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站
作品:《C等生》 罚站
楼道里上上下下的学生很多,声音嘈杂细碎。
老沈的办公室在十九班隔壁,出后门转个弯就是,这间办公室里都是教高三这届的物理老师。
禾南和宋奕成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宋奕成在前面,禾南有些胆怯,落在后面。
禾南的视线全被这个高大的背影遮挡。少年的身量很高,肩膀平直开阔,脊背清瘦却不单薄,给人种顶天立地的可靠感。
进门时,老沈正慢悠悠地用烧水壶烧水。老沈这个人很讲究,喜欢喝茶,却不用办公室饮水机里的水泡茶,偏偏喜欢喝自己烧出来的水。
同安一中的大课间,不仅学生要跑操,老师也得在操场集合进行体育锻炼。此刻办公室里除了老沈,只剩下一位头发花白,身材发福的老教师。
他鼻梁上顶副老花镜,眯着眼睛,费力地拿红笔在学生的作业本上勾勾点点。
这位老师禾南认识,是她以前在重点班的物理老师,叫何育才,明年就要退休了。
仿佛背后长了双眼睛,老沈正将烧水壶的插头插进去,依旧背着身,却拿腔拿调的对他俩说:“来了?看有什么空椅子拖到我的办公桌面前,我们坐下来慢慢聊。”
压迫感十足。
办公室里的椅子都是纯木头的,很沈重。禾南刚握住椅把手,就见宋奕成一手一个,随意拖了两把椅子,并在一起放下。他手臂冷白,上面脉络清晰的青筋因为用力,形状突起。
“谢谢。”
“嗯。”
两道声音细若蚊蝇,仿佛只是彼此的错觉。但宋奕成独独看她一眼时,又有点狼狈为奸,暗度陈仓的意思。
老沈转过身来,招呼两人坐下,同时自己也坐回椅子上。
办公室角落里烧水壶里的水“咕噜咕噜”翻腾着,窗户外是上千人跑操传来的气势雄壮的口号声和震耳欲聋的脚步声,何育才老师悉悉索索地批改着作业。
有点闹中取静的意思,禾南此刻却坐立难安。她以前可能算不上个好学生,却绝对是个乖学生。作业不一定认真写,但乖在一定要交,老师的说教不一定会听,但乖在只敢背地里偷偷反驳。
老沈一直不开口说话,反倒用逼仄的眼神逼视着二人。
与禾南不同,宋奕成反倒显得游刃有馀。他随意自然的落座,见水烧开了,还懒懒散散的询问道:“沈老师,要帮你掺水吗?”目光真诚,明明是讨好的动作,但他偏说的坦坦荡荡。
禾南瞧着眼睛都快瞪直了。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的!理直气壮!
大概高中班级里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他们和所有人关系都好,就连班级外也可以呼朋唤友,永远是浩浩荡荡一群人的主心骨。
甚至明明是课堂上具有权威的老师,他们也能插科打诨的开玩笑,就像是朋友一样。
他们大概永远不缺朋友,活得就像是熠熠生辉的小太阳。
老沈斜斜地睨他一眼,脸色倒是缓和了些。他倒像是得了什么指令般,屁颠屁颠地去掺水了。
接着,禾南听见老沈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禾南啊,你来十九班也有一学期了,现在升上高三,这学习上和生活上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困难啊?”
这开头一点也不直白,就那么绕着弯子说话,字里行间又是满满的暗示。
禾南抿抿唇,摇头:“没有。”
老沈抱着胳膊,眼镜依旧夹在脑门上,目光如炬:“那你跟我说说你最近的学习状况,能有多详细就有多详细,至少十分钟。”
禾南:“……”
“我最近的学习计划进展的很顺利,老师布置的作业量不多,我有很宽裕的时间进行课外拓展。新开的第一轮覆习,我发现很多知识漏洞,最近这两天计划开始抄整本生物书,这学期应该可以完成……”
大课间的跑操音乐已经停了,楼道里挤满如潮水般上楼的学生。
禾南也不知道自己具体说了多久,反正嗓子都快冒烟了。熬夜的后遗症也还在作祟,大脑昏昏沈沈,嘴皮子上下一碰说了什么,她自己也记不清了。此刻,她已经被老沈的酷刑折磨地心力憔悴。
期间,宋奕成同学贴心地先给她拿了个纸杯倒水,还特地问了句:“水,还是茶?”禾南窒息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他自作主张地给禾南倒了杯热水,又慢慢悠悠回去给老沈泡茶。
禾南眼红地看着少年都快把那茶泡出朵花来了。但每每当她想要住嘴停下来时,又在老沈“继续”的冷眼中硬着头皮,就差把这周写完了多
少根笔芯,上周写完了多少根笔芯一起总结上了。
最终,宋奕成也赖不下去了,他卖乖地重新坐回禾南身旁。
老沈揭开保温杯的杯盖,薄薄的白雾升腾晕开,他浅浅抿了口:“所以,你知道我今天喊你进来,你犯什么错误了吗?”
禾南彻底放弃抵抗,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她低下头,乖乖认错:“对不起,沈老师,我不该抄宋奕成的试卷。”
“什么?咳,咳,咳!你居然还抄宋奕成的试卷?”声量陡然拔高,老沈被水呛住了,接连咳嗽了好几声。
禾南有些傻眼了:“你今天叫我们来,不是因为这个吗?”
老沈又对着保温杯抿了口,舒缓下刚刚止住的咳嗽,振振有词:“当然不是!”
禾南:“……”
靠,她被老沈诈了。
旁边的宋奕成楞了一下,那双乌黑的眉稍稍挑起,脸上的笑显得有些荒唐。
他不轻不重的踢了下禾南的凳子,利落的下巴朝老沈擡了擡,意思是——你做的真棒,朋友!
禾南闭着眼镜,将头扭向墙壁。
她表示自闭。
倒是宋奕成,事到临头依然不见丝毫慌张的样子。他眼皮单薄,视线淡淡地看向老沈,死也要死的明白,声音不卑不亢:“那您叫我们来是为了……?”
老沈手中的保温杯“砰”地一声,杯底重重砸在办公桌上,震得禾南瑟缩一下。他大掌拍向高高一摞的暑假作业,最顶上是禾南拿份字迹清秀的试卷,按捺着火气:“禾南你瞧瞧,你的试卷做成什么水平了?隔壁水产学校欢迎你去养蝌蚪!”
实际水准被“欢迎去养蝌蚪”的宋某某,忍不住笑了下,锋利单薄的眼角向上勾了些。
“还有你,笑什么笑!你的练习册错的比这还离谱,十道你是有能耐全错完的!”
老沈又指着宋奕成,将他的练习册翻得哗哗响,满篇都是红通通的大叉叉。
禾南和宋奕成的视线在空气中无奈相遇。
感情,是抽查啊……
老沈将令他血压飙升的作业扔给俩罪魁祸首,气势汹汹往敞开的门外一指:
“你俩,给我罚站去!”
两道椅子拖动声。
快要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宋奕成双手斜斜插着兜,他脚下一顿,突然回头。禾南猝不及防,鼻尖撞上他硬朗笔直的脊背。
少年英俊的侧脸线条流畅,挺拔的鼻梁优越出众,表情很冷,语气却很温顺:“老师,我们能去教室门口罚站吗?这样还能蹭课听。”
禾南搡搡鼻头,觉得有道理,乖巧举手:“我覆议。”
隔壁桌的何育人正巧刚刚批改完作业本,他没摘老花镜,没认出是禾南。他自顾自的翻阅份讲教育的报纸,爱热闹不嫌事大,给有几十年革命感情的老同事火上浇油道:“哟,不愧是你火箭班的学生啊,这俩小同学还挺热爱学习的。”
老沈:“……”
**
同安满地都栽种着梧桐树,整座校园被盖在苍翠的绿荫下。
刺眼的阳光透过高大梧桐树的枝叶缝隙,撒在教学楼狭窄的长廊里。
宋奕成正好站在那片斑驳的光影中,微风吹过,树影晃动。
教室里,语文老师她清丽柔和的声音念着一首词,树荫里蝉鸣高歌猛进,热烈而悠长的日头,让人想打个盹。
他懒懒散散地半眯着眼皮,尖锐的眼角变得柔和。
禾南和他并排站着,开学后的校园人来人往,不时有学生投来探究的眼神。她埋着头,说:“对不起。”
宋奕成懒洋洋地擡了下眼皮,视线瞥扫下去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头顶圆鼓鼓的花苞头,问:“干嘛?”
禾南:“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长廊里不断有人路过,碰见认识的,身旁的少年还一点都不害臊的打着招呼。
“宋草,站岗呢?”
他耸耸肩:“可不,还是义务劳动。”
他所谓的熟人可真多。禾南视线里,又一道高高大大的男生背影与他挥手道别。
宋奕成蹲下身子,在系着鞋带。风吹过,连发根都在轻轻地荡漾着。他好像此刻心情还不错,不咸不淡一句:“你还算有点良心。”
禾南:“……”
沈默良久。
禾南低头偷偷看了他一眼,少年的发顶蓬松柔软,头发黑色浓密,却被他剪得很短,很是利落干净。
班里的每一个男生都比禾南身量要高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一个男生的发顶。
他系鞋带的动作很慢,修长的手指不慌不忙,上下翻飞着对付运动鞋上那两根白鞋带。
哪怕一件小事,都能被她玩出花样来。禾南看得倒也不算枯燥。
到最后一步时,少年突然冷冷地开口:“班长,这件事咱俩扯平吧。”
禾南:“啊?”
“要不是我试卷做那么烂,你也不会被叫办公室,那咱俩也就不会罚站。”他声音停顿三秒,加重了语气:“所以,之后我问你题的时候,你不能藏私!”
禾南有些好笑,啧了声:“我哪有那么幼稚?不过,那作业,那低到离谱的正确率,你认真的?”
宋奕成毫不犹豫:“当然啦。”
禾南纳闷了:“认真做的你还错那么多?”
宋奕成一楞,没脸没皮,理直气壮地说:“我还没学到那儿,都不会,不错那么多才怪咧。”
禾南:“……”
什么都不会,还能把作业“认认真真”地熬出来。
很奇葩,也很罕见。
宋奕成:“‘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的次是军队临时驻扎的意思,那次还有个文言文释义是啥?”
前言不搭后语,禾南没反应过来:“什么?”
教室里,语文老师黄梅踩着高跟鞋,笃笃笃地声音在讲台上来回走动。
她一头栗色卷发,相貌普通,嘴角下还长着一颗肉眼可见的黑色痣。气质和所有的语文老师一样,骂人的时候声音也是温温柔柔的。
“同学们,次是高考文言文重点实词,除了刚刚讲到临时驻扎的意思,另外一个是什么啊?
二十多个人拖着调子回:“留宿。”
“是住宿,停留!这次模拟考还真有人,在卷子上给我写简写的答案。”黄梅一手捏着课本,一手拿着粉笔,脸上挂着笑:“笑,笑什么笑!肖尔,说得就是你!这次给我长记性,要是高考的时候还犯蠢,你出去都不要说是我教的。”
全班哄堂大笑。
一墙之隔的教室外,宋奕成轻轻地哦了声。他一边继续挂了只耳朵放在课堂上,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禾南说:“你没听课?”
少年将鞋带紧紧一扯,懒懒散散地站起来,人又靠在墙上。声音欠了吧唧:“班长,你好逊啊。”
禾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