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感觉自己头疼欲裂。


    当他伸手抓住那颗【果实】的时候,无数零碎的话语同时涌入了他的大脑之中。


    如同流水灌满容器,零碎的信息在空间有限的容器里相互碰撞,彼此挤碎,再溢出瓶口。


    水流愈是汹涌,他感觉自己愈是痛苦。


    仿佛整个人都要被那些信息冲垮。


    白鸽咕咕地叫喊着。


    【“你的愿望|执念是什么?”】


    是什么?


    嗡……


    约翰·华生像是惊醒一样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好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面容,也不是郁郁葱葱的树冠,而是曾经无比熟悉,现在却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战地医院天花板。


    约翰盯着视线右上方破损的洞口,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是不到半小时前被炮火轰炸过留下的痕迹。


    “华生医生!华生医生!”


    护士焦急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理智。


    “你还好吗?”


    “敌方公然撕毁了条约,现在正对战地医院以及俘虏营进行无差别攻击……二十几分钟后可能还有新一轮的轰炸!”


    约翰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感觉自己刚刚在某个瞬间见到的树冠,想到的某人的名字,都像是在短暂昏迷时间里做的一个梦。


    他扶住额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但满手的黏腻,说明他的脑袋似乎刚刚磕到了哪里。


    转头看向满脸惊慌,只能强压恐惧的年轻护士,他发现她的脸上也是青青紫紫,还有被碎石擦伤的痕迹。


    “我们……”


    他想说,我们是不是在梦中。


    但下一秒低空发出的嗡鸣声,瞬间让暴露在地表上的人精神紧绷起来。


    废墟里的呻吟声更是令人揪心难受。


    “华生医生——”护士紧张得几乎快哭出来,“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那样无差别的轰炸下,上级军官也不一定幸免。


    此时对于她来说,能找到并救醒一个可以交流行动的人,已经非常幸运和了不起了。


    约翰扶住一旁的断壁残垣,内心感到一阵茫然。


    空袭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得每个人都惊慌失措。


    他下定决心。


    “救人……”


    他的嗓音嘶哑得厉害,有种刚被烟熏火燎过的难受。


    “附近有防空洞,我们能救多少是多少!”


    两人开始行动起来。


    护士看见他脸色苍白,像是有些失血过多的样子,还是说道:


    “医生!要不然你还是先去防空洞,我在这里救人!”


    “不用!”约翰短促地说道:“两个人能救下的人更多……哪怕这里可能已经没有多少人还活着……”


    在废墟中搜寻呼喊着,但十几分钟后他们能找到的也只有一位断了腿的伤员。


    “这里!”


    约翰背起那位几乎是气若游丝的战士,护士连忙跟上,颤抖着手找到战场上的救命药物吗/啡开始进行注射。


    剧烈的疼痛短暂被止住后,这位士兵终于有了些许说话的力气。


    “不如……把我放下吧。”


    “至少死去的时候不会疼痛,天使也会领着我回家……”


    自己也头晕目眩的约翰仍旧背着他没有松手。


    “别睡过去!一起回去!”


    他努力找着话题,希望对方的思维不要停止。


    “这附近还有其他无法移动或者陷入昏迷的伤员吗?!”


    “……”士兵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没有了。”


    “我喊过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没有人……再回应我。”


    约翰和那位年轻的护士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令人精神紧绷的蜂鸣声持续不断,越来越靠近的黑点更是让人觉得胆寒。


    他感觉在伦敦大街小巷里见到的任何超凡力量,也不及此刻从远方逐渐逼近的炮火更令人恐惧。


    约翰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开始逐渐加重,脑海里也想象得到会如何死于炮火之下。


    可人类往往并不是甘心认命的存在。


    大部分人哪怕断手断脚,在最后的瞬间也总是想要活下去。


    想活着再去遇见家人和朋友,想活着再看一次没能去过的风景,想活着……哪怕只是再去一次某个街角美味的面包店。


    “别睡!别睡!”


    “你难道就没有还想做的事情吗?!”


    “你今年的生日过了吗!你和家里人写信了吗!你答应过他们的事情都做完了吗!”


    约翰动员着,和护士一起埋着头在只剩下紧急蜂鸣声回荡的废墟里快步奔跑。


    前方就是防空洞,进去之后这位士兵说不定还有获救的希望。


    年轻的护士见到那看起来格外厚实的铁门时几乎快喜极而泣。


    约翰还背着伤员,她代替他们腾出双手,拍打着铁门。


    “请开门!我们是医生和护士!这里还有伤员!”


    里面传来嘈杂的讨论声,像是有人不允许门被直接打开。


    很快有一个声音作为代表响起。


    “你们是医生和护士?有带治疗药物吗?”


    护士说道:“我们有医疗包!但是药量不多了,你们如果有多余的,请分给我们一些,这里的伤员情况很危急!”


    里面又是一阵嘈杂的喧哗。


    随后还是那个人作为代表回话。


    “我们允许你们两个进来,但是那个伤员不可以!他会引来死神的镰刀!”


    护士难以置信,“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吗!”


    “敌方召唤出了神!那是死神!受伤的人更容易吸引祂的注意力,一旦把受伤严重者接进来,死神会第一时间发现这处原本安全的地方!”


    “我们都会死的!”


    约翰强压怒火。


    “那是轰炸机!”


    “因为你们是医护,我们才打算接纳你们的!”


    “如果你们不打算放下那个受伤严重的人,那就快滚!”


    门里的人们毫不客气地喊道。


    约翰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对护士说道:“他们已经失去为人应有的善良心灵。”


    不管他们的担忧是确有其事,还是寻找借口。


    但明明还有行动的能力,和还算充沛的体力,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只有保全自己。


    那他们不过也是披着人皮的恶魔而已。


    他背好身后的伤员,说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


    “他们是不会开门的。”


    “你们这样才是真正违背主的教义,主是不会原谅你们的!”


    护士的眼眶泛红,对紧闭大门的人喊道:


    “你们会遭受报应的!”


    “我们现在还活着,正是说明主在肯定我们的做法!”


    “另外一个人不肯放下受伤者的话,我们可以接纳你自己进来!”


    门里的人喊道。


    护士看了看不再继续和里面交涉的那两人。


    她愣了瞬间,没有管门里的人,而是选择追上他们的身影。


    约翰背上的士兵动了动苍白的嘴唇。


    紧急包扎的绷带下还在不断流血。


    他已经感到死神的镰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医生,谢谢你……但是不用继续带着我了,你和那位小姐,进去吧……把我放在外面就好,我再看看天空……”


    “你真的想死吗!”


    约翰打断他的话。


    “吗/啡还在起效,医疗包里还有一些有用的药,医院虽然被炸毁,但是废墟下说不定还有能救你的物资。”


    “你只要挺过这段危险时间,我和那位护士小姐一定能救你的命!”


    他把士兵在自己背上固定得更紧了些。


    那位士兵的嘴唇动了动。


    不过这次打湿约翰后背衣服的并非是血液,而是眼泪。


    “想活……想活下去……我心爱的姑娘……我们都是孤儿,曾经说好要彼此成为对方的第一个家人……我想再找到她,和她道歉……告诉她我已经改过……”


    “我只想回家……我想活着回去找她……”


    绝望和渴望一起被装在这颗沉重的泪水里落下。


    约翰听到他的哭声,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还有活下去的信念,才能挨过这纷飞的战火。


    他们三人找到一个尽可能还算安全的地方时,不远处轰炸的巨响已经开始明示死神的到来。


    硫磺的气浪从远及近,如风暴中的巨浪扑面打来。


    地面不断震动着,好像随时都会裂开一张看不见底的血盆大口将他们吞没。


    但约翰处理士兵伤口的手依旧很稳。


    “他的伤口里还有异物,我需要酒精、镊子和纱布。”


    “动作要快!”


    护士打了个激灵。


    “是!”


    她迅速递上需要的医疗用具和药品。


    如果说防空洞里的人恐惧死神的到来,那他们就是站在与死神对抗最前线的人。


    最优秀的医护从来只预设最糟糕的伤势情况,他们从不寄希望于主会将万里挑一的幸运赐福给每一个垂死的士兵。


    拼尽全力的救治,才是让更多人活下去的最优选择。


    从天而降的炮弹如同巨锤,砸得本就摇摇欲坠的废墟变得更加危险。


    年轻的护士原本还有些紧张,但在医生有条不紊地冷静指挥中,也将精神全部灌注在对眼前受伤士兵的救治上。


    但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在距离他们非常近的地方炸响。


    火光击垮了藏身之处摇摇欲坠的天花板。


    碎石猛然落下,瞬间将所有人都无情地埋进黑暗之中。


    等到约翰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只能看见四周一片昏暗,只剩下极远的地方留有一线光明。


    他咳嗽了两声,呼唤刚刚还在身边的护士和士兵。


    “咳……你们还好吗?”


    士兵像是也刚从昏迷中勉强恢复了残存的一些意识。


    他也咳嗽了一声,但那更像是肺部被什么尖锐东西刺穿后痛苦的呼吸。


    约翰的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


    他摸黑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爬去,紧接着摸到了冰冷的钢筋,然后才是那个满身鲜血的士兵。


    他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明明拼尽了全力,明明以为他能够活下来,但无情的炮火告诉他们,只需要短短几秒的时间,他们无比珍视,无比渴望的东西就可以被摧毁。


    无情的魔鬼会从高空俯视他们,不管地面上的蝼蚁如何挣扎,最后能够一脚将他们踩进绝望的深渊里。


    “走吧……走……吧……”


    那位士兵轻轻推了一下他的手,就再也没有其他动作。


    因为他的呼吸停止了。


    停止在钢筋穿透他胸膛的那一刻。


    约翰沉默着,脱帽哀悼后往光线明亮的那处慢慢爬去,沿途路上不断寻找之前与他同行的那位年轻护士。


    头顶的灰尘碎石一直断断续续地落下,说明这片废墟随时有二次坍塌的征兆。


    终于他在兜了几圈后找到了她。


    “医生。”


    护士勉强对他笑了笑,年轻的脸上一半算得上干净,一半满是灰黑青紫,看上去是刚刚哭泣过。


    “我来救你出来。”约翰说道。


    对方腰部后方被坍塌的建筑压住,强行拖出来是不可能的,他要赶快找到能将石板移开的方法。


    如果歇洛克在这里的话,想的办法绝对比他这个普通人要……


    “来不及了医生。”


    护士胡乱擦着自己的脸,好像这样就能假装自己从未落下没有止住过的眼泪。


    她将脖子上的项链扯下塞到他的手里。


    “请您带回去吧!带回我的家乡找……”


    她忽然什么也想不到了。


    “不……就当我未曾说过这句话。”


    她眨着眼,眼泪还在滴落。


    “你可以将它拿走去换钱,或者扔掉也可以。”


    “说不定我还能找到救你的方法!”


    约翰还没有放弃。


    头顶半坍塌的天花板和脚下裂开巨缝的地面,都在隐晦地告诉废墟里的每个人,这里随时都会化作吞噬生命的坟墓。


    “救不了的……”护士推推他的手。


    “这里应该还有救援部队,只要他们来的话……”


    “但他们可能根本就不会来。”护士努力想停住自己的眼泪,但语气里的哭腔完全无法掩饰,“他们害怕这里的炮火,也许已经决定就让我们在这里自生自灭,现在能救我们的……是不是只剩下主了?”


    她仿佛在说,如今只有奇迹发生,才能让他们免于一死。


    可是,这种幻想一样的奇迹真的会发生吗?


    约翰没有回答她最后那句话,只是不肯放弃地继续竭尽全力推着那些沉重的石块。


    他想起了刚刚死去的,以及更多死去在战场不同角落里的士兵们。


    那个时候他总是希望有一个奇迹发生。


    但也许是他对主的祈祷并不足够虔诚,所以,主从未在那些时候出现。


    震动再次来袭。


    令人窒息的黑暗与血腥同时扼住他们的呼吸。


    约翰下意识想要挡在护士的身前,期望这样的动作能保护她的性命,至少让她撑到有救援队伍前来。


    他们都是有牵挂的人,并不像他这样。


    可等他再度苏醒的时候,这片寂静的空间里似乎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你还好吗?!”


    约翰用嘶哑的声音喊着,试图伸手去确认身边的同行者是否还活着。


    但他除了得到一份死寂的回应外,只摸到了一片逐渐冰冷的血泊。


    此时这片黑暗犹如绝望具现后的海洋。


    每次浪潮扑面打来的时候,都是无法抗衡的伟力,都是在逼迫着人类低头认输。


    约翰的手紧紧攥住。


    然后他继续呼喊着,只要还有一线能救活他们的希望,他都不可能就此放弃。


    【约翰·华生,凭借人类弱小渺茫的力量,你是不可能救活他们的。】


    有人站在了他的身后,语气平静地说道。


    约翰猛地回头,手下意识要去拔/枪。


    可腰间的枪袋里早已空空。


    他的动作只能被称之为徒劳。


    一名身着福音教会标志白裙的小女孩赤着脚站在他背后的黑暗里看他。


    约翰认出她……或应当称之为祂,是之前教会派来治疗前线受伤者的超凡医师。


    这位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只需轻轻一拂士兵们受伤的位置,那些流血不止的狰狞伤口就能在不需要药物或手术的情况下自行快速愈合。


    很多人高呼这就是神迹,是主的慈悲与赐福。


    不过……那似乎也是代价的。


    那些重获新生的士兵们变成了教会狂热的信徒,固执己见地将牧师们对圣经解读的话语当作无上的人生教条。


    这份狂热不分年龄与性别,甚至也无关过往的人生阅历。


    像是产生了使用过量吗/啡后会有的过强依赖性。


    他们不管是从心理还是生理上都开始幸福地腐烂。


    女孩挥动着手臂。


    如同传说中神说“要有光”的刹那,从白裙里析出的星星点点明光,以不符合常理的方式照亮这片黑暗。


    然后,人类死亡的悲惨场面映入眼帘。


    这的确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因为里面不仅仅埋葬着那位护士与士兵的尸身,还有其他更多人的。


    只是他们现在徒留沉默,死在这片废墟与炮火中。


    【你看。】


    祂说着。


    【这里有如此之多的生命逝去,你觉得仅凭人力就能救下他们吗?】


    尸体们看着他,仿佛也在无声地重复着这个相同的问题。


    【在战场上救活一个人,在城市里抓捕一个杀人犯……这种微末的举措有什么意义?】


    【你救下的人依旧会死在下一次敌人的袭击里;抓捕了这个杀人犯,依旧会有下一个愚蠢的凡人继续因为某件小事去杀害他人。】


    【想要彻底解决这样的问题,只有依靠某种无上的力量。】


    祂伸出布满针孔但依旧稚嫩的手,像是要与他达成某种共识。


    约翰看着祂,仿佛在黑暗中看见一束并不明亮的光。


    “你想说什么?”


    女孩说道:


    【主的力量可以拯救这一切。】


    “我不相信神。”约翰说道,“如果祂真的怜爱世人,那为何在刚刚,或在更早之前没有降下救赎。”


    穿着长裙的女孩点头。


    明明是教会下一任圣人的候选人,可祂竟然没有全身心地信奉着主。


    【正是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才选中了你。】


    【你的宽容,你的博爱,你的公正,在众多世人中难得寻见。】


    【这些都是主应当拥有的。】


    【所以,你和主的区别,如今不就是只差‘力量’吗?】


    祂说的话如此惊世骇俗。


    约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你究竟是想说……”


    【我现在正拥有你缺少的这份‘力量’。】


    【既然教义中所谓的主无法回应我们的祈祷,那我们不如自己成为真正的主。】


    白裙的女孩如此平静,又认真地说道:


    【如此,那些失去的必将回来,痛苦的必将幸福,失败的必将成功。】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祂伸出手,主动掏出了自己的心脏。


    祂胸膛的位置泛起阵阵涟漪。


    一颗鲜活的,血红的赤子之心被祂亲手拿出,再递到他的面前。


    【这些都是我发自内心的话语,我将这颗心脏给你,因为我觉得你是最有资格成为真正神明的人。】


    【我们的理想几乎一致。】


    【我将会是你座下最虔诚的天使,我们将迎接那些死者的复苏,他们可以永永远远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


    女孩认真地说着。


    【你如果担心我的背叛,你可以将这颗心脏捏碎,然后我会当场死去。】


    【是彻彻底底的死去。】


    她说的话如此荒诞,但约翰天生灵敏的直觉告诉他,对方说的一切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实感想。


    仿佛是应和着她的话语。


    这颗跳动的赤子之心,让美好的幻想变成真实的景象复现在眼前。


    不知从何而来的白雾充斥这片空间,悠扬欢快的乐曲从远处传来。


    在约翰愣神的刹那,他的肩膀被人撞了一下。


    他猛地抬头看去,发现是那位被钢筋穿透胸膛而死的士兵不小心在路过时撞到了自己的肩膀。


    【不好意思先生!】


    他像是很着急的样子,双颊红扑扑地和他道歉,然后提着自己的行李快步往街道另一端跑去。


    那边有一位抱着鲜花的女士呆呆看着他。


    几秒后,像是终于在士兵挥手的动作里确认了他的身份,她连跌落在地面上的鲜花都没来得及捡起,就飞奔向恋人。


    这对分别许久的恋人终于再度见面。


    士兵将他的未婚妻一把抱起,两人在街头转了好几圈。


    一旁路过的行人善意地吹起口哨,恭喜他们的重逢。


    约翰愣愣地看着这如此温馨的一幕。


    紧接着他的手被拽动了一下。


    小女孩紧紧拉着他的手,仿佛他们就像亲密的朋友,或者互相关爱的家人,今日正在街头闲逛一样。


    远处的街头乐队看见这一幕,干脆换上了一首婚礼进行曲,曲调有些模糊,不过并不影响人们在这首充满祝福的歌曲里一起善意地,也欢快地庆祝恋人的重逢。


    约翰茫然地跟着她往前走了两步。


    刚刚他们还在战场,现在为什么又重新回到了伦敦?


    然后,他忽然停下脚步。


    前方是一个年轻的女士,看面容正是那位死去的护士小姐。


    此时她紧张地捏着一封信,时不时眺望着远方,直到一辆马车姗姗来迟地驶来。


    她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上前为从车厢里走出的两位老人拎下行李。


    老妇人拍拍她的手背,【辛苦你了孩子,没想到你真的在伦敦打拼出了一番事业。】


    她的眉眼很慈祥,也对自己的女儿很骄傲。


    【你父亲虽然坚决反对你去参军,可我相信你和年轻时的我一样坚决果断。】


    接着,她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丈夫的胳膊。


    【亲爱的,你也快说些什么,路上不是还说很想念女儿吗?】


    老人冷哼一声,几秒后还是撇着头夸奖了一句。


    【做得不错,是我……之前小瞧她了,不过你今后可别总觉得去前线是件轻松的事情……等等先去教堂祈祷还愿!】


    老妇人失笑。


    年轻的姑娘看着父母,眼泪忽然就簌簌落下了。


    她扑进母亲的怀抱,【我……我之前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


    老妇人抱住她,【好了好了,都是噩梦,我们一家人不是都在这里吗?我们一起回家吧。】


    约翰愣怔地看着这一幕。


    一种酸涩的暖意,像是温热的水流裹住了他的心脏。


    远处的太阳毫不吝啬地向这座大都市洒落着光辉,今日的天空万里无云,人们漫步街头,还能够听见孩子们吵闹着央求父母带他们去游乐园玩耍。


    路边面包店和糖果店的气息香甜,约翰看见紧紧牵着他手的小女孩正盯着糖果店橱窗里放着的诱人棒棒糖看。


    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衣袋,鼓鼓的钱包还在那里。


    “……想要来一根吗?”约翰问。


    女孩下意识想要摇头,但祂看看约翰的眼睛,又迟疑着点点头。


    “你去买吧,挑你喜欢的。”


    也许是受到周围美好环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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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响,于是他拿出一些钱递给祂,让她进店挑选。


    但女孩只是渴望地看看那根棒棒糖,然后摇头,依旧紧紧拽住他的手。


    【我们还要重要的事情要做。】


    祂压下心中的渴望,好像提醒自己有一个远大的目标需要实现。


    【我们还有更多的人要去拯救。】


    约翰顿了顿。


    他看着远处蔚蓝的天空。


    在他的记忆里,伦敦大半时间里都是雾气朦胧。


    远处的工厂既是推动着伦敦快速前进的核心发动机,也是让无数人咳嗽生病的罪魁祸首。


    他清楚地知道,有得必有失。


    失去什么,得到什么。


    天平的两端是恒等的,这世界上永远不存在免费的礼物。


    他没有回握女孩拉住自己的手,而是反问了一句话。


    “你觉得神就可以改变世界吗?”


    女孩的眼睛一亮,以为他终于要接纳自己的意见。


    【当然!】


    祂拉着他的手摆动了两下,有了些许这个年纪才有的活泼。


    【我们可以改变整个世界!大家都会幸福的!】


    【你看,相爱的人会重新在一起,失败的事情会成功,就算是死去的也能再度复苏——】


    “但然后呢?”


    约翰的话让祂愣住。


    【哎……?】


    约翰半蹲下来,以和这个孩子同样的高度四目相对。


    乐队还在继续演奏欢快的曲目,孩子们拉住父母的手撒娇,说自己很想去游乐园。


    这样温馨和谐的景色循环往复。


    他想起了什么。


    原来他自己不是第一次见过这样类似的景象。


    最初他跟在歇洛克的身后进入贝克街的时候就是如此。


    那里总是重复着一成不变的景色,而现在他见到的,其实和那时毫无区别。


    女孩有些慌乱。


    【为什么要变?天国就应当是如此欢乐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永远都能幸福,不是吗?】


    【我们是为了让世人都享受永恒的宁静,才这么做的。】


    “是吗……”


    约翰低声如此低声说道,像是明白了眼前这个小女孩是什么样的存在。


    “但这是世人想要的……还是你想要的呢?”


    人们塑造世界,而不当是世界固化人们。


    祂是天使,也是魔鬼。


    是邪恶不自知的天使,也是纯真且无瑕的魔鬼。


    更是手握巨大力量,但永远没有长大的天真孩童。


    祂是傲慢的路西法。


    怀抱着对世界美好的期望,但也窥见了这人世背后隐约的残酷。


    巨大的落差会让祂下意识只想凝固刹那的美好。


    就像约翰曾经与某个孩子对话过——


    那孩子还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但已经本能地恐惧和厌恶它的到来。


    所以才会说,“如果我一辈子都不要长大就好了,爸爸妈妈都不会死,我明天还能和他们去游乐园。”


    可这一旦成真,人类还是人类吗?


    在约翰看来,人类就像一株生长的植物。


    不管是在枝头发芽、开花、结果,还是最后凋零离去,都是人生必经的道路。


    一个人在这条属于自我的人生道路上途径的过程,就被称之为“成长”。


    人们在成长里获得了不同的“力量”,被自己,也被他人不断重新塑造着,最后成为不同的灵魂。


    但教会的教义并不是这么教导祂的。


    固执的狂信徒们,将一个被凝固的“主”的形象告诉祂,并试图也将祂打造成下一个新的圣人雕像。


    然而这种方式无法让祂自我成长到拥有足够的力量改变整个世界,


    所以,在黑暗中独自摸索的这孩子找到了一个新方法。


    那就是,塑造出一个新的神。


    约翰平视着这孩子。


    “可是人生并不能完全按照你的所想。”


    “那是一本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书,每翻过一页就是新的篇章,到最后也终有结局的到来。”


    女孩扬起头。


    【但我们可以让它永远不到结局,我们也可以让它永远不翻到下一页。】


    多么天真又傲慢的发言。


    任何包含超凡力量的仪具或仪阵,也比不上孩子固执深信的美好幻想。


    “如果是人类的话,很遗憾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一旦将善恶全部凝固,那么不管是善或是恶都没有任何的意义,那只会是舞台上不断重复上演的戏剧片段。”


    “恶的人永远是恶,善的人永远是善。”


    “后来者永远不会从那些善恶里学习到什么,或是做出什么改变。”


    远处的人们好似在庆祝什么。


    热闹的欢呼声传来,白鸽从广场中央飞起,落下漫天的羽毛笼罩住他们。


    约翰说道:


    “你见到我的善,也并非天生就有。”


    “那是我的家人,我的好友,我遇到的每个人,以及我自己对我影响后的结果。”


    他看见那孩子愣住的表情。


    【……】


    【那你就想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再度死去吗?!】


    蜂鸣声响起,像是那场噩梦一样的空袭再度重演。


    从远及近的炮火将刚刚温馨美丽的场景击碎,坍塌的废墟与燃烧的火海里传来凄厉的惨叫和哭泣。


    女孩看着他,【你看!人类就是这么自私!只有我们的力量才能引领他们走向真正的幸福!】


    【放任这样的灾难继续,我们只会都死掉!】


    轰鸣的炮火将这片大地点燃,火焰化作死神的衣角,随风摆动的瞬间就收割了无数人的灵魂。


    “人有自私自利者,也会有舍己为人者。”


    “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恶,才会将善良衬托得尤为珍贵。”


    “正是这份改变会塑造每个人的成长。”


    “哪怕是面对死亡,人至少有在成长中挣扎求生的权力!没有存在能剥夺这种权力。”


    约翰对祂说道。


    “难怪我会从战场上活下来。”


    “这都是因为你的帮助吧。”


    他没有接受这颗心脏,而是握着这孩子的手,将它放回祂的胸膛里。


    女孩微微睁大眼睛。


    【约翰·华生,拒绝我的话,你会死的!】


    他笑道:


    “如果是歇洛克在此的话,想必早就能推理出事情的真相。”


    “而我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


    那本消失的笔记本不是被歇洛克拿走,或者化为了“歇洛克·福尔摩斯”。


    他想起了好友,也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从战场上返回的时候开始就频繁被那些神秘侧的异象纠缠。


    真正的约翰·华生还在战场上,但这个女孩强大的力量,将他的灵魂塞进了作为载体的笔记本里带回了伦敦。


    至此战场上的那片废墟就成了猫箱,只要暂时还无人从外界发现“约翰·华生”,他就还能以这样无法界定生死的形态活动着。


    而当那【最终的力量】真的凝固世界的时候,他自然也能像那些重获幸福的人一样,重新“活下去”。


    黑暗再度像硝烟与雾气一样环绕他们。


    穿着白裙的女孩对他说道:


    【没有超凡力量的帮助,那些普通人见到你伤势的第一眼,就会认定你绝对会死。】


    【你真的要拒绝我吗?】


    祂的眼里是真挚的不舍和挽留。


    仿佛是想要用这种方式确切地告诉他,这份祂愿意共享的无上伟力足以改变生死,也能改变整个世界。


    “人并不是棋盘上的棋子,不管是魔鬼还是天使,哪怕神也都不会是棋手。”


    “所有的存在都是会生,也会死的存在。”


    【我不会死。】女孩强调,【就算得不到‘果实’全部的力量,这部分的力量也不会让我真正死去的。】


    【只要我的心脏没有受伤,不管是子弹还是刀剑,还是什么其他的超凡力量,我都不会死!】


    祂看着他,就像在看橱窗里的糖果。


    【所以……我随时能够给那些凡人考验,然后重新去找下一个适合当神的人。】


    【我最后再问一次,你真的要拒绝我的提议吗?】


    约翰说道:


    “这就是你身为‘莫里亚蒂’的本意吗?”


    “并非是为了贪敛财物,手握权势,才亲自或帮助他人犯下罪孽。”


    “你只是这样真诚地给别人意见,并分出了部分自己的力量,去‘帮助’他们。”


    【是。】


    女孩没有辩解,反而坦率地点头。


    【但他们总是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黑暗涌动着。


    此时此刻,不管是绝望的景象,还是希望的幻境都变得模糊。


    唯有和巨大树干粘连在一起的白鸽格外清晰。


    它并不在意人类和魔鬼的争辩,它似乎只在意最后那个结果。


    【“女士|魔鬼,先生|人类,你们有最后的决定|选择了吗?”】


    它咕咕喊道:


    【“来吧!该许下最后的愿望了!”】


    无法达成共识的两个声音同时在白鸽面前响起。


    “让人类回归本应继续的日常!”


    【让新的神主宰引领新的世界!】


    白鸽发出大笑的声音。


    【“这到底是约翰·华生|人类,还是路西法|魔鬼的愿望呢?”】


    【“一半是神秘,一半是现实。”】


    【“虽然是约翰·华生抓住了我,可你能够出现在这里,却是因为魔鬼对你的帮助。”】


    它拍动着自己的翅膀,白色的羽毛渐渐驱散四周的黑暗。


    【“不如这样”。】


    【“去打开那个猫箱吧,让我们去看看里面的到底是谁!”】


    【“是遵照着现实死去的人类?还是依靠超凡力量活下来的魔鬼!”】


    神秘与现实纠缠着,下个瞬间整个伦敦城被拉入另一个维度。


    几分钟前发生的幻象变成了真实。


    空袭就发生在伦敦城的上空,让繁华的城市瞬间化作一片火海。


    即便有提前的预设,但领命的白骑士团成员和苏格兰场警探们还是对眼前的景色难以置信。


    城中的居民们更是认为自己还在沉睡的噩梦之中。


    教堂的福音已经压不住人们心中的恐惧,对生本能的渴求,让很多人不再聚集在教堂门前。


    歇洛克知晓此刻已经是到最后的关键时刻。


    他回首看去,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贝克街221B的公寓前。


    不过此刻站在这里的不仅仅是他,还有原本在城市某处的雷斯垂德,在教堂的艾伦三人,哈德森太太和迈克罗夫特,以及本应身处【果园】的艾琳与本笃。


    在他们的身后,就是被炮火击中化作一片废墟的贝克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