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风雪夜归人

作品:《我佛渡我修罗道

    冰寒料峭的日子,连时光仿佛都被冻得凝滞。这座藏在深山,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如同被外界遗忘,信息传递得总是格外迟缓,往往要等到货郎隔月一次、顶着风雪而来的短暂交易,才能听到些外界早已过时的模糊传闻。


    然而,有些动荡,是再高的山、再厚的雪也阻挡不住的。


    一日,风雪交加的夜晚。呼啸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将天地间染成一片混沌的惨白,也吞噬了大部分声响。山村早早陷入沉睡,只有零星几点昏黄的灯光,在风雪中艰难地摇曳。


    突然,一阵狂烈而惊恐的犬吠声,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骤然撕裂了山村的宁静!紧接着是杂沓沉重的脚步声、粗暴的拍门声、粗野的呵斥声,以及骤然爆发的女人惊叫、孩童啼哭!


    村民从睡梦中被惊醒,惊慌失措。透过门缝,他们看到火把的光在风雪中晃动,映出披甲持刀的官兵身影——是官兵!来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抓人了!


    无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喧嚣扰醒。他居住的小屋在村尾最僻静的山坡上,离村落中心有些距离,原本是为了清净。他并非这里的户籍,只是数月前悄然来到,用一些钱换取了村民默许的栖身之所。此刻,官兵并未发现这个边缘角落多了一个外来者。


    他隐在门后浓重的黑暗里,只将窗户推开一道细缝,静静地向外望去。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时节。火把的光芒在风雪中明灭不定,映照出一幅幅惊心动魄的画面:官兵无情地闯入一户户人家,将里面强壮的、甚至有些瘦弱的男人,像拖牲口一样拽出来,用粗糙的麻绳捆住手腕,连成一串。有白发苍苍的老母扑上去抱着儿子的腿哭嚎,被兵丁一脚踹开;有年轻的妻子死死拽着丈夫的衣袖,被粗暴地掰开手指;更有年幼的孩子,小手紧紧牵着父亲的衣角,哭得撕心裂肺,却被一个不耐烦的差役一把狠狠拉开,甩手扔在冰冷坚硬的雪地里!孩子的哭声瞬间被风雪和更大的混乱淹没。


    无定静静地看着,雪花从窗缝飘进来,落在他的肩头、发上,渐渐积了薄薄一层。他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如古井般深邃平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颤动,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


    不知道这场粗暴的“征召”持续了多久,哭喊声、哀求声、呵斥声、犬吠声……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地狱,最终又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风雪依旧的呜咽,以及村落各处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


    当一切终于回归死一般的寂静时,无定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冻得有些麻木。他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风雪立刻包裹了他,方才落在他身上的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几乎要将他塑成一个雪人。


    他下意识地朝着方才那孩子被甩开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便看到那户熟悉的人家。前几天,那对淳朴的小夫妻还牵着他们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又好奇地喊他“漂亮哥哥”的小女儿,热情地邀请他去家里吃饭,感谢他治好了孩子入冬以来的咳嗽。当时炉火温暖,粗茶淡饭也显得格外香甜。


    此刻,那家的男主人已然不见踪影。院门敞开着,那个才三四岁的小女孩正坐在冰冷的地上,脸上挂着泪珠和鼻涕,哭得伤心又茫然,不明白爹爹为什么突然就被那些凶恶的人带走了。那位年轻妇人,面色僵硬地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屋子,她不敢哭。


    妇人一抬头,看见了静静立在风雪中、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的无定。她愣了一下,脸上的痛还没收拾干净,随即又努力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匆匆擦了擦眼角,上前几步,声音沙哑却尽力维持着礼节问道:“小……小大夫,你没事吧?方才……方才村里来了官差,发生了一些事,家里有些狼狈,让您见笑了……外头风雪大,进……进来坐坐吧?”


    即使遭遇如此变故,山民的淳朴与善良,依旧让他们记得对这位给予过帮助的“外来小大夫”保持客气。


    无定面色苍白,并非因为寒冷。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我……无事。大嫂,方才……究竟是为何?出了什么事?”


    妇人闻言,哽咽道:“能为什么……又在征兵了呗!这仗……怕是又要打起来了……我家那口子,命苦啊……他爹,我公公,前些年打仗就没能回来……他好不容易上次捡了条命逃回来,这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这次、这次怕是又逃不过了……”说着,终于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无定这才知道,原来外面……已经打起来了。


    从妇人断断续续、夹杂着恐惧与怨恨的诉说中,他听到了许多重要的信息:北边好像出了大事,到处都在抓丁征粮。有人说曾经人人敬畏的韩家军“反了”,也有人说先太子没死,要回来争正统,两边各执一词,打得不可开交。但无论哪边打赢,苦的都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尤其是那个领头的徐清宴,本来名声就不好,如今更是被许多人恨之入骨,认为是她挑起了战端,害得百姓家破人亡。


    “徐清宴”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猝然劈入无定耳中!


    他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震,面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几乎透明。


    他自逃离京城、隐匿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以来,已有不少时日。他每日只是采药、行医、打坐、诵经,试图将前尘往事连同那个身份彻底埋葬。


    他以为外面的世界或许依旧按照原有的轨道缓慢运行,或许萧子由正在巩固他的皇权,或许韩家兄妹在末襄城艰难支撑……却从未料到,再次听闻她的消息,竟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伴随着“反贼”、“祸首”这样充满恨意的字眼!


    一股混杂着无措、恐慌、担忧以及深深自责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发生了什么?他感到一阵眩晕,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


    有些茫然地,他谢绝了妇人再次的邀请,离开了这户人家。无定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自己那间简陋冰冷的小屋。


    他没有点灯,就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任由窗外的风雪声灌满耳朵,也任由方才所见所闻在脑海中反复灼烧。妇人绝望的哭泣,孩子茫然的泪眼,男人被拖走时沉重的背影,以及“徐清宴”、“反贼”、“祸首”这些交织着恨意与混乱的字眼……这一切构成了一幅远比经文中描绘的“众生皆苦”更为具体、更为残酷的图景。


    他再留不了这里了。


    他站起身,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本就不多的行囊——几卷边缘磨损的旧佛经,一套浆洗发白的粗布僧衣,一个装着银针和常用草药的布包。


    趁着夜色未褪,风雪稍歇,他悄然离开了这个他一度以为可以寄托残生、寻找平静的小山村,如同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雪地上留下两行浅浅的足迹,很快便被新的落雪覆盖。


    他知道哪里能找到邓永年。


    几经辗转,避开日益频繁的盘查哨卡和显露乱象的城镇,终于在一处位于山坳、看似普通猎户聚居的隐蔽营地,见到了邓永年。


    邓永年正坐在一张粗糙的木桌后,就着一盏油灯审阅军报。他穿着深灰色的常服,未着甲胄,但仅仅是坐在那里,腰背挺直如松,那是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油灯的光晕勾勒出他棱角分明、已刻上岁月风霜的脸庞,眉头微锁,专注而冷峻。


    听到脚步声,邓永年抬起头。看到站在门口、一身风尘、僧袍略显凌乱却神色平静的无定时,他眼中骤然闪过极为复杂的情绪——有一瞬的惊讶,随即是认真又深沉的审视,继而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如释重负,但很快又被凝重覆盖。


    他放下手中的笔,没有起身,也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将无定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目光扫过他清瘦但并未过分憔悴的面容,落在他沾满泥雪的鞋履和简单行囊上,仿佛在确认这位不告而别许久的“殿下”,这些时日是否吃了苦,过得是否狼狈。


    营帐内一时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你来了。”最终,邓永年先开了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无定的出现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坐。”


    无定默默走到桌案另一侧的矮凳上坐下,将行囊轻轻放在脚边。他本就沉默寡言,此刻更不知从何问起,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邓永年看着他这副样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殿下的性子,也明白他此来必有缘由。他没有绕弯子,直接拿起桌上几份关键的文书,又结合密探回报,用客观的语气,向无定讲述自他离开后,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讲到韩退之如何被逼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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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宫宴上吐血身亡,灵堂又被一场“意外”大火焚毁,尸骨无存——说到此处,邓永年语气沉痛,目光紧紧锁着无定的反应。他看到无定垂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僧袍布料,指节绷得发白,那双总是悲悯平静的眼眸骤然收缩,瞳孔深处翻涌起剧烈的震惊与深切的哀痛,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他讲到徐清宴星夜奔袭入京,又背负着兄长的遗骸与无尽的仇恨返回末襄;讲到她一夜白头,在绝境中接过韩家军权柄。


    这时,邓永年看到无定一直低垂的眼睫颤动起来,当他听到“一夜白头”时,更是倏然抬起眼,常年什么也不管的殿下眼里有难以言喻的“心疼”,混合着深深的自责与无力感。


    邓永年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邓永年继续讲述,语气渐沉。他讲到末襄城如何一步一步拿下各个大关,各方势力如何暗中角力。最终,他提到了那个计划:


    “如今,对外……我们宣称,徐清宴姑娘,乃是受已故嘉敏太子遗命,以太子‘未婚妻’之名,代行统率之权,匡扶正统,清剿逆贼。”邓永年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目光如炬,观察着无定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未婚妻……?”无定终于出声,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明显的愕然。这个身份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是,一个早已被尘封,但先皇后当年确曾与徐夫人口头约定过的名分。”邓永年解释,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项战术安排,“此名分虽虚,它却能链接韩家军的忠勇与殿下您所代表的正统。”


    无定听着,有一层担忧。他并非不通世务,“这……徐姑娘她……以此身份行事,若将来……若被人深究,她岂非……声誉尽毁,甚至被指为欺世盗名?”


    邓永年沉默了,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着无定,那目光中有深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营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光晕在两人之间摇曳。


    这份沉默,本身就像一种回答。无定明白了,这个计划本身就建立在巨大的风险之上,甚至是……某种程度的赌博。而邓永年和徐清宴,已经做出了选择。


    无定看着跳跃的灯焰,仿佛能看到女子那满头刺目的华发,他终于再次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邓将军,”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邓永年审视的眼神,“我愿做你们的旗帜。”


    邓永年眼中终于掠过动容,但随即提出更尖锐的问题:“殿下,您可知道,您需要以‘萧泰安’的身份,在某些必要的场合,出现在人前。为了需要,您甚者需要……还俗。”


    无定闻言,果然怔住了。他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触碰身上的僧衣。脸上闪过清晰的挣扎与犹豫,也有对卷入红尘纷扰的抗拒。


    许久,一声叹息化为平静与释然。他放下了抬起的手,看向邓永年,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好。”


    他同意了。即使这意味着要重新背负起那个他逃离已久的名字和命运。


    邓永年看着他,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那常年严肃面容上,似乎有一丝欣慰的弧度闪过,旋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峻。“我明白了。殿下,早些休息。”


    从那天起,徐清宴的身边的那个身影换了个人。


    那人穿着普通的文士或幕僚服饰,带着面具,看不见面具下的容貌,气质沉静,时常静静地站在她身侧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他从来不说话,不参与军务讨论,不发表任何意见,就像一个安静的影子,一个合格的摆件。


    徐清宴起初并未过多留意,这是邓永年派来的人,他是双方合作的一个重要桥梁或象征,因此一直对他保持着客气而疏离的礼节。


    然而,有时在议事间隙,或是她独自面对地图沉思时,偶尔一瞥眼,看到那个沉默的身影,心头总会掠过一丝极其模糊的、转瞬即逝的熟悉感。那挺直的脊背,那沉静的姿态,甚至那偶尔垂下眼帘的角度……都让她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她仔细想了,邓永年手下能人异士众多,他真的找到了一个如此相像的一个人。她将这点疑惑抛诸脑后。眼下有太多迫在眉睫的军务需要处理。那个沉默的“摆件”,只要不妨碍她,便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