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麟记得，蓝落刚被他带回来的时候，一点也不出色。


    那时她不过八九岁大小，瘦弱得惊人，他从马车上下来时，她正慌慌张张地跑到马车前去捡一只别人放过的鞭炮。


    脏兮兮地就撞在他身上。


    他那时也不过才十四五岁，只身在中原呆了几年，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宅院，跟着这个师傅学着打理生意，那个老师学经世之业，还跟着暗杀头子学会培养势力。


    他碰到蓝落那天，正好是齐师傅将“桃妖”交给他的那一天。


    “桃妖”里有男有女，无不俊美非常。


    他们没有人知道自己会被委派为什么任务，经常有人莫名出现，又有人莫名失踪。


    “桃妖”交给他的时候，已经有几百人。


    明面上，崔麟还只是等着继承家业的二世祖；对外，以“爹娘”称呼自己的两位老师。


    自离开云水族来到中原，六年的时间里，身边每一个亲人，只有教他做事的，和听他命令的。


    齐师傅跟他讲，“桃妖”中只有妖，没有人，不必把他们当人看。犯错的，死；有二心的，死；失败的，死；私生情愫的，更是一个“死”字。


    接受“桃妖”那天，正是他生日，齐师傅除了将“桃妖”交给他，还交给他三个办事不力的“桃妖”。


    他并没有齐师傅想象中的心软，第三个人鲜血喷涌而出之时，第一个人还未完全倒下。


    尽管这是他第一次亲自动手杀人。


    齐师傅以为他孺子可教，但其实自打亲生爹娘死后，他并没有特别在乎生死。


    更何况，齐师傅也说了，他们本是“妖”，他见过他们在筵席上为了挑拨两位主子，当场便献出绝活的样子。


    当真美艳得惊人，又下作恶心得惊人。


    一个“桃妖”当场便被玩死了。


    他在席上最小，齐师傅觉得还不到时候，本打算叫他先行离开，可他不肯。


    他当然想知道自己的一支利箭是怎样工作的。


    看过之后，席上的菜肴酒水，他一口未动。


    回去之后便病了三天，吐了三天。


    等他好了，他又一次见到当日席上的一位，他看起来甚至比崔麟更风流俊逸，活生生一位富家纨绔。


    但不论他看起来有多俊美，一想到那晚的画面，崔麟便有些想吐。


    那桃妖走到崔麟身边，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行礼。


    因为要培养“桃妖”富家子弟的气质，因此齐师傅并不教他们向主子行礼；所以看起来，竟像是与崔麟平起平坐一般。


    这些人相貌俊美，多才多艺，武艺高强可防身，而论财富……更不是江南随便一个大户可以比拟的。


    云水族本来就富甲天下，这也是其为段氏觊觎的一个原因。


    可就是这等条件，一旦接受了任务，便九死一生。甚至于，任务出色完成以后，为了毁灭痕迹，他们也会在这世上彻底的消失。


    所以崔麟有时也迷惑，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并不特别看重谁的生命，更何况是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此时，他的脚下，正踩着那只鞭炮。


    小姑娘也不管自己弄脏了贵人的袍子，只管伸手去拿鞭炮，拿不动，甚是不满地抬头瞧着崔麟。


    崔麟刚杀了人，总觉得手上有股子血腥气，他不喜欢，已经洗了好几遍手了。


    他见那姑娘怀里已经抱了好些用过的鞭炮，便伸手取过一只：“这有什么用？”


    他十四岁时的身量已经接近于一个个子高的成年男子，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勉强到他的胸口。


    那姑娘跳起来：“给我！”


    “我问你，这有这么用？”


    “你管呢？还给我！”


    崔麟闻到她身上一股难闻的馊味，皱了皱眉。


    刚刚被他伸手阻止的侍从上前，要把她赶到一边去，就在她被人提起之时，崔麟又闻到一股子硫磺味。


    他举起手中的鞭炮，又闻了闻。


    于是他再一次伸手阻止侍从，蹲了下来，对她道：“你说，你为什么要捡这些，只要你说对了，我便可以给你买真的，买许多。”


    “真的吗？”


    “不骗你。”


    “我喜欢鞭炮的气味，放在家里可以吸潮气。”


    崔麟站起身来，做了个手势，便有人塞给她一些银子。


    小姑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这个好看的哥哥走了好远之后，她还留在原地看着他的马车。


    等二更天过去了，崔麟办事回来，依旧是这个地方，又见到小姑娘等在这里。


    不同的是，她换了身干净好看的衣服，怀里抱着更多更好的鞭炮，挡在马车的前面。


    “主子？”


    “问她要做什么？”


    侍从一会儿便问清回来了：“她说，她要报答主子，愿意伺候主子。”


    报答？这哪里是要报答，简直是把他当冤大头赖上他了。


    崔麟并没有什么善心，也不觉得一个好看的小姑娘便该对她有这么优待。


    他当时因为事情没办成，受了师傅的责骂，心情恶劣，当下便道：“你去问问她，愿不愿意做桃妖？”


    侍从一愣，然后迅速低头：“是。”


    这大约是一向“宽厚”的主子，说的最恶毒的一句话了。


    侍从去的时间稍微久了一点。


    崔麟想，或许他是想要把这姑娘吓退吧。


    一会儿侍从回来，平声道：“她说她愿意。”


    “那带走吧。”


    彼时，他不知道这孩子的父母丢了孩子会怎么样，那些稀奇古怪的训练工具和刑具，会不会吓着这孩子。


    总之，她既然说她肯，他便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桃妖大多是孤儿，断情绝爱，六亲不认。


    后来再见到这小姑娘，已经是四年后，她已经改名为蓝落。


    蓝姓在中原不常见，在云水族却是很常见的；她改了这个姓氏，一定是准备完成与云水族相关的使命。


    至于她本来的姓氏，崔麟并没有兴趣知道。


    当初那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丫头，如今已经不比任何一个桃妖逊色了。


    她色艺双绝，而且听说，行事风格大胆，很能豁得出去。


    齐师傅说，首领训练她的时候，花的力气最少。


    崔麟迟早是要入枫京的，他打算将蓝落提前送到京城里去，以备不时之需。


    蓝落的新身份是继先皇后之后的圣女。


    圣女在云水族的地位有时候比公主还要尊贵，还有权利；可因为云水族的覆灭，她只得暂寄中原，“失去故国”的圣女只得以烟花女子的身份住在平康坊中。


    走之前，崔麟还需见她一面，亲自交代。


    而蓝落发誓，无论采取什么手段，一定要让崔麟在今晚记住她。


    她听说，主子有一个妹妹，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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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才入的宫。主子正是为了这个妹妹才打算入枫京。


    她如今想要获取消息，简直易如反掌，再说，她关注的是主子的喜好，这也没什么值得隐藏的。


    主子喜欢有梨涡的女孩子。


    她知道自己迟早有一日会见到主子的。便喝了许多药，受了不少罪，梨涡已成。


    是以崔麟见到她的时候，她便笑了笑，他的确吃了一惊。


    他那一点不为人知的喜好，是怎么被只见过一面的人发现了的。


    他上前，抬起她的下巴，毫无情绪地说道：“笑。”


    蓝落便笑了笑，梨涡稍纵即逝。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你脸上并没有。”


    蓝落早就准备好了说辞：“或许是因为我年岁渐长……”


    崔麟转过身去，因此蓝落没看见他脸上闪现的一丝杀意。


    “主子……我明日便动身去枫京，师傅说您有事找我。”


    崔麟语气如常：“去了枫京，你便会成为平康坊的头牌，我自会找机会安排你入宫，但是你自己不要主动去打探什么消息，你的底细越干净越好。”


    “是。”


    ……


    “没有了？”


    “没有了，回去吧。”


    蓝落觉得有些莫名，就这一点事情，还需要主子亲自来交代？


    且她可不甘心就这么走了。


    “主子，齐师傅教我易容，说我如今已有小成，可以长时间地模仿一个人……主子您要不要查验一番？”


    崔麟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蓝落见崔麟不答，竟然大着胆子坐了下来，从身边的包裹中掏出一些物件，在脸上描摹刻画，短短时间，便与京城那位有八成相似。


    崔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双目幽深，不可探测。


    她不信……他会无动于衷，忍心把自己扔进京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然后再如敝屣。


    她并非怕死，也并无贞洁观念，但有些事，必须在崔麟的身边才能完成。所以，她不能去枫京，陪在其他男人左右。


    崔麟沉默良久，终于道：“很好……京城你不用去了，我另有任务派你。”


    崔狸低头致谢，眸子里是得逞的笑意。


    至晚，蓝落回到自己的住处，便见到一盏琥珀色的液体。


    她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


    她到底错在哪里！


    历来，桃妖的规矩，要你自裁你不肯，只会死得惨烈百倍，千倍；桃妖有的是折磨人的法子。


    可是蓝落等了这么多年才见崔麟一面，怎么甘心就这么搞砸了？


    几次端起杯子，仍是喝不下去。


    这毒药喝下去，死得悄无声息，并不会有什么痛苦，可以说是最好的死法了。


    或许这便是崔麟给她有几分像妹妹的面子了。


    齐师傅在门外等了半天，终是听到了碗盏碎裂的声音。


    他推开门，果然见到那毒药洒在地上，蓝落一脸不平。


    “主子要见你，跟我来吧。”


    蓝落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严刑酷法，可崔麟的身边没有刑具，只有一个男人。


    “你竟不怕死？”


    “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用死？”


    “那主子便杀了我？我留着到地府去问阎王。”


    崔麟挥了挥手。


    他身边的男人走到蓝落的身边：“蓝姑娘，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