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博士，会有点疼，您忍耐一下。”


    没等她反应过来，柳叶刀划破了脆弱的肌肤。


    “嘶······”


    三十分钟后。


    “好了！”


    裴念凉看着左手手腕的缝合处，就在刚才，她被植入了一块定位芯片。


    三条缝合线歪斜地爬在皮肤上，微微渗了点血。


    押送官给她贴了一块肤色的止血绷带，解开了禁锢她已久的镣铐：


    “现在你自由了。”


    裴念凉的左手因疼痛而发麻，无力地垂在身侧。


    她捂住绷带的位置，心情没有因“自由”二字好转。


    两年的牢狱生活扭曲了她的手腕，可怜的腕骨深深凹陷，异常突兀，就像是罪恶的烙印，不断提醒她犯下的恶行。


    她局促地覆上手腕，却意外暴露了另一只手的缺陷。


    难堪涌上心头。


    押送官看到了，特意转开视线：


    “裴博士，芯片一旦监测到你离开规定区域，自爆程序就会启动，没有任何反应时间，您就会化身碎片，我可是提醒过您了。”


    缝合处微微泛疼，裴念凉虚按在绷带上，苦笑：“我知道了。”


    押送官叫邵文清，是裴念凉此次任务的负责人。他对外的身份是人口管理局的职员，负责北方驻南人员的调动和日常生活，背地里是情报局在南方安插的情报联络员。


    他解开裴念凉的脚铐，将钥匙丢在一边：“快到地方了，起来适应适应？”


    闻言，裴念凉遮掩着手腕的凹痕，道了一声谢，从老虎椅上站起来。


    她抬起脚，有些过猛，险摔倒。


    失去了沉重的镣铐，裴念凉似乎感受不到脚的存在，这让她有些慌，紧紧地抓住邵文清的胳膊。


    她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害怕又充满好奇地迈开脚步。


    第一步，仿佛踩进了棉花，软软的，站不稳。


    第二步，仿佛置身云端，飘飘然。


    慢慢地，她感受到脚下的甲板，找到了自己的存在。


    陌生而熟悉······


    时隔两年，裴念凉终于又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走路了。


    心里的情绪乱成一团麻，奔涌着，想要找到一个出口。


    她统统抑制着，只有眼眶红了点。


    邵文清适时松开她，看着她努力适应这副身体，如同一只初生的蝴蝶那样，从破茧后的艰难振翅，一步步飞向自由。


    星舰航行在8000米的高空，即将跨越南北之岭。


    裴念凉走到窗边，俯瞰这颗星球的样貌。


    不知何时起，气候将这颗星球粗暴地一分为二。从星舰往下看，北方是狂沙黄石，南方是葱茏山水，中间是一条清晰的山岭线，没有任何过渡的植被。


    “这么看，是不是觉得北方真糟糕？”


    邵文清的声音贴在裴念凉耳边，她猛地攥紧拳头，压抑住挥拳的冲动，继续盯着窗外，“糟糕的不是北方，而是······”


    “是科技。”他抢答，眼里是纯粹的恨意。


    三千年前的科技革命让人类生活有了质的飞跃，但同时，这颗星球也被毁了。


    “看看北方都被该死的技术搞成什么样了！那个破地下城建了八百年还没建成，地上的人都快死绝了！”


    他们这一代人是科技革命的受害者，古代人类有多崇尚科技，他们就有多痛恨，但最讽刺的是，他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沿用他们所痛恨的科技。


    很长一段时间，这颗星球上到处都是焦虑、恐慌以及愤怒，直到尘封了多年的远古信仰再度现世，这颗星球才重拾希望。


    拥有希望的被称为信仰者，他们相信宇宙之神创造了一切，包括人类；所以宇宙之神也会拯救一切，包括人类。


    邵文清作为虔诚的信仰者，对此深信不疑。


    她沉默了许久，努力搜拼凑了一些场面话，但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生怕下一秒吐出“人类”二字，刺破甚嚣尘上的“科技原罪论”，让自己陷入尴尬境地。


    好在她被打断了。


    星舰发出提醒：“舰船05号即将落地，请舱内人员返回座位，系好安全带。”


    两遍提示之后，裴念凉紧跟着邵文清落座。


    系上安全带，那股熟悉的束缚感再度袭来，她不适地扭动着肩膀。


    邵文清这时冷声开口：“裴博士，南方是这颗星球上最后的净土，您此番任务事关重大，裴局让我转告你。”


    她僵直身子，摒息聆听。


    “如果您想要得到彻底的自由，还请尽快取得协会的信任，完成任务。”


    **


    裴念凉是带罪之身。


    一个月前，她刚刚结束了长达两年的审讯生涯，承认自己杀害了情报局高管费洛。按照最高法庭的判决，她将会在七天后接受死刑。


    但她真的杀人了吗？


    裴念凉自己都不清楚。


    宇宙之神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抹除了那段关键记忆。


    当所有证据都指向她，飘渺的记忆不能为自己辩护，裴念凉终于失去了相信自己的勇气。


    本以为她会在帝国审判台上献祭出头颅，但没想到的是，一周前，她的昔日同窗、现任上司卫梓西出现在帝国监狱里，带来了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搜集南方教会谋反的证据。


    这听上去很微妙。


    当局似乎认定了南方决心造反，但又缺乏证据来佐证，可如果当局没有相关证据，关于南方造反的怀疑从何而来？


    当时的裴念凉不应该思考，最好全盘接受这一提议，因为那样就不用掉一颗脑袋。


    而她也是这么做的。


    只有这样，裴念凉的脑袋才会乖乖地呆在脖子上，去思考那些看似尘埃落定的问题，比如：


    她真的杀了费洛吗？


    如果是。


    理由是因为盗窃机密被发现吗？


    总之，这份罪名中藏着太多疑点。


    可偏偏，失忆的裴念凉是唯一的知情人。


    “哔——！”


    星舰突然爆发出一阵干扰音。


    裴念凉的耳膜“轰”一下，几欲撕裂。


    她痛苦地捂住耳朵，在座位上蜷缩起来。


    紧接着，星舰晃动，宛若一头暴怒的野兽，企图将舱内的人全部甩出去。


    警示灯嘀咕嘀咕地闪烁着，发出提醒：‘检测到磁场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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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扰，已启动应急方案。’


    裴念凉面前弹出了氧气罩，她抓着安全带，腾出一只手去够。


    当新氧注入血液，她放松地闭上眼。


    就算星舰此时爆炸，估计裴念凉都会觉得没有任何遗憾了。


    吵闹的警报声中，她听见邵文清强装镇定的声音：“别担心，每次经过鱼族的领地都会来上这么一遭，你知道的，它们一向不喜欢人类,一旦看见人类驾驶的星舰，就会疯狂攻击。”


    “鱼族？”裴念凉顿觉不妙，她骂了一句“该死的！”


    “舰娘！关闭所有中低频信号源！启动静音驾驶模式！”


    星舰毫无反应。


    因为裴念凉没有权限。


    她只能让邵文清重复自己的指令。


    对方将信将疑，复述了一遍。


    果不其然，星舰恢复了平稳。


    邵文清大为惊讶，“这是什么原理？”


    他似乎一点儿也不了解鱼族。


    裴念凉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鱼族视觉不发达，它们不用眼睛，而用听觉来分辨危险物，但它们听觉范围很窄，只能听到300-600赫兹的音波，也就是中低频的信号，所以经过鱼族领空的时候，关闭这些信号源，就能免受攻击。”


    “居然是这样。”


    “就是这样。”


    “局里安排您进入协会果然是对的。”邵文清笑，“没有人比您更了解鱼族。”


    鱼族，又名“新人类”。它们是海洋退化后诞生的新物种，外表酷似人类，但保留部分鱼类的特征，主要分布在南方沿海地区。


    入狱前，裴念凉是新人类研究所的第二代研究员，自部队退役后，她一直试图从这类中间形态的基因中探寻生命的真相。


    只可惜除了那档子事，她大概回不去了。


    此番南方之行，当局安排她进入的协会全名为“新人类保护协会”，是唯一一个得到官方承认的鱼族管理机构，也是南方政权中的为数不多的边缘机构。


    人类对于鱼族了解之匮乏，远超裴念凉的想象。


    “星舰受到鱼族攻击，这件事为何从未上报到北方？”裴念凉难以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态让他们对攻击习以为常。


    “这再正常不过了，毕竟您是知道的，鱼族讨厌人类。”


    “······谁说的？”


    “这还用谁说吗？”邵文清一脸“您怕不是说笑”的表情，“只要在南方生活过，就没有人会问出您的问题。”


    见裴念凉不说话，他甚至贴心地为她找起了借口。


    “您或许一直呆在北方，不了解南方的情况，鱼族天性极其野蛮，又没有文明加以约束，多凭意气用事，南方治安条件混乱，多半是这些鱼族结队打架闹得······”


    在邵文清口中，鱼族被描述成十恶不赦的麻烦。


    “你讨厌鱼族？”她一阵见血地看穿了他。


    “裴博士。”邵文清的答案藏在笑容里，“没有人会喜欢那群愚昧无知的家伙，就算您是研究员，也不会例外的。”


    星舰平稳落地。


    他依旧挂着那副胜券在握的笑容，“等到了协会，您就明白了。”


    真是令人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