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良将薛见微从头到尾打量一番，厉声道：“你从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


    “是空穴来风还是无风不起浪，司使，你我心知肚明。”薛见微再一抬眼，方才双眸的湿气已经荡然无存，“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她朝屋子里探了两眼，央求道：“我能看看闻渊么？”


    杨慎良默声，下巴一点侧房的位置，薛见微将将挪步一寸，就听到侧房的两扇门后“呵哒”一声锁上了门闩。


    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闻渊甚至不愿找个像样的借口推辞一番。


    薛见微咬紧牙关冲杨慎良笑了一下，“罢了，你替我将这枚刀套给他，这是那年霁明托我保管的礼物，原本打算赶巧闻渊生辰时她不在上京便让我传递，谁曾想一来二去耽误了下来，我本想自己留着做个念想，现下又觉得完璧归赵是最好的归宿了。”


    薛见微保存得崭新锃亮。油亮的牛皮刀鞘泛着温润的光泽，褐色的皮面平整光洁，内里的鹿皮雪白，刀鞘口霁明用暗红丝线一针一针绣出一圈波涛水纹，合上闻渊二字的寓意。


    杨慎良伸手接过刀套，摩挲了片刻，转手收进身后的盒子里。檀木盒子敞开，绛红色内里露出来半个被明黄绸子包裹起来的物件，即便一闪而过，薛见微也敏锐的捕捉到这一块绸子细密包裹出来的形状究竟为何物。


    “往常提点警醒你的话，我也说得够多了，即使你出了侍灯司，只要你愿意尊我一声司使，我也永远是你的司使，若有什么心中郁堵的可随时来问我，切记不要一意孤行。今日你说得那些胡话，出了门全部给我忘个干净！”杨慎良轻声叮嘱，又觉薛见微心神不宁的样子，立即抬声斥道：“我说得话全当耳旁风了？”


    薛见微连忙凝神行了一礼，“司使，您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


    她心中有事，行色匆匆离去。


    须臾，屏风后走出一人轻捋长须，正是陈继广，他掐指一算嘀咕道：“坤卦六爻，履霜，坚冰至，变数！变数！这难保不会坏事。”


    “活着的人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自然不会出错，总不至于是死人去给她托梦言明当年之事。你无需杞人忧天。”杨慎良面色凝重，五指叩在檀木盒子上，“我现在更担心的，是这枚玉玺。”


    “他今日紧急召见我，还想借力行回天之术，真是可笑至极，他将玉玺和诏书交与你保管，岂不是羊入虎口？”


    陈继广摊开手掌伸出窗外，正好接住一缕洒下的天光，他五指并拢，似乎要将这一缕光牢牢握在手心，“这天下！必须是燎阳的天下！哪怕那孩子只有一半燎阳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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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群玉接过薛见微扔过来的旧衣，见她揪住另一半不愿松手，心中当下明了几分，他头也不抬吐出一个字，“说。”


    “杨慎良屋子里有一个檀木盒子，里面的东西，我要。”薛见微拉扯住衣裳的半边，指节发白，倒像是在与张群玉拔河一般。


    “是你记性不好，还是不会算数。”张群玉笑道：“你我之间的账目一来一往，已经清算完毕，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帮你？”


    薛见微上前一步，将扯皱的衣物抚平，“我可以替你报仇，杀死你最恨的那个人。”


    “我赤条条来，无牵挂去，何谈什么恨不恨的。”张群玉气定神闲不为所动。


    薛见微逼近一分，“可是那个人害死了你最爱的人，你当真不恨？”


    另一半与她争夺的力道陡然消失，张群玉松开手站起身子，“可他本就大限将至。”


    “大限将至，你也说了……”薛见微用力重复念出，“是将至。”


    张群玉不可置信，“当真？”


    “当真。”薛见微举起三指，“我以父亲的名义起誓，此事当真。”


    “好！成交！”张群玉朗声笑开，目露赞许之色，“想不到薛轶的女儿也有这般胆色，你方才的表情真是像极了他！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像他？


    薛见微心中泛起一丝苦涩之意，是福是祸，今夜也应当来个了断了。


    她昂起来，广阔天地被四面宫墙围起，将薛见微整个人困住，像一个囚字。


    父亲，如果当年您没有护下我，也许今日又是另外一番祥和气象吧。


    织造司的榕树上栖着一只鸽子，百无聊赖将头埋进翅膀下打瞌睡，薛见微从鸽子脚下掏出一截竹管，又轻轻挠了挠鸽子心疼道：“若不是事情紧急，也不会让你今儿跑这个来回，自己玩去吧。”


    鸽子颇有灵性，甩开翅膀扑棱着消失在空中。


    竹管里的纸张用兰花的花茎与纸浆压制而成，留有整个大荀绝美的兰花清香与枝叶的纹路，上面短短写了一句，“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一锤定音在丑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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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重的帘子遮天蔽日，将阳光与兆和殿隔开，一墙之隔却是两个世界。黏稠的暮气混合着药气，找不到出口只能在大殿里聚拢，缠绕着龙床上的病体，掠夺最后的生机。


    李鼎睡得极浅，但耳边总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不消停。他撑开沉重的眼皮，虚眼一瞥，袅袅熏香化作一个个人形围在他的身边，面目狰狞声嘶力竭。


    是李旸，“父皇，儿臣为了保全皇家颜面，做了您的替死鬼，您可安心了？”


    是脖子豁开一道血口的李暄，汩汩流着鲜血说不出话只是死死盯着他。


    那些面容忽远忽近，好似飞蛾扑火一般冲上来誓与他不罢不休。李鼎喘着粗气，胸腔犹如一只破败的风箱发出漏风的嘶喊，“别过来，别过来！”


    “李鼎，你也害怕死亡么？”一个女声贴在李鼎的耳边幽怨低语，“可我在永巷自尽时，用的白绫还是你亲自送来的，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害怕？”


    李鼎猛地睁开双目，那个幽怨的女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清秀的男子面容，那张脸微微一动，竟是由一半人身捧在胸口，晃动的人头开口了，“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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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断续续咿咿呀呀不成整句。


    他再次定睛一看，又是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容，与方才那张清秀的男子面容几乎重叠十分相似，他颤着声问道：“殿中何人？”


    “陛下，卑职薛见微来奉衣。”


    终于是字正腔圆有条不紊的声音，李鼎缓了一息确认无疑，“现下什么时辰了？”


    “酉时。”薛见微将手上的承案奉上，“织造司送来的衣裳，陛下身子不爽朗，还是要多穿些新衣换点新气象。”


    案上是一件叠好的素衣，李鼎嗅到一丝特别的味道，薛见微补充道：“料子是用太医院新鲜的草药浆染，会有点草本味道。”


    李鼎忽而想起了什么，“朕记着你的父亲是俞州人是么？”


    “回禀陛下，正是俞州人士。”


    李鼎若有所思，“可有什么从燎阳来的本家亲戚？”


    “不曾有。”薛见微抬眸，一脸诚恳。“都是俞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你退下吧。”李鼎双眉压不住的疲倦，门外的宫人进来侍奉李鼎更衣，薛见微行了一礼退下，她双手拢紧袖口，快步疾行到了督察院的值房。屋子里已有人等候多时。


    “不知司使夜深约见，有何贵干？”于仕杰接到消息时万分诧异，传话之人还特地叮嘱不可告诉李承冕，只许一人赴约。


    薛见微从袖子中掏出一个明黄绸子包裹的物件放在桌上。于仕杰不明就里，但见薛见微不发一言，他只好上手拆开绸子，待得看清是什么物件，于仕杰目瞪口呆，只觉得此物宛若银炭甚为烫手。


    绸子沾染上红色的印泥，依稀可以辨认出“大荀皇帝之宝，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于仕杰惊道，“玉玺为何会在你手上？”


    “至多不过亥时，死因是心悸而亡，太医院的曲太医会来确认，届时你要拿玉玺在奉极殿击鼓鸣声昭告天下，陛下密宣传位于睿王殿下。”薛见微声色凛然，却带着不怒自威的压迫，“丑时淮王殿下入宫，他会在奉极殿叩见新皇。”


    她望着深沉的夜色，寒声道：“至于真正的诏书上写得是谁，已不重要。”


    于仕杰愣了半晌，值房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于仕杰缓神问道：“何人？”


    “大人，卑职秦烽有要事急见！”


    薛见微一个眼神，于仕杰立即将桌上的烫手山芋藏进怀里，大门一开，秦烽面色惨白闯入值房，“大人，您之前吩咐过最近事态不平要多留心殿下，今儿殿下忽然梳洗一番无召见自行入兆和殿去了，卑职本来觉得无异，方才发现他往日祭在案台上的短匕不见了！”


    话音未落，薛见微心头一震，已经推门离去，她不忘又叮咛于仕杰一句，“切记！不可误了时辰。”


    没想到，李承冕还是快上一步。那一把短匕是彭氏留下的遗物，彭氏没有牌位，李承冕一直将此物视为彭氏的牌位日夜供奉。


    能有什么理由让他取下这把短匕呢？薛见微心中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