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坟地

作品:《落月之泽

    不等柳月初开口解释,刘二根就已经答道:


    “大人,是这样的……我这侄子是那王大夫的徒弟。”


    说着他伸出两只大手托着柳月初的腋下将他轻松举起,让他半个身子露出柜台,好让典吏能够看清他的长相。


    柳月初猝不及防,呆愣之下被他举起,只看见面前的典吏头戴瓜皮帽,身材消瘦,戴着厚底眼镜,正翘着他那留着长长指甲的小拇指,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歪着头听刘二根解释呢。


    二者冷不丁对上视线,皆愣了一下,不待二人做出什么反应,柳月初又被放回了原地,只露出个乌黑蓬松的发顶来。


    等刘二根解释完前因后果,那典吏轻咳了一声,啧啧惋惜道:


    “嗯,倒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只不过你并非入室弟子,那家医馆你是分不到半分钱了。”


    那神情,那语气,真切的痛心无比,好像分不到医馆的人是他一样。


    柳月初踮起脚扒着柜台,艰难的露出个头顶道:


    “老爷,我不要医馆,我去找我娘亲去。而且我还要给我师傅买坟地呢。”


    “哦,果真?”


    那典吏捋须的动作一顿,双眼放出惊喜的光彩,语速都快了几分。


    “是真的。”


    柳月初的声音从柜台下面传来。


    典吏却看向刘二根,寻求他的肯定,毕竟在典吏眼中,刘二根这个成年人才是那个做主的人。


    见他点头,典吏立时高兴起来,喜道:


    “哎呀呀,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你师傅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他嘴皮上下翻飞,秃噜出一连串的话语来:


    “只要十两银子,保管你师傅埋的舒舒服服的。还有官府的守墓人定时巡检呢,要是遇上个刮风下雨或者什么野狗畜生的,坟头土被冲了刨了,咱们还会帮忙添坟培土呢!”


    他大力推销起来,不断述说着好处。


    说完便自顾矮下身去,在柜台下面翻找一阵,捧出一本册子,翻了几页,舔了舔毛笔写到:


    “王槐,白蒲镇镇南人氏,卒于……”


    很快就将王槐的信息登记在册。


    怨不得他这么急切,官府墓地只是说的好听,实际上是一片面积不小的野林子,平整倒是平整,可下面都是石头,开荒也开不得,根本种不了东西,上面长满了杂草树木。


    这么大一块地,荒着又实在可惜,好在县令大人生财有道,想到用来做个墓地,卖给那些没有坟地又不愿意火化的家庭,偶尔派个衙役过去转一圈,便对外宣称:有专门的守墓人看守,安全有保障。


    以此来吸引人。


    只不过,白蒲镇生活的都是些本地人,都有自家墓地祖坟,谁也不会花那闲钱去买块荒郊野岭的坟地,因此那块坟地至今也没能卖出去几块。


    如今好不容易来了生意,怎能轻易放过?


    虽说是官家的地,但官家的不就是县令的?县令吃肉,他也能跟着喝汤。而能坐上户房典吏这个肥差的自己,和县令能是外人?喝汤少不了,吃肉更是时不时的事情。


    十两银子是不多,但蚊子腿也是肉,有钱不赚王八蛋嘛!只要有钱他就开心,从不拜高踩低,这叫做一视同仁,为官者,当是如此。


    “正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是也~圣贤果真远见!”


    官吏捋着须,得意洋洋的想着。


    “哦,对了,你们记得自己立块碑,写上名字,不然守墓人巡查核对墓地的时候遇到无名孤坟是会上报的。”


    他提醒道,并摸出一张票据,在上面填好信息,掏出户房的官用印章,放在嘴前呵了两口热气,稳稳当当地盖了上去。


    “拿着这张票据,到镇西二里地外高树林旁边的小木屋里找守墓人,他会给你安排妥当的。”


    他将票据递过来。


    从刘二根手里接过票据,柳月初跟着他返回往生堂,路上依然捧着那张新单子低头看着,发现上面的字全都认识后便不再多看,把它折叠起来收好,专心走路。


    到了往生堂,同兴棺材铺的棺材已经送过来了,四位年轻力壮的学徒也在此地候着,其中一位手里还拿着把斧头。


    将尸体移入棺材后,拿着斧头的那人走到棺材近前开始封钉,只见他掏出七颗棺材钉,左四右三,用斧背一一钉入,干脆利落。


    柳月初隐隐觉得过程有些潦草,但他很识趣的没有多问,红白大事,想要办的体面,还是要看


    主家在当地的面子。


    王槐一个孤寡老头,柳月初一个失怙恃的孩童……赶紧让师傅入土为安才是正事。


    一切准备好之后,那四名学徒用龙杠将棺材抬起,却不是向门外走去,而是将棺材放在了刘二根拉来的架子车上,由他们推着走。


    刘二根见此情景有些默然,忍不住看了柳月初一眼,见他依旧面色不改,默不作声的跟在旁边,心里松了口气。


    “这孩子眼色不错,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没问他们为什么不抬着棺材走,免得惹恼了他们。”


    “吱呀,吱呀。”


    承载着重物的车身与承轴相互挤压、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回荡在几人之间。


    除了刘二根在棺材出门时说了目的地,这个单薄的、奇怪的送葬队伍就再没人说过话,既没有披麻戴孝手捧灵位的孝子,也没有扶棺撒钱的贤孙,五个成年男人,一个瘦弱孩童簇拥着一口棺材沉默的向着镇西走去。


    远离城镇,道路变得不再平整,干燥的泥路上满是各种痕迹,它们都是上一次下雨时过路的行人留下的,干燥之后形成了微型的、崎岖的地貌。


    架子车越走越荒凉,一路颠簸着来到了高树林,树林外面很显眼的地方立着一栋茅草房子,供官府的守墓人晚上歇息使用,不过那守墓人却从来没住过。


    荒郊野岭,疯了的人才会守着一块坟地住在野外,所以这间房子成了守墓人存放东西的地方,只白天来坐一会,到时间便说巡视结束回镇上去了。


    许是听到那“嘎吱”作响的噪音,不等他们开口喊人,那破旧的房门便打开了,走出一位跛脚的中年汉子来。


    他身量中等,肤色较黑,整个人偏瘦,身穿官府兵丁服,看起来沉默寡言,听到动静出来后也并未开口询问,只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一行人。


    直到他接过文书,看过上面盖着的官府印章后,他才平静开口道:


    “自己去选块地,选好了来拿镐子铁锨。”


    同兴棺材铺四位年轻力壮的学徒伙计们抬起棺材,跟在柳月初二人的身后进了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