩壁藏有极其巧妙的机关,密道被打开后,能直接通入幽国境内,此前数年,逐风卫便是借此往返幽梁之间,以祭拜女帝。”詹士伦缓慢道,“殿下受困谷中时,或许也曾找寻过,北面的密道虽已无迹可寻,但南面堵住通道的巨石皆是上官越的手笔。”


    晏泠音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若他有心南下,这条密道堪为大用。”


    詹士伦过了片刻才道:“我也问过他,而他答非所问,说至多不过二十年,天下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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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他要为逐风阁留一条退路,亦是留一线生机。”


    这话奇怪,两人一时都不再言语。半晌,晏泠音轻声开口:“他似乎很信任你。”


    “他知道我的身份,”詹士伦语气凝重,“他对十二卫了解甚深。他问我是否还愿意效忠梁帝——那位刚降世不久的女帝。”


    晏泠音倏然抬眸。


    “殿下是被选中之人。”詹士伦似乎对她的反应已有预料,说得不急不缓,“自殿下出生开始,就已是旁人计划中的一环。”


    晏泠音沉声否认:“我只是我。”


    詹士伦摇头。他面上带笑,口吻却相当冰冷:“你做不到。”


    寒风呼啸,晏泠音汗湿了手心。她竟被这句话说得动摇了一瞬。她是自己决定走上这条路的——真是如此吗?


    她出生在承观三年的秋天,彼时南疆已经平定,无数术师身死,江湖诸门皆寂,归心于晏氏朝廷。承观九年,她名望甚隆的皇长兄意外溺亡,皇嗣中能承继大统的惟余她和晏眆。承观十一年,她拜入杜慎门下,于东云台崭露头角,一时“闻郎”之名在京中无人不晓。承观十六年,东云台卷入巫蛊逆案,她不得已叛出师门,从此宛京便死了闻暄,连带着惠和公主也一并消沉。承观十九年,吕绍案发,她遇故人,访旧案,一步一步重召十二卫,继续着三年前、甚至是更久之前未能完成的一切。


    她当然不后悔,但扪心自问,这是否仍旧是她的初心?


    “杜慎教了你什么?”詹士伦忽然出声,“他不是在教你为臣,而是在教你为君。殿下可还记得,最初是何人提点你奉他为师?”


    晏泠音咬牙:“是我仰慕老师,自己求了父皇拜入东云台。”


    詹士伦似觉惋惜,他目露怜悯,声音却寒凉砭骨:“教之成才,再毁而弃之。赠之以至亲至爱,再一并掠走。惑之以权势,迫之以责任,要其愧,要其悔,要其甘为天下身死而不求报偿,这就是殿下秉心奉持的道。你被养成了这样的人,你只能沿着这条路往下走,他们要你困守其中,永不得脱。”


    晏泠音耳畔嗡的一声,胸中骤然翻腾,几欲呕吐出来。她冷汗已下,面色苍白,偏还紧咬着唇不露声色。


    詹士伦观察着她,掂量着她,用着她早已熟悉的那种估价般的目光。晏泠音不能示弱,她迎着他的视线扬起脸,眸中是甚少流露的狠决,倒让詹士伦心下一惊。


    “我被养成了这样的人?”晏泠音声音很轻,那种幽幽的尾音让詹士伦想起了苏觅,“你们自以为懂得我,猜到我会为情势所迫,会不得已做出违心甚至诛心之举,却不知我的心仍在这里,”她抬手点上胸口,指尖隔着衣料触到了玉玺,“我从未忘记我为何而来。”


    她从未忘记为何要缩身为棋,为刃,为何要忍辱吞声。她甘愿沿着旁人铺好的路往前走,甘愿为人所用,但与此同时,她也在牵制着旁人。


    觉醒了的棋子看着温良恭顺,但也能让弈者引火烧身。


    “你问我老师教了我什么,”晏泠音注视着詹士伦,在他眼中看见了犹疑,“他不是教我为君,他是教我为人。你也是人,对吗?否则你不会纵身入水为她殉情,你我今日也不会并肩站在此地。”


    “居隐,”她眼睫纤长,掩着一泓极深却也极清的静水,“你还在试探我。你疑心重重,是因为你有所求,亦有所惧。但我也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信我,给我一把刀,我会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