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岁除宴,长房来礼

作品:《曾见小山河

    入夜酉时,弯月悬空。


    孟府的岁除宴也恰时开始。


    院中早已掌灯,季姜和知妗一路走来,碰到一波又一波行礼道褔的女使。


    年节喜庆,凡遇道褔之人入画和映采都掏出碎银子递过去,讨一份年节的福气。


    既是岁除,便是阖府团圆的日子,宴席就摆在了孟老夫人的祝明堂里。


    自季姜回府,每逢晨昏定省姊妹二人皆是一道来祝明堂,这会儿远远一见两人的影儿,廊下守着的女使便笑着迎上来。


    “婢子给娘子们道福了,”


    女使行礼笑道:“姑苏送了年礼来,几位小娘子都在暖阁挑着呢,老夫人也念叨两位小娘子许久了,娘子们快些进屋吧。”


    姑苏。


    孟老爷子和长房送来的。


    可年礼都是年节前送的,哪有岁除当天才送到的。


    季姜腹诽,与知妗对视一眼,才抬步进了暖阁。


    孟家大老爷与孟詹山乃是双生子,但同人不同命。


    当年兄弟二人是一同投奔的萧家,后来孟大老爷在战场伤了根本,孟老爷子心疼长子,自此把长房一家带去姑苏,再不肯叫长子再去挣什么功勋。


    孟老爷子又自持豪族出身,不耻孟老夫人商户出身的满身铜臭;孟老夫人生性豪爽,也瞧不上孟老爷子的清高做作。


    夫妻本就情薄,自孟老爷子再不叫孟大老爷投奔前程后,更是几乎没了往来。


    逢年过节,郑氏照样会送礼到姑苏去,长房那边想起来就送,想不起来就不送。


    左右府上几房都清楚长房的做派,又不缺这点子东西,因而从没有人在意过。


    季姜还是第一次听到关于孟家长房的事。


    她以为,除了三房时有不痛不痒的折腾,孟家真的是一片和睦,不想还藏着一房没露出来呢。


    走上屋廊,时有仆妇含胸低头从身边走过,再没了方才显而易见的喜色,季姜不由紧张起来。


    知妗微微倾过身子,小声安抚道:“阿姜别不自在,左右阿耶阿娘在,没咱们什么事的。”


    “放心吧,阿姐,我明白。”季姜回道。


    说着话,暖阁门已是近在眼前。


    一脚踏进阁中,温香暖意扑面而来,娘子们的脂粉香夹杂着果蔬糕饼的香甜,盈了满室,阖府女眷围着孟老夫人而坐,说是花团锦簇,百卉含英也不为过。


    厚帘打起,娘子们纷纷朝这边望来。


    季姜和知妗上前,在蒲团上跪下,给孟老夫人道褔。


    二房姊妹两人相貌像了七分,可衣饰装扮和通身的气派却是全然不同。


    知妗一身绣碧霞云纹的莲青色长裙,发间簪上一支碧玉簪子,显得仪静体闲,珠明玉润。


    季姜穿海棠红束腰压金丝线裙,腰侧系上两条配色丝绦,发上还有毓娘缠上的红绳,整个人娇俏明媚,钟灵毓秀,有股压不住的伶俐锋芒。


    两个女儿相携跪拜,谢氏越看越心喜,嘴角不经意露出笑意。


    孟老夫人则是抬手招呼道:“两个小人儿可算来了,快去偏阁吧,再去晚些好东西可都被兄弟姊妹们挑走了,到时候可不准撒娇撒赖啊。”


    孟老夫人不待见孟老爷子,姑苏送来的东西她也不屑再麻烦人入库,索性谁喜欢便过去拿两件,早分了还图个眼净。


    两人笑着应下,刚起身,那边郑氏就从偏阁里挤出来,爽朗笑着往这边过来。


    她是一贯的明艳大方,爱说爱闹,乍见二房两个姊妹,不由拍手大笑,一手一个把两人揽在身边,笑道:“快叫我瞧瞧,也不说有多久不见,可我怎么瞧着咱们五娘六娘出落出模样了。”


    闻言,谢氏笑嗔她,“那怕是四弟妹眼神不好了,才多大的小人儿,就是孩子模样罢了。”


    “是是是,都听二嫂嫂的,”


    郑氏笑着轻推两人,“你们姊妹快去,多挑两件喜欢的。”


    两人快走到偏阁门口,又听身后郑氏笑闹道:“毕竟能叫咱们大伯大老远送礼来的事,恐怕只有二伯能解决了,合该五娘六娘先挑的。”


    她似乎是故意惹闹谢氏,果然谢氏立刻轻捶她一下,笑道:“你这张嘴啊。”


    偏阁里,阖府的小娘子、小郎君都在。


    孟潇与孟湛盘腿对坐在罗汉榻上,中间矮案上放着几把镶嵌玛瑙蜜蜡的短刀,两人指指点点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孟湛背后,孟津直接斜歪在榻上,折扇展开遮在脸上,一动不动地躺尸。


    孟濯一如既往,在小娘子堆里,帮几个姊妹搭配头饰、布匹。


    孟濯虽也在玩,不过他一向眼睛打得罩亮。


    两人甫一进去,他便立马凑过来,打过招呼后,神神秘秘地把知妗拉走了。


    季姜则是早早瞄准了自己的目标,她挂上温和的笑,避开孟潇、孟湛,从侧边绕过去,往罗汉榻上的孟津而去。


    孟津习武,警觉性向来不错,不过这会儿与兄弟姊妹欢聚一堂,又被姊妹们吵得头疼,他的警觉失效了。


    等他感觉到不对劲,那股明显属于女孩的香气已经近在身侧。


    他亦不慌,抬手缓缓拉下折扇,眼睫轻抬,微微侧头,瞥向香气的源头。


    季姜下巴枕着胳膊,趴在罗汉榻的侧栏上,笑容灿烂。


    “四哥,岁除安乐啊。”


    “六妹妹,同安同乐。”


    乍见季姜这样的笑,孟津便不自觉往后挪了一下,面上还算稳得住,眨眨眼也笑道。


    他说完就要把折扇重新盖回脸上,季姜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惹得孟津又看回来。


    季姜收回手,笑道:“不知四哥可有萧峥的消息?他何时归京?”


    “哦?妹妹很关心殿下?”


    “当然。”


    “为何?”


    “我与九殿下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孟津皮笑肉不笑地斜睨季姜,他若信了这些鬼话,就真的可以回炉重造了。


    上次撞见那小宫女和季姜的事,他后来自然也多少打听到一些,比起什么‘相见恨晚’,怕是‘恨’多一些吧。


    季姜全然不在乎孟津怎么想,她眉眼微皱,抱怨道:“五哥靠不住,我托他向李兖打听殿下的归期,他竟说,李兖也不知道,我也是没法子,这才找到四哥这里来的。”


    她抱怨起来一脸温善,还带着小女儿的娇俏,就像是在抱怨今早的晨食不合胃口般,淡淡的。


    “六妹妹,”


    孟津不由恶寒,他善意的提醒,“你方杀了李兖的珍珠鱼,还指望他供着你,是不是强人所难了啊。”


    更何况是李兖那暴躁性子,能忍住没杀上门来,他都觉得很稀奇。


    季姜似无所觉,“有吗?”


    孟津笑得肯定,“有。”


    季姜眼珠一转,看向孟津,笑道:“那四哥也觉得为难吗?我可不曾得罪过四哥吧。”


    看着季姜,孟津眼中浮现零星困惑。


    他二伯父何等光明磊落,二伯母何等风光霁月,怎么会生出季姜这样的黑心汤圆呢。


    “四哥?”


    “殿下昨日就归京了,”


    孟津略带试探,笑道:“元宵夜宴六妹妹应当会进宫吧?到时自然能见到的。”


    听出试探之意,长睫遮掩下,季姜眼底闪过兴奋,却拍手笑道:“当然会去,若那时能见到,便再好不过了。”


    季姜毫不掩饰的笑声引来了旁边两人的注意。


    孟湛一看是她,立马拿起桌上的一把匕首,递过来。


    “上次见六妹妹喜欢,我特地给你寻了一把小巧些的,妹妹看看可还喜欢。”


    递到眼前的匕首,只有巴掌大小,银色外鞘上雕刻着缠枝纹,尾巴上镶一颗明润的珍珠,精巧雅致,又便于把玩。


    季姜不禁一愣,浮在脸上的那层温善自然退去,有些惊讶、有些欢喜地接过来。


    朝孟湛笑道:“多谢三哥。”


    她低头看着匕首,没想到冷冰冰的孟湛还是个心思细腻之人。


    不跟旁人打擂台时的季姜,孟津看着很顺眼的。


    不由打趣道:“合着我在这儿嘚啵嘚说了半日,也没得六妹妹一句谢,三哥一把匕首便得了。”


    “哎呀,四哥大人有大量嘛。”


    季姜起身给孟津递上一杯温度适宜的茶水。


    她丝毫没有什么芥蒂,毕竟若要事成,还需要孟津不知情的推波助澜呢。


    孟津满意地点点头,接过茶盏,方靠近唇边,却被斜刺里伸来的手截胡。


    孟濯仰头,将手里的茶一把灌下肚去,抹了把嘴,才看到几人神色奇怪地看着他。


    不等有人开口,门外便传来开宴的通传。


    孟津呼出口浊气,跳下榻来,理了理袍子。


    他报复般地,一巴掌拍在孟濯后脑勺。


    孟濯吃痛,‘啊’的一声,抱住脑袋。


    孟津似是半点没听到,对众人朗声道“走吧,开宴了。”


    正堂的席案早已摆好,长辈们已然落座,孟家小辈们一窝蜂挤进来。


    堂中卷起一阵寒气,搅得孟家兄弟四人看向门口。


    见打头的不仅有季姜,竟还有自己的长子孟湛,孟三老爷眉头紧皱,暗道一句冒失,便要开口说教。


    孟五老爷赶紧端起盏酒往前一送,笑道:“三哥尝尝这个,这可是我从南边带回来的广陵雪醅,南地有名的好酒,素日可不常喝到。”


    今岁过去,孟五老爷也不过才二十又四的年纪,他年岁小,阖府的孩子便都与他这位叔父亲近,他也自然而然成了给他们打遮掩的不二人选。


    府上这些道道,孟三老爷岂能不知。


    他嗔道“阿弟,你莫要给他们打岔。”


    被拆穿孟五老爷也毫不心虚,反劝道:“三哥,今日岁除啊,三郎你何时教不成,今儿这闲日便先空给兄弟们吧。”


    孟詹山也探身过来劝话,兄长开口,一向知孝悌的孟三老爷自然无有不应。


    他接过那盏温酒,小嘬一口,抚须吟道:“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又是新岁了。”


    这边兄弟几个热闹着,那边邹氏心下却又计较起来。


    眼见小辈们都处在一块儿,而遥妗却寸步不离地守在自己身旁,到底有些不合群,邹氏想着,伸手轻推遥妗道:“到你阿兄那儿,去跟姊妹们说说话去。”


    遥妗抬头看看那边,眼底的渴望转瞬即逝,还是被担忧掩盖。


    她踌躇道:“那阿娘......”


    邹氏轻拍她一下,又扶了扶发髻,端庄道:“阿娘自是去寻你三伯母她们说话。”


    这可是从没有过的。


    遥妗还想说什么,却耐不住邹氏催促的眼神,只好过去了。


    邹氏细细整理一番身上的配饰,又叫身边的婆子瞧了,确保没什么不对的地方,才往谢、郑两人处走去。


    妯娌多年,谢氏岂能不知邹氏。


    她知她本性不算坏,嘴上虽故作傲气狠毒,实则不敢使什么狠辣手段,故而她也从没主动为难过她。


    如今邹氏主动来缓和关系,又是欢聚一堂的年节,在郑氏的半笑半闹下,她也不吝与邹氏闲话。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日,妯娌三人总算安安静静坐在了一块儿。


    开宴前,孟老夫人由人扶到上首落座,阖府的老爷夫人、娘子郎君们正式给孟老夫人磕了头,这才各自散开。


    半世磋磨,换来一堂欢聚。


    孟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早不清明的双眼却还能映出清晰的人影,是她最疼爱的孩儿们。


    长辈们依次落座,小辈们却还有旁的事,孟家没有大规矩,岁除之日更是随性。


    故而以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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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濯为首,兄弟姊妹们三三两两凑在长辈案前,说岁除祝词,讨压祟钱,长辈们也不吝啬,说得越多,给得越多。


    二娘子明妗一如既往的安静,她只额外给二房夫妇道了祝词,得了谢氏的压祟钱,便回到老夫人身边。


    孟老夫人一点也不奇怪,由着明妗靠在自己身边,她把人抱在怀里,摇晃着,轻抚她鸦青发髻。


    灯火通明,阖堂欢睦,屋外的风雪吹不进这片羽翼,未及的冰封也流不进这里满池的暖融。


    宴过半程,季姜溜到知妗身边,刚落座便见案上放着本厚厚的琴谱,琴谱下面还细心地用帕子垫着。


    季姜轻抬起琴谱,果见是知妗的君子兰绣帕。


    她刚放下,琴谱便被人迅速抽走。


    抬头,见知妗稍显僵硬的脸,季姜呆怔道:“......阿姐。”


    知妗扯起一抹笑,发觉自己反应有些大了,她又将琴谱放回去。


    季姜指指那琴谱,道:“这是五哥送给阿姐的年节礼吧?”


    知妗一顿,眼神躲避道:“也不算什么礼。”


    季姜随意点点头,瞥开眼去。


    旁边地席上,遥妗、菁妗兴起,叫女使拿来桃木板,写起镇邪驱鬼、祈福纳祥的桃符。


    阖府姊妹里,属知妗字写得最佳,她没与季姜待多久,便被两人拉了去。


    难得有几日不与字啊画的打交道,季姜是不肯过去的。


    她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去翻那本琴谱,却在翻起几页后蓦然顿住。


    将烛台推进几分,她俯身凑近细细看去。


    琴谱的每一页都有小字注解,有些地方还用朱砂笔圈了出来,足见上心。


    可季姜被烛火照亮的眼底,却闪过一丝惊讶。


    因为......


    这根本就不是她五哥的字啊!


    季姜眼底思索不断转过,还没等想通,便听不知哪里响起一阵叮叮当当。


    堂中央,孟五老爷醉面酡红,东倒西歪,他提箸击碗,拉着孟濯纵声高歌。


    孟湛脾气颇好地在后面一手扶住一个,,生怕二人直接栽倒下去。


    孟老夫人见状便笑道:“大郎结亲,原还想着叫老三代我去姑苏走一遭,这样瞧来,还是老五去最合适。”


    “还是阿家看得明白,”


    郑氏也赶紧附和,笑道:“虽是小辈结亲,不过小郎也可去沾沾喜气,明年可好给咱们家再招个新妇进门。”


    到孟五老爷这个年岁,少有不成亲的,多是儿女双全的,偏他,无论谢氏、郑氏为他相看,还是孟老夫人亲自给他找新妇,他都看不上眼。


    自及冠起,一直拖到如今。


    现下,小一辈的孟大郎便要成亲了,他却还是没有着落,叫孟老夫人怎能不急?


    孟五老爷瞬间不敲也不唱了,眼一闭,身一歪便要睡过去,却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身后的孟詹山一把提起来,扬手给扔到了地席上。


    “二哥,你.....”


    孟五老爷回过神,张口便要抱怨。


    孟詹山打断他道:“阿娘这样安排也好,”


    “姑苏写了信来,言大郎今岁便及冠了,要我给他某个差事,既是父亲开了尊口,这事我便应下,等开了春,阿弟便带着二郎一道去姑苏,也将我的意思告知父亲和大哥。”


    他说着向一旁探身,拍了拍孟五老爷的肩,朗笑道:“此事重要,旁人去我不放心,非得阿弟。”


    听闻这话,孟五老爷眼底霎时清明,他直了直身子,叉手道:“既是二哥吩咐,弟走一趟便是。”


    上首,孟老夫人故作撇嘴,哼道:“尽显你们兄弟厚义了。”


    孟老夫人越老越活宝,话落堂中皆笑。


    独季姜撑着腮,左右看着,若有所思。


    她对世事来往还不熟悉,还在细想方才几句话中有何关窍。


    虽说孟老夫人与孟老爷子不亲近,可大老爷毕竟是她亲生,大老爷的长子成亲,只叫三老爷去好像是极为不妥的。


    可听罢孟詹山的话,再看府上众人的表现,她心中约莫有数了。


    长房一脉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孟老爷子的心是偏到没边儿的。


    这些是府上人尽皆知的。


    孟老夫人改了注意叫孟五老爷去,孟大郎是下一辈郎君中第一个结亲的,做得太过分便损的是整个孟家,是孟詹山,叫孟老太爷最爱的幺儿去,他至少不会闹将起来。


    季姜想罢,兀自垂首低笑一声。


    在长安,她要学得果然还多着呢。


    岁除这一夜是要守岁的。


    孟老夫人年岁见长,精神也愈发不济,便由婆子扶去,早早去歇下了。


    谢氏唤人撤掉独案,上了茶水、糕饼,众人随意而坐,安闲舒适。


    暖风习习,灯火煌煌。


    饮了些果酒,不免打盹时,季姜忽想到什么,她晃晃脑袋,撑着精神走到孟詹山夫妇面前。


    没想到小女儿会到近前来,夫妇二人皆是一愣,又见季姜好似快睡去的样子,谢氏下意识伸手护在她身侧。


    想着礼仪嬷嬷的教导,季姜缓缓跪拜下去,第一次对生就自己血肉的两人,行了个不甚标准的大礼。


    四周欢歌不休,这里却仿若圈起一方小天地,安静中透着无端的震荡。


    座上两人对视一眼,皆见彼此眼底泪花。


    还不等两人说什么,季姜身子一歪,睡了过去。


    谢氏赶忙拖住她,孟詹山也伸手,帮着把人送进谢氏怀中。


    像曾经无数次抱起婴儿时的知妗三人一般,她第一次抱住季姜,紧紧把人拢进怀里。


    “阿耶阿娘......岁除.....同安。”


    季姜的呢喃声落下,在暖风中散去,随之而去的还有大晋的靖武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