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潇方才怔住了，并不是因为他说的那些过往，而是他近乎于癫狂的神色，就像即将失控的野兽。


    他说的那些，她其实隐约已经猜到了。


    她之前一直无法理解，他既可以灵魂附身，以分身游历世间，为什么对师傅将他囚禁在诞生之地一事恨之入骨。


    后来她才慢慢了悟，这些塑像必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以至于他日夜面对，便如永堕地狱。


    她虽然是白泽神女，但也不意味着她就会同情那些恶人。律法健全的人间尚不能惩治那些间接的加害者，更何况大荒……


    让一个备受折磨的人，看到加害者活得幸福美满本就是另一种程度的加害。


    所以，那些人并不值得同情。


    他为什么会觉得她会怕这样的他?


    他不是爱她吗，为何却要恐吓她，将最不堪的自己暴露人前？


    文潇不解地拧起了眉头。


    忽然，她想起刚来范家时的幼小的她自己。


    那时的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因为她害怕展露自己哪怕一点缺点，就会引来义父的讨厌。


    直到义父有次发现了她藏起来的打碎的花瓶，却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问，“伤到手了吗？”


    她那是才真的相信义父不会因为她的缺点而讨厌自己。


    才敢慢慢将自己的缺点一点点展露人前。


    离仑那是……根本不相信她会喜欢上他吧？


    小时候是父母的偏爱，大一点又被送到了犼的手中，受尽折磨，再后来是好友的疏离……


    就像长时间待在黑暗里的人突然看见了一束光，却不敢去靠近。


    因为他从未见感受过阳光的温暖，对他来说，只有龟缩在黑暗里才是安全的。


    当她想明白追出去时，离仑已经跑得不见了踪影，倒是碰到了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赵远舟和卓翼宸。


    “你们看到离仑了吗？”文潇问。


    卓翼宸正想回答，视线却触到她嘴角鲜红的吻痕。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有些受伤地看着文潇，“他伤好得差不多了，估计是走了吧，文潇你为何那么在意他？”


    文潇听出了他语气的不对劲，转过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他神情有些失落、惊诧、难过，手指捏得泛白，似乎在努力保持镇静，只有文潇知道，他目前的状态已经有些陷入了狂乱。


    文潇眼神一黯。


    卓翼宸对她的感情，她知晓，却无法回应。


    他与她从小相知相伴，她对他的感情很复杂，比亲人多了一份挚友般的相知，比朋友多了一份亲人般的不可缺少的陪伴与依赖。


    在她长大的这些年，她曾注视他、崇拜他、关心他、担心他……却独独没有爱慕他。


    “小卓，我……”


    卓翼宸从她有些躲闪的目光里已经得出了答案，他粗暴地打断她的话语，“文潇，你是白泽神女，你有没有想过，你和离仑在一起，世人怎么想，大荒的妖族怎么想，他们能接受一个妖力尽丧且生性残暴的妖做你的伴侣吗？”


    一巴掌猝不及防地落到他脸上。


    他的脸被扇得侧到一边去，嘴角渗出了鲜血。


    “文潇，小卓他只是……”赵远舟想要替他说话，他一把将他拉住。


    文潇声音微颤，哑声道，“他并不是生性残暴，他只是被忽视，被践踏后，变得敏感多疑罢了。他之前虽然处处阻挠，却从未真正伤害到我们。”


    文潇的双眼里含着泪，“小卓，是他救了赵远舟，救了我，也是他杀了温宗瑜，让人间免受浩杰，你怎可如此说他?”


    文潇的话像刀子一般捅进卓翼宸的心里。


    她是如此回护离仑，她竟……她竟真的爱上他了吗？


    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痛，他脸色骤然一白，忽地捂住胸口，噗一声吐出一滩血来。


    “小卓！”他听到了文潇和赵远舟的惊呼声。


    一旁的云光剑，随着他彻底破碎的剑心，铮然一声轻响，断成了几节。


    文潇愕然看着断掉的剑，焦急地问赵远舟，“这是怎么回事，云光剑怎么会突然断了?”


    赵远舟眉头微皱，“他此前剑心已经有了裂缝，这次气急攻心，剑心彻底碎裂。”


    “剑与人一体，所以剑也断裂了。”


    “那要怎么办?”巨大的恐慌令她苍白了脸色。


    赵远舟却只是摇了摇头，"不知。"


    这时，缉妖司内的一个干枯的池塘忽然涌出水来，从泉眼里，一个闪耀着七彩光芒的石头腾空飞了出来。


    赵远舟感应到这异常的存在。一个闪身，出现在池塘，伸手接过了这个奇异的石头。


    “五色石?”


    “对。”赵远舟点了点头，“相传这是当时女娲补天时剩下的石头，其性甚坚，且能补天下一切破损之物。”


    “这就是说，五色石可以修复云光剑?”文潇眼中闪出亮光。


    “嗯。”


    得到赵远舟肯定的答复，文潇也算放下心来。


    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文潇不由得担心起离仑来。


    他去了哪里？怎么还没回来。


    ————


    离仑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任雪落了满身。


    他不知道想要去哪里。


    他本来等着文潇追出来。


    可是，这心狠的女人，竟是一点都没有来找他。


    果然，她还是被他吓着了吧？


    他真的是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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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假装把这点施舍当作喜欢，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爱她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告诉她那些?


    突然，一个经过的路人突然看着他的脸吓了一跳，然后大叫起来，“是妖！妖！”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半张脸已经被树皮覆盖，化出了部分原型。


    他现在妖力低微，竟然连基本的人形都快要维持不住。


    虽然下雪天，很冷，但听说是人间的元宵节。此时街上人来人往。


    闻声而来的人很快便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天呐，这就是那天血洗刑场的恶妖!”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有些人吓得向后退散，还有人喊着“快去通知缉妖司！”


    更有人壮着胆子朝他扔东西，大喊着，“打死恶妖！”


    菜叶子落到他身上、头上，更有尖锐的杯子、碗、筷……


    怒气上涌，他的双目变得赤红。他被这些尖锐的声音刺激得头痛欲裂。


    周围的一切仿佛在旋转，在嘲讽……


    杀意像冬季的寒风，陡然刮起，吹得飞雪朝四周逃逸。


    突然眼前浮现一个人清丽绝俗的脸。


    那熊熊燃烧的怒气便像遇到了一场淅沥落下的甘霖，渐渐被浇灭。


    不！他不能杀人！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若杀了人，文潇更不会理他了。


    额间一痛，一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酒瓶砸中了他的额头，猩红的血从他额头流下。


    那些人被他陡然锋利的视线吓得一滞。


    但很快，他们发现这个妖物根本不如那些人说的吓人，他竟然没有还手。


    于是，他们越发变本加厉！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场暴行。


    突然，嘈杂的人生里传来女子冰冷的喝令，“住手！”


    “是缉妖司文潇！”人群里，有不少人见过她。


    以她那令人记忆深刻的容貌，相信见过她的人没有能忘记的。


    雪花纷纷扬扬。


    她策马从雪幕中疾驰而来。


    衣袂飘飘，墨发飞舞。


    离仑看了一眼，便自残形愧地低下了头，他此刻巴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他听到她脚步声一点点靠近。


    他心脏突然难受地狂跳起来，捂住自己树皮一样丑陋的半张脸。


    他不要让她看到他现在这样子！


    她一定认为自己是怪物吧？


    她会用怎样的目光看他……


    他僵硬定在原地，痛苦地抱住了头。


    突然，他听到那天籁一般的声音对着所有人道：“住手，他是我的未婚夫，不是什么恶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