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神是因凡人信仰而生的神。


    起初月牙神的故事不过在村中孩童中口口相传，后来庙宇建起，她才渐渐拥有了神位。她的神庙不大，香火也不算鼎盛，但因她性子闲散，倒也自在。


    某日清晨，庙外晨雾未散，月牙神懒洋洋地坐在窗边煮茶。水滚时，她不假思索地将茶水往窗外一泼，却听到“哎哟”一声。


    “何人在此？”月牙神吓了一跳，就着窗户往外看。


    窗下那棵侧柏轻轻摇曳枝叶，带着几分委屈道：“神君，下次泼茶可否提前说一声？”


    月牙神凑近看了会儿，道：“你是……树妖？”


    侧柏似乎被看得有些害羞，缩了缩枝叶。


    “不算妖。”半晌后，侧柏笑眯眯地答道，“只是沾了些神庙的香火愿力，能与神君说上几句话罢了。”


    他又笑道：“不止是我，还有庙前的老槐树、庙后的石头怪，还有……池里的荷叶精。”


    月牙神若有所思，抬眼向院中望去。


    她是因凡人信仰而生的神，而庙中的一切竟也因她的神力而渐渐生了灵智。


    不过……那又如何？她懒得管这些闲事。只要这些妖怪不害人，只要凡人不告到她跟前，她自是喝她的清茶。


    侧柏轻轻晃动枝叶，忍着被烫的疼痛，笑道：“神君还没发现么？我们都是您的信徒啊。”


    ……月牙神扯了扯嘴角。这颗会说话的小妖树，到底在胡扯些什么？


    侧柏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沉默，晃了晃枝叶，声音温和道：“神君，您不信吗？”


    她自是不信的。


    月牙神抿了口茶，轻哼一声道：“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你们信奉我，是能给我烧香供奉？还是能建庙塑像啊？”


    “那……确实不会。”侧柏笑意不减，“但我们会日日守着神庙，不让它荒芜。六月酷暑之际，我可为神君遮避炎热，落叶满径之时，槐树精则代为清扫，而这池中芙蕖，亦可盛开讨神君欢心。”


    这些精怪并不算妖，它们生来微弱，既无攻伐之力，也无妖的天性，反倒更像是神使，日日守着这座庙，或默默清理香火，或替她清扫庭院，甚至连被她泼了热茶……也毫无怨言。


    它们虽不懂人世，却天然地信奉着她，敬畏着她。


    月牙神怔怔地望着那棵侧柏，指尖拂过窗台残余的热气，半晌未言。


    月牙神最初只觉得新奇，闲来无事时，便会随意地和这些精怪搭话。


    她倚窗而望，见池中荷叶滚珠，便颇有兴味地问道：“你们既是本神的信徒，那可有什么愿望？”


    荷叶在水中轻轻摇晃，声音极为细软，“我想……能再长大一些，开一朵更漂亮的花。”


    月牙神展颜一笑，素手轻扬，指落荷叶之上，霎时间池中荷花舒展，更显娇艳之色。


    晚间，她在窗前闲坐，侧柏则会摆动枝叶，絮絮叨叨地问她神界的事。


    “神君，神仙真的可以腾云驾雾么？”


    “神君，天上最厉害的是哪位神仙呀？”


    “神君，您喝的茶是何味道？”


    月牙神随手扔出一片茶叶，笑道：“茶的味道嘛……”又微微一顿道，“如秋日之雨，微涩而回味无穷，要尝了才知道。”


    侧柏信以为真，努力晃着枝叶去接茶叶，结果风一吹，茶叶便飘了开来，他急得直抖树枝。


    月牙神抱着茶盏，忍不住笑出声来。


    渐渐地，月牙神习惯了这群妖怪的存在。她嘴上嫌麻烦，却愿意为石兽描金，替老槐剪去病枝，将庙前那块被风吹倒的石碑扶正。


    她甚至觉得，有这样一群妖怪陪着……似乎，也不错。


    虽然很不像话。但……那又怎样？她本就不知是从何处来，亦无名无姓。


    也许有一日……凡人不再信她，不再供奉她。她便就消失了。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吧。月牙神这样想着。


    日子一天天过去，月牙神与庙里的妖怪们相伴而居，日升日落，四季更替，这一方小小的神庙竟也屹立不倒。


    直到战火烧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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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晨雾未散，远方的天空却被硝烟染红。杀伐声渐近，铁蹄踏碎山林，火光沿着枯草蔓延，顷刻间，庙外的古树化作焦黑，野雀四散惊飞。


    月牙神立在庙门前，看着不远处滚滚而来的战乱，静静地喝完了最后一杯茶。


    她是神，但那又如何？朝代更迭，神也无法阻止，更何况……她这样一个自身难保、随时会消失的神。


    战火终究吞噬了一切。


    凡人死的死、散的散，村庄被烧成灰烬，神庙也在战乱中坍塌。庙中的妖怪们拼尽全力护着庙门，石兽断了半边身躯，老槐化为焦木，池水干涸，荷叶枯黄凋零。


    神庙倒塌的那一刻，月牙神闭上了双眼，沉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她没有立时消失，但也无法再醒来。


    信仰已断，神力散去，便就此陷入了沉眠。


    只有侧柏还活着。


    和其他精怪不同，他生来便是妖。侧柏在庙中修炼百年，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变成大妖，自立门户。可不知怎的，他却从未想过离开。


    也许是在这儿待习惯了，也许是……他还想看到月牙神的笑容，眉眼弯弯，就像凡间的小姑娘一样。


    四季轮转，风霜雪雨交替，侧柏守着这片废墟，守着那位沉睡的神。


    他撑起枝叶，为她挡去风雪。


    他扎根土壤，替她汲取天地间微弱的灵气。


    他低声同她说话，哪怕知道她听不见。


    “神君，今日春风挺暖。”


    “神君，庙门前的石兽，我帮它挪到庙后去了，虽然它碎了，但还是守在这里。”


    “神君，我又长高了一些，等您醒来，肯定会惊讶的。”


    他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十年，或许是百年。


    世人早已遗忘了月牙神的名字，遗忘了这座废墟曾供奉着一位神明。


    但侧柏还记得。


    他始终信奉着她，他相信她一定会醒来。


    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的信仰未曾消散——她便不会真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