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钟日记】


    [砑花笺泛出暗银的光泽，而笔法遒劲与浑厚并存。历经万余年岁，仍旧如新。]


    （三月十三日）


    去万里草长野放马。跑了一个半时辰。心境稍觉开阔些。


    在马上远望长天白云，一望无际的碧野。想了一会，翻倒在马下，倒把阿粽吓了一跳。


    我觉得快到头了。


    阿粽还在拱我起身。我觉得累。想永远躺下去。


    现在一时一刻，只是觉得像在熬生死。熬成什么呢…一锅五颜六色的粥——然而粥的颜色，我也无感。


    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这种情绪，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产生？


    菘是不能理解的。在菘看来，我位极人臣，名望甚重——而且，我还有菘。


    确然，我有菘。我连菘都有了，为什么——


    ——为何，我的生活还是失去了一切色彩。


    我看不到头。我离不开。我走不了。


    我与阿粽抵头，粽也累了。但是它懂我的意思，故作快乐地甩鬃毛，像是在说：嘿，老伙计，想跑的话，我们继续走啊。


    走得远远的，走到自由快活的地方，走到无边无际的美丽原野中去，永远生活在那里。


    （三月十六）


    如果放在盛稷人中，我这种病，一般多发于所求不得的人。或是“失意”，或是“消沉”。最后都是，“郁郁而终”。


    菘很害怕。担忧我也会“郁郁而终”。我安慰我的妻子道：不会的。我还有事情没做完，再说了，我还有你。


    ——哎，老伙计，你看看。我是多么虚伪的人。


    我活着更多是为了尚未完成的事，而不是为了菘。


    菘是个完美的女人。纵便我的思绪基本不放在菘身上，菘仍旧如此完美。


    如果世间于我是灰暗等等，那么菘是我唯一能看清的轮廓。


    我或许在世上什么都不能拥有，但我拥抱菘——我想这是爱的具体化。


    菘实在了解我。中午特别去买了松蘑炖汤，尤其是黑皮鸡枞、鸡油菌、羊肚菌、姬松茸等——我喜欢这些特别鲜美的味道。


    我守着煮了一个半时辰。真的鲜美。


    菘不在了。


    （三月二十三）


    休沐。


    听人说，爱是相互的。我想为菘买裙裳。


    菘很喜欢。


    我认真看了菘很久——菘。我说。还想要什么。我可以陪你半天。


    菘说，什么都想。


    这…我有些为难。但只要是菘想要的，我一定会满足。


    结果菘竟然是想去买蘑菇。


    …菘…


    菘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也喜欢。


    上次没有尝过的奶油菌、干巴菌、见手青、拟橙盖鹅膏、花脸菇，全都进了菘的袋子里……


    但我还是浑浑噩噩的。


    我会觉得对不起菘。


    菘明明如此地想要好好生活。跟我一起。


    菘却说，无妨。让我想想，自己想过什么生活。


    我沉默了。


    菘说，什么原因、结果都无妨，只要我想过的生活，可以…


    我说：想永眠。


    菘惊呆了。


    我知道。我知道。


    我连忙安慰菘。我只是在开玩笑。


    但我是吗，是么？


    不是的。


    我不知这淡淡的倦怠感因何而来——我始终觉得，找到它，杀死它，才能结束这弥漫的梦魇。


    （三月二十六）


    梦魇现身了。


    又消失了。


    （三月二十八）


    梦魇再次出现。


    菘。


    （三月三十）


    救我。菘。


    （三月三十六）


    菘。梦魇在让我的思维化为土灰。


    （…四月十三）


    我终于想起此生此世要完成的事情了。


    这三五年是我意志最消沉的时刻，像是最深邃的极渊。


    我逃出一时片刻，但我有预感——我早晚还会为它拖入。这一次，将会是最终的——


    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完成。


    云华的存亡。我想起我和同袍们历经千余载春秋，终于倾心造就的花山丽川。


    菘，你又来了。


    我又来了。


    你找到了么。


    什么。


    我的“枢”。


    真是混乱。菘埋怨地说。


    不过…菘似乎感到欣慰。我们能够永远相守了。


    我没法说不想。


    我承认，我坦白。


    我爱菘。


    但不是以这种方法。


    （四月十六）


    菘对我表白。


    情话说了足足十箩筐。


    之所以这么衡量，是因为我让菘写下来。


    菘的字迹和我一模一样。虽然笔法更温和，几乎完美无缺。


    最重要的是，菘有事做，便不会来打扰我。


    有天氏的天宫里，天官环绕，正气纯粹。


    菘进不来。


    但我不能让菘发现，我刻意在躲。


    所以我正常点下值。


    厉师父送来忘忧枣酒。


    我一饮而尽。明早则会有一杯解忧。


    回家。


    纸张摞到十五筐了。


    我真的笑了。


    我说过，我承认。


    我爱菘。


    纵便菘对我，其实很残酷。


    但我对菘，何尝不是。


    （四月二十五）


    舆图完工。


    密道设计的精髓在于——


    我对大天官和云华氏们一一交代。毕竟今后我会永远消失，而云华要千秋万载地永存不朽——我诚挚地这么希望着。


    我希望菘吞噬我。让这些秘密永远消失。只留在该知道的人心里。


    这些贯穿云华山川的快栈，或许是战争的悲哀，或许是富庶的源头。端看使用它们的人。


    一是，要设计修建在风景隐秘而秀丽的山林水涧里。


    这是我对山水侍郎们的交代。孩子们，我们费了无数的心血，不要忘记我们追求美丽的初衷。


    二是，要选择山林水涧中最坚固安稳的基石和水道。


    这是我对云华氏的交代。他们和我一样希望云华永固。那么这些密栈，最好能千秋万载地长存于世。


    三是…我对大天官最后交代，菘是我的造物。


    论罪，我也当斩。


    （五月十五）


    说不上是菘，还是我，要来祀川天裂游玩。反正，我想什么，菘都知道。


    菘看来也知道，我一直在隐瞒。


    菘似乎有怨愤。但菘终归没有阻止我。


    我想得很清楚，我为虚无吞噬，菘可以交代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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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子，我可以保住我的秘密。


    菘说，为什么不向虚无臣服。


    我说，像你么。因为惧怕为虚无吞噬，所以甘愿成为它的走狗。


    菘：……


    我们相识这么多年了，菘因为我的希冀诞生于虚无这么多年了，我终于能把谴责说出口了。


    菘沉默了许久，说：我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的。


    我都知道。


    因为爱我而诞生。因为爱我而替我守住云华春秋的栈道秘密。也因为我的性命，选择向虚无臣服。


    我常觉得，菘是另一个“我”。


    然而此时此刻，不管是我还是另一个我，都伤心了。


    我们都绝望了。


    都看不到出路了。


    菘要的很简单。只是希望我按照自己的心愿，好好活在云华世间。


    我要的也很简单，我只要云华春秋长治久安。


    然而这中间插进一个“虚无”，便成两难。


    为什么说“菘”是另一个我，因为——


    因为我唯一能想到彻底保住秘密的方式，便是投身入虚无，彻底销毁存在于我脑海神智中的一切重要信息。


    【这何尝不是一种，对虚无变相的妥协？】


    多么荒谬与讽刺啊。


    菘。


    菘走来，拥住我。


    我觉得这一刻，我反而像需要保护的女人，而菘是保护我的男人。


    菘说，没有关系。你觉得好，我哪里都陪你去。


    我喉咙发哽。


    然而我想，这一切便足够了。


    我有菘……足够了。


    那么我们同归于——


    [银色的砑花纸为棕黑的血迹洇染。字迹全部都消失了。唯有黯淡无光的银云石榴纹路浅淡不一。]


    （六月初七）


    菘死了。


    武安军一箭射死了菘。将菘钉在了天裂的崖壁上。


    把我捞了上来。


    ……


    菘的眼睛里有微光流动。


    原来这便是永诀和永别了。


    漆黑的虚无彻底吞噬了菘。


    我有如当头棒喝，彻底清醒过来。


    你是背叛者。


    ——这是我的罪名。


    你因为放弃对永恒的信仰而召致虚无。


    ——这是我的原罪。


    是的。我的怀疑，我的动摇，我的悲观，我的绝望，这一切一切，都造就了“菘”。


    我认罪。


    …你竟然想放弃云华，而带着所有的秘密投身虚无。


    ——这是我的罪？


    然而我已无心解释了。菘已经没有了。因为世上曾有菘，我认为死亡也是美好的。


    而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活着，是个罪人。


    死后——


    ——我不会再有死后了。


    我死后要去哪里呢？


    哪里都没有菘了。我为什么还要死？


    我现在只想活着。


    ——哪怕是这种活法。


    ——秋氏将取出你的大脑，永远储存在最安全的地方。而有天氏，则会将你留下的所有的实体舆图全部摧毁。我们会在有天氏留下一份你大脑的副本，唯有世君和大天官知道它的所在。


    永远。


    我没有对永远的信仰。


    我只是很想念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