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


    她们本沉默地跟在老掌柜后边，此时身侧忽然传来低沉的声音，让叶若忻呼吸不由一滞。


    不知是因为久雨初晴，还是因着廊上闷热，她的面颊也开始不受控地翻腾热意，连带着心脏扑通扑通地加速跳动。


    照理来说，这又不是顾景烨第一次这么叫她，她不该意外的。换做之前，若是听见顾景烨如此唤她，不用多想，定是要她相助做戏。


    时间久了，真真假假，虚实交错，模糊了真心，让她不知道其间有多少是实意。


    许是再次面临与周遭熟悉事物的抽离，让她忽然意识到，面前的一切很有可能会再次离她而去……昏沉迷蒙间，沉没心池的真情，终于按捺不住。


    再闻此声低唤，真是……熟悉又陌生。


    叶若忻想得出神，任由顾景烨牵着向前。


    见走在身侧的人神情有些不大对劲，顾景烨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垂眸低声道，“为夫本想好好回礼的，但眼下看来，怕是会扰了夫人的兴致，只能下回再加倍偿还了。”


    正说着，他突然止住话语，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叶若忻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他，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似乎看见他眸中闪过一瞬复杂的柔光，让人琢磨不透，心生不安。


    两人对视了半晌，相顾无言，随后顾景烨偏头移开视线，弯唇苦笑，碎碎嘀咕，“倘若还能有下次的话……”


    叶若忻直觉有异，但又不知这种不妙的感觉从何而来，她蹙眉思索，终是放心不下，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顾景烨，“可是出什么事了？”


    这种感觉自打回到客舍那日起，就缭绕心头。顾景烨奇怪不说，就连陆大哥瞧着都不对劲。


    当时连番逼问下，两人这才吐露她中毒的实情。本以为事情已经翻篇了，可如今这幅模样，仍谁看都不会相信。


    叶若忻想了想，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些，“对了，忘了同你说，多亏陆大哥，这几日施针用药，一点都没落下，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她仔细观察顾景烨面上表情，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暗自期望，顾景烨不过是因为不清楚她的恢复状况，而不是其他难以承受的事，这才眼含忧色


    顾景烨黑眸微闪，“那便好，至少说明陆神医确实不是无用之人。”


    说着，他将无意悬在叶若忻步摇的发丝取下，随后顺手轻柔抚摸她的头顶。


    说实话，顾景烨不擅掩饰，此时的笑，是她见过最假的。


    许是对面显露的探究意味太过明显，顾景烨眼睑低垂，试图躲过直冲而来的追问，“好啦，莫要多心，思虑过度伤身。”


    叶若忻：“倘若真的有事，千万不要瞒着我。”


    顾景烨心虚地撇开头，似是有些不忍，他掩饰般地扯了扯嘴角，笑容愈发刻意，“好好吃饭最重要。”


    话音未落，他温柔地揽过叶若忻，根本未给她犹豫探寻的机会，向前赶上老掌柜的步伐。


    老掌柜领着她们两人在走廊尽处的雅间落座，周到地命人呈上菜肴茶水。


    叶若忻双手情不自禁揪住袖口，顾景烨不说到底发生何事，她总觉心里不踏实。


    但碍于老掌柜还有事要说，还是事关定国公夫妇的，她只能先收起这没由来的不安之感。


    坐下后，为了分散注意，叶若忻开始环视四周，打量着这间屋子。她发现房内布置朴素至简，不过三三两两散落几副绢画点缀，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而老掌柜盘坐临于绢画之下，两鬓斑白，脸颊布满历经风霜的痕迹，面上神情却是凌然坦荡，双目仿若能洞悉一切，活脱似位市井隐士。


    “此乃老身在楼中专用，平日不常接客，若有寒鄙之处，二位多见谅。”语罢，老掌柜率先举杯。


    叶若忻点了点头，随着一起喝了一盏茶。方才的疑惑，转眼便有了解释。怪道这间屋不似方才路过的雅间，既是老掌柜专用，能有不同的装饰，那也说得过去了。


    顾景烨：“不敢，能得老先生盛情招待，后辈感激不已，怎会嫌弃。”


    老掌柜放下手中茶盏，怔怔地盯着顾景烨手中折扇，“若没记错，你母亲当年也常手执折扇，走哪带到哪吧。”


    他眼中的恍惚转瞬即逝，说话的模样不像是在同她们说话，倒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


    他未待顾景烨回话，便又自顾说道：“还真是随了你母亲。”


    话音刚落，老掌柜突然站起身，躬身郑重地朝着两人拜了一拜，“该言感激的，是老身。”


    叶若忻慌忙想要起身搀扶，却被身旁的顾景烨按下，他微微皱眉，轻笑一声，“老先生，您这是何意？”


    老掌柜的脸上逐渐多了不少悲凄，“要真说起来，若无定国公夫人相助，老身不可能活到如今这般年岁，更不会有这醉仙居。”


    “不是老身自卖自夸，玉钦城内酒家前前后后数百来间，若醉仙居称第二，还无人敢称第一。”明明是在夸自家酒楼，但老掌柜面上却并无喜色，反倒有些怅然。


    “人人叹老身命好，是天生的富贵命，靠醉仙居就能让家中三代不愁吃穿。”他顿了一下，冷笑一声，“都知如今风光无限醉仙居，可谁又知当年巷尾杨三？”


    叶若忻眼眸微颤，心中暗自感叹，看来这醉仙居的老掌柜，当年也是有着艰难的创业过往。可她想不明白，这和定国公夫妇又有甚关系？


    “世子妃。”她低头思量得出神，谁知那老掌柜话锋忽转，让她不免惊了一惊。


    “近来，坊间常有人提起北街街尾的糖水小摊，老身忽而想起当年的自己。”老掌柜丝毫不掩饰对叶若忻的欣赏，“老身还听闻，那小摊能有今日火热，多亏世子妃相携。”


    闻声，顾景烨扭头看了叶若忻一眼。


    这老掌柜看着已经有了些年纪，按理来说也该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叶若忻没想到，他竟对这些街巷传闻也如此清楚。


    既然老掌柜问起了，她也只能如实回答，毕竟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确实如此，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老掌柜叹了一口气，负手仰头，面上忧凄更甚，“当年吃不饱，穿不暖，全家老小能从城外破茅屋到玉钦城内，有了如今的生活。”


    “也是得了贵人相助。”他收回视线，看向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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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烨，“要怪就怪老身当年心高气傲，这句感谢就是不愿说出口，等想明白的时候，故人却早已不在。”


    叶若忻看了看老掌柜，又看了看顾景烨，脑中不断回响着老掌柜之前的话语，恍然明白了些，她迟疑了一瞬，小声开口，“您所说故人可是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


    老掌柜唇边露出一抹透着苦涩的笑，微微颔首，“正是。”


    “常言读书做官才是正道，再不济，做些买卖养家糊口也不差。既然都是为了自己所爱之事，那为何不能是柴米？痴恋灶间琐事，为何就是不务正业？”


    老掌柜说话时唇边花须震震颤颤，两鬓白发随着徐徐凉风摇曳，眼底闪着泪光，仿若当年遭受的一切冷眼嘲笑，再次重现。


    而此时此刻，那年的风雨，随着老掌柜的一言一语，相隔经年，准确无误地落在叶若忻的肩头，令人感同身受。


    这股习习的凉风，让她恍惚间看到了很多熟人，无论是在过去的世界见到的，还是在现在所站的土地上……


    她敛神认真道：“老掌柜，其实世上还有很多和您一样的人。”


    “无论是在您熟悉的地方，还是在您无法想象的地方，有很多和您有着相似热忱的人。”叶若忻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


    她顿了顿，继续道：“可灶台间的烟火，经十指缭绕唇齿的百味，本就魂牵梦绕，最是让人割舍不下。”


    “至少在我看来，这些与高官厚禄无甚贵贱，更不比那些银白玉锦差。”


    老掌柜转身对上叶若忻的视线，眸光闪烁，愣愣地定在原地。


    他恍神了片刻，随后猛地缓过神来，拱手行礼，“世子妃在如此年纪，就能有如此见地。老身惭愧，自叹不如。”


    “倘若……老身当年能有您这般通透，那便不会留有遗憾。”老掌柜说话声音变得越来越小，还有些颤抖。话语间，泪珠悄然滚落，摇摇坠地。


    “老掌柜。”叶若忻赶忙伸手搀扶，止住他的动作，“莫纠于过去，过好当下生活，这才不算辜负贵人相助。”


    “当真？”上了年岁的老掌柜，此时眼底冒出的期许，仿若三岁稚童。


    叶若忻：“我虽不知定国公和夫人如何想，但我相信她们所思也正是如此。”


    听到这句话，顾景烨下意识地转头，视线落在不远的倩影。他只觉心头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或许是叶若忻的话起了作用，老掌柜缓缓站直，眼尾带笑地看着她，“世子妃所言，老身明白。”


    “方才您这么一说，让老身想起了不少往事。当年得贵人相助的，不止老身，林家二郎也是如此。”


    叶若忻：“林家二郎？”


    老掌柜点了点头，“林二郎从小便寡言少语，平日就喜欢在灶间捣鼓，为此挨了不少嘲。贵人见他年纪小，又没了家，便好心把他带着回去了。”


    老掌柜的描述，再结合对国公府谨仅有的那点了解，一张熟悉的面孔逐渐在眼前浮现。


    叶若忻：“不会吧……”


    这老掌柜所说的林家二郎，不会就是……


    “不知林二郎，现下过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