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之地
作品:《穿成男频文落魄大小姐后》 极乐之地
托盛少玄尝试唤醒蛟蛇的福,蛟舟一跃千里,将航程缩短了大半,转眼便到了极乐岛,靠近了那片传说中的海域。
由於之前守卫队的表现堪忧,岛外也需要值得信赖的人接应,封析云安排守卫队长带队在外待命,自己则带着聂东流和陈素雪,一叶扁舟,顺着悠悠的海浪,去往极乐岛。
小舟摇摇,在无垠的海面上缓缓行过。
风浪在此收歇,方圆百里都沈入一片极致的静谧,偶有斜风细雨,也只是诗情画意的点缀。
静谧到了极致,就像是从诗画里走出来的山河。
是凡人不该轻易涉足的禁土。
“如果,”封析云立於舟头,透过重重轻雾,遥遥地望向远方隐约的岛屿,缓缓开口,“如果等我们登上极乐岛之后,发现那里真的如传说里一样繁华,甚至看不见任何杀机,那么繁华安乐就成了该警惕的东西。”
在原文设定里,极乐岛是个类似“乌托邦”的存在。在那里,一切工艺都无比发达,每个人都过着幸福康乐的生活,没有烦恼,没有恶意,仿佛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地方。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正是极乐岛维持这种不现实环境的原则。
一切不符合乌托邦设定的东西都会被极乐岛自动清除,包括物件,也包括人。只要这些不和谐内容被摧毁丶清除,极乐岛也就成了永恒的圣地。
这是极乐岛存在的铁律,无论任何是外来客,又或者是普通岛民,以至於连邪神本身都要遵守这样的规则。
原文里,聂东流和陈素雪在极乐岛窝了好一段时间,始终战战兢兢丶严格遵守极乐岛的各种隐形规则,将“和谐”“美德”贯彻到极致,和纠察极乐岛的邪神信徒斗智斗勇,即使遇到了危险,也尽量不露出任何恶意,以免被判定不符合极乐岛的要求而被清除,这才保住命,可谓极度艰难。
这对他们来说,算是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由於规则的严苛,不仅束缚了他们,也会相应地束缚极乐岛上的信徒,所以只要提前做好准备,人少的劣势能够极大程度地消弭。
小舟顺海风而行,无需桨力,已飘飘荡荡,朝那座烟雾笼罩的传说之岛荡去。
一路行过,烟深水阔,从极致的静谧,渐渐染上了属於人间的烟火。
渔家出海,傍晚而归,渔歌声声,欢笑不绝於耳,於夕阳烂漫中别开一片陶然。
那是属於世外桃源的丶会被文人墨客反覆提笔称颂的逍遥,一路送他们由世外入红尘,登上传说中的极乐之岛。
这里有天下最好的工艺丶最丰饶的城池。
高楼百尺,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那是一种直击人心的丶让人震撼的繁华的美。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一股精致到慑人的美,让人眼睛黏在上面,甚至不愿稍稍挪开。
哪怕明知繁华的背后是邪神,是吊诡离奇,也能让人片刻失神,怀疑自己真的到达了极乐的彼端。
邪神的大本营,却比正神庇佑的世界看起来更繁华鼎盛。
这本身就是一场荒诞。
封析云收回目光,正对上聂东流沈沈的目光。
彼此对视一眼,她缓缓摇了摇头。
极乐岛上的一切景物都仿佛带着魔力,让人心驰神往丶挪不开眼睛。特别是对外面东君庇护的世界很熟悉的人,在看到这里的一瞬间,会感到一种灵魂的震颤,那是对美好事物的本能向往。
然而,这种明显带着诡异而不正常的美好世界,即使带着放大镜去观察,封析云竟也没能第一时间找出什么明显的破绽来。
就好像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寻常人登上极乐岛后,便很难不为此震撼,更不可能从这里主动离开,但这次到来的三人显然很是不同:
封析云含笑打量着一切,手指轻轻拂过左腕的纤细疤痕;聂东流右手若有似无地在剑柄周围徘徊,紧紧抿着唇审视着一切。
即使是不熟悉他们的人见了,也可以第一时间断言,这一切瑰丽繁盛不仅没有让他们降低警惕,反倒引起了他们的加倍注意。
而这一行中唯一有可能被这副繁华景象蛊惑的那个人——
“我们都到岛上了,陈素同到底什么时候来对付我们?”自从登上极乐岛后,陈素雪的耐心便一点点流逝,根本无心去看这景色动人,一心只想找到陈素同。
她焦躁地四下打量着,却又因记着封析云的叮嘱,强行
顿在原地没动,“他不会还在海上漂着吧?”
封析云一顿。
考虑到她们借着蛟舟一跃千里,极大地缩短了路程,也许……还真不排除这个可能?
但这样的话显然不适合直接说给陈素雪听,不然她很怀疑,以后者的精神状态,会不会当场崩溃,直接冲进海里,游着去找盛少玄。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看了聂东流一眼。
“现在最重要的是阵法,陈……盛少玄在哪不重要。”他紧紧抿着唇,神色冷淡又严肃,声音低低的,像是石盘推过发出的声音,带着沈甸甸的丶压在人心上的力量,即使是这声音的产生本身就已经足够压抑沈重,却又冷硬得像是毫无温度,硌在人心口发堵。
封析云心里一咯噔。
“我们之前说过,一旦到了岛上,就先找到祭坛,”她开口,用强硬的态度将话题扭转了过来,“如果盛少玄在这里,他一定会阻止我们,如果不在,那现在想他也无用。”
虽然原文里没有提到三重阵法,但聂东流天南海北到处遇邪神的剧情证明了这也是设定的一部分,那么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根据剧情,将目标直接放到原文里出现过的祭坛,就是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
封析云从踏上极乐岛起,就只有两个目的,第一是毁掉这里的阵法,完成任务,回到宁夜阁获得她想要的回报,第二就是从陈素雪的手里得到那张由严琮翼交付的符箓,找寻她身上的秘密。
她目的明确,既然聂东流和陈素雪看起来没有那么理智,就只能让她来当这个掌舵的人。
掌舵的第一步,就是收一收聂东流和陈素雪的心,别连陈素同的人都没见着,就先因为处理感情的方式不同而直接吵起来——这不是杞人忧天,原文里这两人是真的吵了起来,违背了极乐岛“和谐共处”的规则,差点被岛民发现,一波送走。
“这里是极乐岛,不能吵架。”她加重了语气,暗含警告。
她自己不觉得,其实自从踏出闺阁,摆脱了叶家的控制,又一步步尝试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后,她便再也不是原先那个温顺娇怯丶处处让人顺心的病弱少女了。不断的尝试和成功积累了她的自信,独属於她的力量和权势也为她添妆。
就像是她曾经向往的那样,她一开口,没有人会忽视她的想法,聂东流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跟上她的脚步,而陈素雪紧紧地抿着唇,眉头紧锁,却也亦步亦趋。
三人就像是这岛上任何一个岛民一样,姿态平静,像是毫无烦恼一般,渐渐融入这归家的人群,夕阳西下,灯火渐起,辉煌灿烂下照耀的,是万千如出一辙的幸福笑容——
连弧度都一模一样。
入夜的极乐岛,繁华更胜过白日。
灯火连绵成一线,入眼万里璀璨,亮如白昼,在这茫茫死寂的海面上,就像是最耀眼辉煌的星辰。灯火万家里,是欢声笑语丶无忧无虑,宝马雕车竞行,花千树,星如雨,一夜鱼龙舞。
酒肆旗招,人声鼎沸。
盛少玄倚栏而坐,身前一坛烈酒,一只空碗,再无他物。
凭栏而望,通明的灯火里,尽是摩肩接踵丶游兴大发的岛民。摊贩忙得不亦乐乎,笑面殷勤,想来又是一日好生意;游人左手吃食,右手玩物,满脸新奇,必能尽兴而归;眷侣多情,争戴簪花,眉目含情;就连锦衣纨絝招摇过市,也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盛少玄静静地望着这盛世风貌,忽地伸手,提起满载的酒坛,粗暴地拍开纸封,往空碗里倒。
他好似心里憋着一口气似的,动作又快又急,任酒水飞溅,歪歪斜斜地蹦出碗中,打在案上,匆匆忙忙倒满一碗,重重地将酒坛放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追赶似的,提着那碗,直朝口中灌。
他喝得太急了,酒水洒落了些许,淋在他衣襟上,他也浑然不觉,将烈酒尽数灌进愁肠,任胸腹似火烧,“啪”地将空碗拍在案上,长吁一声,与周遭的欢笑仿佛格格不入,惹来小二一个古怪的凝视,还要强扯出一个快意的笑容,故作恣情,融入这欢声笑语。
小二转眼过去后,又是一片愁肠难解。
极乐岛上无烦忧,无论是王孙公子,还是黎民黔首,这是铁律,也是极乐岛存在的根基。在这里,你可以纵情声色,也可以踏实上进,但不管你究竟遇到了什么,你都不会,也不能有与幸福不符的负面情感和表现。
即使盛少玄是曾经得到过神主的恩赐的特殊信徒,即使他现在忧心的是极乐岛的大事,也必须时刻遵守这样的规则,否则就会受到极乐岛丶神主的惩罚。
绝大多数情况下,这对於极乐岛的岛民来说,根本算不上是严苛的规则,而更像是生活最正常不过的组成部分,他们安然丶享受这里的幸福与和谐。只有极少数情况,当个别岛民因为生活琐细,忽然对这样的生活产生了质疑的时候,这条规则才会忽然显现,降临最严苛的惩罚。
不够和谐丶背叛了神主的人,也就无需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
以往,无论盛少玄在外面是什么想法,一旦回到极乐岛丶回归神主的注视,他都会全心全意热爱丶拥护这里的一切,再无任何负面的情感,也不会对任何人有负面想法,更不会有恶意。
也就更不会像现在这样,独自坐在高楼之上,俯瞰歌舞升平丶繁华无限,却好像整个人被劈成两半,割裂又矛盾地看着这一切。
一半说,这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一半说……这些,全都是假的。
盛少玄猛地提起酒坛,往喉中猛地灌去,惹来周遭若有似无的阴冷打量。
阴森诡谲的气息从不知何方幽幽遣来,吹到他的衣摆边,缠绵地试图将他卷入幽暗的世界。
他乍然擡手,以宽大的衣袖挡住似哭似笑的脸,像是纵情声色的酒鬼狂徒,神经质地拍案大笑,“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有酒丶有月,快哉,快哉!”
“小二,”他放下手,眼眶微红,似是微醺,“再来一坛!”
凝聚在他身上的目光渐渐散去,阴冷诡谲的气息也无声无息消逝。
再望去,尽是歌舞升平丶万家安乐,一片和乐融融。
盛少玄搁了杯盏,身子微微前倾,沈沈地望向长街。
天周王朝一向自傲於他们的强大与富饶,而京城更是繁华鼎盛的极致,但要是他们能看到极乐岛的样子,恐怕此生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言语。
繁华富饶的京城,在极乐岛面前,也好似锦绣与泥泞混杂的一面袍子,外面是花团锦簇,内里是苦痛杂糅。
他冷笑。
那样建立在无数黔首黎庶血泪上的繁华鼎盛,又有什么好歌颂,又有什么值得留恋?
极乐岛,不好吗?
鲜血从他肩头一点点渗出,晕染了外袍下的薄衫,痛楚钻心,他却好似浑然无觉。
人生一世,苦多乐少,谁又能评判谁对谁错?他们都说天周王朝那样的悲喜交织才是真实的世界,可极乐岛的众生欢喜,又究竟哪里比天周王朝荒谬了?不一样是异类被清除丶所有人生活在神的摆布和注视下?
既然如此,极乐岛又有什么不好?
即使有相同的过去丶相同的记忆,他也只是盛少玄,而不是陈素同。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无论是谁,在这片土地上,以凡人卑劣的伎俩,毁掉这一片天下繁盛太平!
仿佛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又痛楚的决定,盛少玄猛然举杯,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碗重重地拍在桌上,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向楼内走去。
就在盛少玄的身影消失在高楼的栏杆拐角处时,繁华长街的尽头,三道身影随着涌动的人群,不紧不慢地走来。
顺着人流一直走,便会发现从登岛处,只能到达一个地方,也就是极乐岛最繁华丶最中心的闹市。
封析云沈下心,目光流转,落在沿途的每一处风景之上,直到转入长街,华灯初上,玉壶光转,入目尽是熙攘繁盛,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唯有真正幸福者才能有的光彩——是她穿书后这么多年来,从未在这个世界上看到过的光彩。
她才蓦然一顿。
“京城向来自居天下繁盛之首,比起这里,竟然像是乡下的穷地方。”她轻声说着,意味不明,目光流转间,竟透出一股迷离的丶覆杂的神色来。
聂东流神色微微一动,下意识望了她一眼,将她脸上深思又覆杂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心头一跳,声音却低低的,“这世上不会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即使有,也不适合你我,不适合世人。”
人只要活着,就有这样那样的欲望,有欲望就有冲突,何处又能有真正的太平和睦丶毫无烦恼?
聂东流从不,也绝不会对这样的地方动心——他已在多年的反覆自我诘问中,习惯丶承认了凡人的七情六欲丶身不由己,他竭力让自己免於它们的烦扰,却从不需要其他人同他一样。因为那本就是生而为人的一部分,是活着最真实的证明,也是区别於神丶邪灵和任何东西的特征。
没有真正的烦忧,也就不会有真正的快意,活在虚假的世界里,一生就像一场任人摆布的大戏,又有什么意义?
对於聂东流来说,他宁愿清醒而痛苦,也绝不在酣梦里沈沦。·
他怕的是封析云动心,因为一旦稍有心动,就会被邪神捕捉,成为这酣甜之梦里的又一个俘虏。
封析云无声地笑了笑,原文里,聂东流也是这种态度,所以带着陈素雪在极乐岛躲躲藏藏那么久,也没有像绝大多数人一样被同化。
但聂东流误会了,她并非沈沦在极乐岛如有魔力的繁华中,单纯只是将京城和这里对比,得出一个公正的结论。事实上,无论是京城还是极乐岛,和穿书前的现代社会一比,都只能胜在人情风土独特,而不能给她以震撼。
她之所以迷离又忡怔,恰是因为极乐岛并未达到她想象中的繁华。这是这个世界的人想象中繁华的极致,却不是她向往的样子。然而当她惆怅追忆,想要将遥远的记忆中那个钢铁铸就丶高楼遍地的世界摸索出一棱半角,却发现只能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什么也握不住。
留下的,只有镌刻在深心的印象:她现在的这个世界是荒诞的,所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可以冷眼旁观,质疑一切,追求她心中更向往的丶更像现代的世界。
——这难道不奇怪吗?
“既然一时找不到祭坛所在,起码要对整个极乐岛的构造有数。”封析云擡头,望向长街尽头那座高楼,酒旗招展,簇簇灯花摆成盘龙,绕楼而飞。楼上时不时有花灯放出,灯火璀璨,在空中飘飘荡荡,好似坠落的星辰。即使在这繁华至极的长街上,也耀眼得无可忽视。
在原文里,这座高楼有着近乎了望塔的地位,登上顶楼,就能俯瞰整个极乐岛,分毫毕现——从物理角度来说,这是很不科学的,但极乐岛本身就不是什么科学存在。
她没有接聂东流刚才的话。
后者微微蹙眉,想到她的“圣童”身份,又把心中隐约的忧虑按下,看了看汹涌的人潮,主动上前一步,为她和陈素雪开路。
长街的热闹,堪比京城逢年过节时的东城,无论是花灯丶盛会,还是熙攘的人群。如果是对极乐岛的情况并不了解的人,难免要怀疑自己正好赶上了邪神信徒的重要节日,然而看过原文的封析云却知道,即使不年不节,极乐岛上的每一天也都这样度过。
永远熙攘丶永远热闹丶永远繁华,每天都没有两样,就像是设定好的游戏地图,到了夜晚就会刷出同样的npc和活动。
也正因如此,无论他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最终的结果都会是像现在这样,在汹涌的人群中艰难地穿行,头顶是璀璨的灯火,飘飘荡荡布满长街,微炽的热浪卷来,伴着欢声笑语丶热食与花果的香气吹来,熏熏的惹人沈醉。
“放天灯了,放天灯了!”就在他们挤到街心半途的时候,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欢呼,像是一颗石子落入水面似的,一下引起了人群的沸腾。
三人挤在人群中,一瞬间感觉自己周围像是猛然升温的潮水,而自己像是被煮在锅里的螃蟹,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所措。
这感觉太真实,任谁也分不出自己其实身处极乐岛这种诡异的地方,而更像是天周王朝的任意一个欢呼雀跃的闹市。就连始终保持高度警惕的聂东流,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们很快分清了这让人群沸腾的来源,随周围人擡起头,长街尽头的高楼上,有数个鲜衣美饰丶姿容姣好的侍者,步履整齐,合力托着一盏巨大的花灯缓缓朝靠街的栏杆走来。
与飘浮在长街随处可见的花灯不同,这一盏明显更加精致,也更加沈重,底座巨大,材质似金似铜,雕镂出精美的纹饰,一看便知贵重难得。
在原文里,盛少玄就是利用这盏被称为“灯魁”的天灯,在灯油里掺了能让人变成信仰邪神的怪物的毒水,试图污染聂东流和陈素雪,没想到因为怀有恶意,反被极乐岛捶了,算是自食其果。
但原文归原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封析云的脚步下意识顿了一下,不愿再向前走动,但身后的人群却像是忽然兴奋了似的,纷纷往高楼附近凑,她置身人潮之中,身不由己地随着人群朝前走去,哪怕竭力向外走,也像是被困洋流之中的一叶扁舟。
她努力回过头,想从人群中找到聂东流和陈素雪,入目却全是各不相同丶却无比相似的脸,每一张都带着那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丶沈醉其中的幸福兴奋的笑容。
满眼望去,竟然没有一个不同。
“啪。”极轻微的一声,淹没在喧嚷中。
金镂铜琢的花灯燃起,火光在其中跳跃闪烁,映照辉煌。
高楼上,盛少玄挤在熙攘围
观的人群里,透过人头攒动的缝隙,一动不动,神色冰冷地望着楼下喧嚣拥挤的人群。
准确来说,是人群里的那三个人。
人群将他们分开,让他们孤零零地挤在人流中,像是漂泊海上丶无处可归的孤舟。一个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对,回身而望,却谁也找不到;一个神色冷淡,想蹙眉推开人群,却心有顾忌,进退不得;一个则神情恍惚,目光始终在人群里逡巡着,似乎不是在找同伴,而是在找……
盛少玄紧紧地闭了闭眼,克制住由心底泛起的痛楚,拒绝去思考陈素雪的意图。
他们若是自己登上高楼,从上往下俯瞰,就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明显。满目的欢笑里,只有他们格格不入。
他们真该庆幸自己还没露出哭丧脸,不然只需要在刹那间,原本温暖动人的繁盛气象,就会立时变为夺命的地狱,吞噬他们,然后重归平静。
他们真该归於这样的命运!
但,盛少玄面无表情地呆立着,垂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成拳,正好将从肩头顺着胳膊淌到手边的血牢牢地捏在手心,染红了他的手掌。
但……
他痛恨,为什么他看着熙攘繁盛丶煊赫万年的盛世,心里竟然会觉得空落落。
为什么从前在他眼中太平安康的景象,现在却是呆板可怖?为什么从前让他欣慰感慨的欢声笑语,现在看,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毫无区别?
他想要的是什么,他维护的是什么,眼前的又是什么,为什么他忽然……分辨不清了?
“咚——”如鹰啼鹤唳,声声悠长,站在灯魁前的女侍手持一把玉杵,环灯魁一周,轻轻敲击在金镂铜琢的花灯上。
随着她的每一次敲击,金镂之中便燃起一重耀眼的灯火,在金玉的映照下,煌煌如神赐。
盛少玄紧紧抿着唇,凝视着那盏辉煌璀璨的灯魁。
在极乐岛上,他不能直接动手,只能让一切变成“不幸的巧合”。如果那三人因为“意外”而遭遇不幸,那么事情就会变得合情合理——极乐岛自然会将“不幸的事情”回收吞噬,留在这世上的便又是欢声笑语了。
这种灯魁是以秘法特制的法器,灯油燃起后便会飞起,飘荡於长天之下,映照夜色,洒下甘霖。
所谓的“甘霖”,其实就是灯油珠,颗颗璀璨似宝珠,能飘浮在半空中,呈现出珠玉漫天的景象。
他将神主赐下的毒水混在了灯魁的灯油中,等到灯魁飞起后,毒水就会和灯油混在一起,飘洒长街,封析云三人一旦碰到,便会立即变成怪物。
这种毒水只针对不信神主的人,对正常的极乐岛民是没有危害的,格外珍稀,且见效太快,盛少玄行走在外的时候,极偶尔才会用到。
他只从神主那得到了这么一点,今天全都用在了灯油里。
盛少玄攥紧拳,紧紧地盯着灯魁,但不知为什么,眼神却止不住地发飘。
熙攘繁盛的喧闹在他耳边回荡,又慢慢拉长,像是有个无形的漩涡,将一切都拉远了,隔着一层纱,他听见从遥远的记忆里传来的欢笑。
——属於他的欢笑。
“陈素雪,你再给我皮,我这就把花灯给撕了,以后也不给你做丶不给你买了!”少年顿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我说到做到,你听到没?”
“行了行了,怕了你了,最后一个,买完就不许再买了。”
“……我刚和你说什么了?我们没钱了,买不起,回家!”
“等等等等,别哭,嘿,你看花灯多好看啊?咱们去看花灯,走走走……”
那是……属於陈素同的记忆。
混杂着贫穷丶苦涩丶忧虑的生活,就连偶尔的甜蜜温暖也夹杂着心酸与泪。
笑中带泪,泪中又带笑,像是无名的毒一般,幽幽将他吞噬。
热闹喧嚣的世界忽然阴冷了下来,热情与欢喜洋溢的人群,也忽然变得阴森森,若有似无地,从四面八方,静悄悄地望向他。
盛少玄怔怔地擡手,抚过面颊,一片冰凉凉。
他……竟然哭了?
阴森诡谲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幽幽遣来,吹到他的衣摆边,与周边熙攘的人群裹在一起丶融为一体,缠绵地试图将他卷入幽暗的世界。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哭非哭,似乎就要嚎哭出声。
然而下一刻,他猛地擡手,以袖掩面,再擡头,眼底猩红,却是一个恶狠狠丶用尽全力的灿烂笑容。
“嘤——”
女侍放下玉杵,走到灯魁后,朝栏
杆外轻轻一推——
紫金流光,玉壶生辉,金镂铜琢的花灯飘然而飞,仿若乘风,高高地飞上了长天,夺明月清辉,光耀万里。
光辉之下,阴冷的气息渐渐散去。
盛少玄用力攥拳,冷冷地望着灯魁飘然而转,在长空中高飞,散发出高华而璀璨的光芒。
灯火从内而外映照,从底部向上,让灯魁外壁逐渐变得晶莹圣洁,如同明月。
只要等到灯魁全身都变得晶莹剔透,就是甘霖洒落之时。
到时候,属於这个极乐.世界的,仍将属於这个世界,而踏入即为毁灭的人,将被这个世界排斥丶吞噬,让一切重归於真正的平静。
那时候,世界就会变成原来的样子吧?
盛少玄的指甲渐渐在掌心掐出血印。
金镂铜琢的花灯自下而上,一点点变得晶莹。
欢呼雀跃的人群笑容如出一辙,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幸福”。
茫然寻找同伴的人已回过头,在人群里远远地望着灯魁,神色不明。
冷淡打量的目光微动,试图从这景象中找出端倪。
而神思不属丶急切逡巡的……
只有她,只有陈素雪,还在张望着,好像知道周围熙攘的人群中一定会又她要寻找的人,所以所有的一切都无法稍稍分走她的一点注意,她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在盛少玄覆杂又深沈的凝视里,她仿佛福至心灵,又仿佛心有所感,猛地回过头——
“轰——”
仿佛惊雷乍起。
盛少玄露出难以置信到极致的眼神。
灯魁忽地发出古怪又沈重的巨响,只是听着便能让人心惊肉跳。
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变得阴冷,有沈重又阴森的气息从无形之处渗透过来,遍布长街。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里,长空之上,如同明月璀璨的花灯从内而外,一寸寸崩裂,幽黑的气息从裂痕里弥漫而出,反过来将灯魁包裹。一寸寸的,像是无形的恶兽贪婪地吞咽食物一般,将那盏璀璨辉煌丶映照出无数幸福的花灯,尽数吞噬。
然后幽幽地丶不紧不慢地,向另一个也许存在,但谁也看不见的世界缓缓退去,消匿无踪,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留下的,唯有寂寂长夜。
惊雷带着苦痛,从上而下席卷盛少玄。
他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
承载了恶意的灯魁,没有惩治意图带来毁灭的来客,却在极乐岛的规则下,突然,又仿佛是必然地被吞噬了。
他一心想要守护的宁静之地,却因为他自己的恶意而反受其害。
明明是带着守护的心,却比恶客先受到他一心守护的净土的排斥。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是属於神的方寸之地,只有神有资格决定这个世界。
自作聪明的信徒并不比意图毁灭的恶客更受到偏爱。
即使他一心信仰,即使他一心守护,也无法跨越这鸿沟。
神明和凡人的鸿沟。
主宰和信徒的鸿沟。
当他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的意图的时候,也就与神主越来越遥远。
那么,他和他一心想要除去的异信仰之人,又究竟有什么区别?
世界重归宁静,欢乐的人群像是齐齐忘却了之前发生过的事情,重归於欢笑,熙攘着丶欢笑着,一切和之前一样幸福又满足。
幸福又满足。
盛少玄惨笑,踉跄着想要挣脱出这一片欢笑。
而就在这一刻,陈素雪也看见了他。
仿佛是根本没有从刚才的异变中意识到危险似的,她猛地飞身向前,朝高楼上冲了过来,像是很多年前突然见到他似的,大声呼唤。
“哥!”
极乐岛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地图,应该会有点克味(一点点?)
很抱歉这章晚了这么多,躺平等挨骂。
如果我还能稍微狡辩一下的话……这章我真的写得很用心,骂得轻一点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