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

作品:《C等生

    逃亡


    洗手台的水声早就停了。禾南推开隔间的门,打开水龙头,缓和的水流淋上手背的那一刻,她擡头看了眼镜子当中的自己,感觉世界都魔幻了。


    所以,她一直误会是个渣男的宋奕成,其实很纯情。


    只不过,人家喜欢的不是女孩子,是男孩子罢了。


    “……”


    天空还依旧斜斜地飘着雨点。


    即使下着雨,也无法浇灭十来岁少年们热情。他们个个穿着轻飘飘地一次性雨衣,使劲挥舞着手中的荧光棒,欢呼的,笑闹的,大喊的,声音沸反盈天。


    禾南返身回去时,屁股还没坐到板凳上,就被沈嘉嘉扯住胳膊:“班长,你回来得正好,老沈叫我们回教室自习去。”


    禾南茫然地啊了一声,擡眼向正表演大合唱的舞台望去,说:“可是,这不是还在表演节目吗?”


    沈嘉嘉摊开手,有些无奈:“虽然学校不让学生回教室,但你刚走,老沈就撬了楼梯的锁,让不想淋雨,愿意回教室的回去上自习了。”她手指了指明显空一半的后排:“诺,班里好多人都回去了。”


    禾南看着人不在,被淋得浇湿的板凳,疑惑地问:“可是,他们的板凳都还在这里,回教室是去罚站嘛?”


    沈嘉嘉嗤笑一声:“那群牲口,作业往墙上一怼,就能哐哐开写。肖尔那货也回去卷了。”


    禾南:“……”


    沈默片刻,板凳上都是水,禾南不想坐了,人就那么站着,问:“那现在?”


    沈嘉嘉:“这最后一个节目了。老沈刚刚下强制通牒,说要是隔壁二十班有人回了,他就直接把教室门锁了,让我们尽情在外面浪。”


    看见禾南也因为老沈的魔鬼操作,脸上露出一眼难尽的表情,沈嘉嘉耸耸肩,身先士卒地搬起了椅子:“我家老头一直这么神经,狗见了都得嫌。快点吧,不然他真把教室门锁了。这事他还真能干得出来。”


    十九班挤在操场右边的犄角旮旯里,但那么一大群人,还下着雨,想偷偷摸摸地连人带凳溜,还是挺打眼的。


    这不,在操场那边巡视的教导主任举着破音破响的喇叭,刺啦刺啦的声音远远传来:“十九班,你们怎么回事?节目还没结束,带回也得听学校通知,怎么能擅自行动呢?”


    禾南弓着身子,搬椅子的动作一顿,问沈嘉嘉:“现在怎么办?”


    这时,从灰黑的雨幕中突然冲出来一群人,他们拎起椅子就开跑,健步如飞。


    “同胞们,冲冲冲!”


    “我去,这雨下得可真大。”


    “快跑啊,可不能让教导主任我把们留下啊!”


    听声音一个二个都在抱怨着,但语气里却是压不住的疯劲。


    这些人俨然是之前偷渡回十九班教室里的人,这会儿回来抢椅子,肖尔那熟悉的大脑门也混迹其中。


    沈嘉嘉眼疾手快,一把扣住正摆出百米冲刺架势的肖尔:“肖尔,没听见嘛,喇叭里说不能提前带回。”


    肖尔胸膛起伏着,喘着气,脑门上沥着大颗大颗的水珠,汗水雨水都有:“就一句,你怕教导主任,还是怕老沈?”


    沈嘉嘉脱口而出:“肯定是老沈啊!”


    肖尔已经搬着椅子跑了几米远,背影灵活:“那不就得了,还楞什么神啊?”


    沈嘉嘉:“诶,你等等我!”


    肖尔一副服了你的表情,重新折回来,另只手拎着沈嘉嘉的椅子:“真麻烦,跟上我。”


    沈嘉嘉回头,一边跑一边朝禾南挥手:“班长,搞快!”


    这会儿,看见十九班部分人已经跑得都不见影了,教导主任也黑起脸,朝这边急冲冲赶过来,喇叭里的声音气急败坏:“十九班,你们要干什么?快给我停下!停下!”


    禾南见势不对,教导主任越来越近,已经能隐约瞧见他大腹便便的身影了,她也吃力地搬起椅子跟着大部队撤退。


    风中夹杂着冷冰冰的雨点尽数往脸上拍,禾南脚踝处的裙摆已经泥泞不堪,平时椅子坐着稳固牢靠,这会儿搬起来就很沈重费劲。


    禾南远远地落在了大部队的后面,像条细溜溜的小尾巴。


    忽然,昏暗混沌的雨幕中,眼前出现道熟悉的身影。


    宋奕成一身西装,外头套着松松垮垮的蓝色雨衣,可能是嫌碍事,他将雨衣帽子摘了下来,黑色的发尖顺着流畅的下颌线在淌水。


    他的脚步不慌不忙,只不远不近地跟在大部队后头。


    禾南咬咬牙,快走两步,与他拉


    近了距离,喊道:“宋奕成!”


    本就是在逃亡,音乐声丶喇叭声丶雨声与说话声混杂在一起,混乱嘈杂。宋奕成脚下的步子顿了一下,似乎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他,但要具体分辨出是谁就不行了。


    少年眯起眼睛,眸光循着眼尾望去,辨认了几秒,才认出视线里那狼狈不堪的身影是禾南。


    趁着宋奕成停顿的几秒,禾南气喘吁吁的追上他。却不料她刚靠近宋奕成,就被他一把从手里抢过了椅子。禾南有些懵:“干嘛?”


    宋奕成一手拎一把椅子,他身量很高,因为常年锻炼的缘故肌肉线条充满力量,两把椅子被他轻轻松松提起,椅脚只到他小腿的位置:“你又干嘛?”


    禾南伸手去够自己的椅子:“你抢我凳子干嘛?”


    宋奕成吊着眼梢,轻描淡写地说:“班长大人,你居心不良的主动找过来,不就是想我帮你搬凳子吗?还用明知故问?”


    禾南:“……”


    他三步并作两步,眨眼的功夫就追上了大部队,禾南跟在他身后,扯着差点被风刮翻的雨衣帽探头问:“要不你把椅子还我吧?”


    雨越下越大,原本稀稀拉拉的雨声变得密集紧凑。操场的话筒音响里一直循环播报着“高一一班和高三二十班带回”“高二二班和高三十八班带回”“……”。


    身后教导主任破音破响的喇叭声,早已掩盖在更嘈杂喧闹的人声中,一片哐当哐当的椅子拖动声。


    还没等宋奕成开口,教导主任颤颤巍巍地颠着啤酒肚,气势汹汹地又杀过来了。他脸色气得涨红,一副不见兔子不撒口的架势:“十九班!停下!不然统统给我挨处分!”


    不知道宋奕成原本要回什么,反正这会儿,他擡了擡下巴指着教导主任的方向,话到嘴边就变成了:“班长,你确定?”


    虽然教导主任已经是个上了年纪,且体重惊人的中年男人,但禾南一手臂白瘦纤细的小姑娘,还拎把沈重的木头椅子,还真不一定能跑过空手空脚的教导主任。


    识时务者为俊杰,禾南默然片刻,拱手相让:“你请!”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宋奕成平直的嘴角稍稍向上勾了些,不过,转瞬即逝。


    就那么一秒,但禾南还是很有眼色的捕捉到了:“你笑话我?”


    只看见他身体微僵一秒,然后无可奈何地轻叹了一声,轻低地说了句:“笨死你得了。”


    他闷塞的鼻音带着颗粒感,这次禾南真的没听清,但大概猜准了方向:“你居然还骂我?”


    宋奕成:“……”


    真的,笨死她算了。


    **


    走廊里的脚步声络绎不绝,混杂着少年们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椅子吱呀吱呀摩擦过大理石地面,很是刺耳。


    教室里,气氛却沈得可以结冰了。


    老沈半边身子靠在讲台旁。他黑沈着脸,抱着胳膊,刻薄的嘴角抿成条直线,后背挺得笔直。


    一进门,就听见他在劈头盖脸的训人:“也不晓得你们长没长脑壳?我锁都给你们撬了,下雨了就舒舒服服回教室上自习要不得,就非要淋起雨去看那半吊子水平的节目!”


    “该说你们蠢还是太蠢了呢!下个周就期中考试了,你们今天要是感冒了,影响了覆习和考试,到时候你们一个二个都给我收拾铺盖卷走人!”


    阴沈的眼神扫视过教室一圈,看见禾南和宋奕成依旧空荡荡的位置,直接点了一旁的沈嘉嘉:“沈嘉嘉,禾南和宋奕成人呢?”


    沈嘉嘉哆哆嗦嗦地回:“我……我不知道。”


    “不晓得?他们就坐你旁边你不晓得?!你还晓得啥子嘛,门门科目都没个拔尖呢,我看这次期中考试从班级里头滚出去的人,就有你!”


    沈嘉嘉“哇”地一声直接哭了。


    肖尔也不好受,他屁股底下湿哒哒的,看见老沈直戳戳立在讲台旁,根本就没敢擦,此刻板凳沿还在滴答滴答地淌着水。


    他坐立难安地小动作不断,然后目光忽然瞥见正立在后门的禾南和宋奕成,赶紧给他俩递了个“别撞枪口上”的眼神。


    禾南正要硬着头皮进去,就被身旁的宋奕成拉住手腕,闪身侧到走廊的墙壁旁,那块儿刚好是老沈的视线盲区。


    禾南擡眼望去,只见宋奕成正好站在玻璃窗投落的光下,食指放在嘴唇边嘘了声。


    早在一楼的时候,他就把身上湿哒哒的雨衣扔了。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解了扣子,西装松垮的前襟自然的垂在他胸膛前,雨水将那身黑晕染得深深浅浅,没那么规规板正


    ,但添了分自由随性。


    他轻手轻脚地将椅子也挪到视线盲区,黑发上的雨珠一直在滑落,看上去有几分滑稽:“班长,我可是在救你诶。”


    “我知道。”禾南耷拉着眼皮,她本就是个乖学生,还挺怵老沈的:“但是,早晚都得面对这狂风暴雨的,要是一直躲着,那就算罪加一等了。”


    宋奕成轻笑一声:“那可不一定,班长,你在十九班比我还多呆一个学期,还没摸清老沈的性子啊?”


    禾南和沈嘉嘉一样,她们共同认为老沈性子古怪难以捉摸,经常想一出是一出,哪有什么能摸清的定性规律啊?


    禾南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等着少年的下文。


    宋奕成默然片刻,食指搭在椅背上点了点,忽地咧着嘴笑:“班长,要不要打个赌?”


    禾南:“赌什么?”


    宋奕成:“就赌如果我们这次躲过去了,老沈肯定不会找你秋后算账。”


    禾南狐疑地看了宋奕成好几眼,他白净净的脸上除了胸有成足的笑,再没有其它。


    少年生了双格外好看的眼睛,眼皮单薄,眼尾也下垂,但笑起来的时候会弯成月牙,眸光清亮,那股意气风发的聪明劲儿都写在眼睛里。


    就那一秒,禾南鬼使神差地信了。


    “好。”


    教室里传来沈嘉嘉呜呜咽咽地抽泣声,老沈还在疾风暴雨地训着人,空气像凝固住了,怎么搅也搅不动。


    暮色四合,从头顶的玻璃窗撒下昏昧的光,屋檐下的雨珠连成串滴答个不停。教学楼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少年们还沈浸在劲歌热舞的馀韵中,议论得热火朝天。


    禾南和宋奕成靠着走廊上的墙壁,视线里那棵高高大大的梧桐树叶层层叠叠,差不多有四层楼高。清白的月光撒在树梢,夜晚深沈寂静。


    两人谁也不看谁,但莹莹的月光清辉笼着二人,给人种插不进去的氛围。


    宋奕成也不知道从哪个过路的兄弟身上顺了个橘子,干净白瘦的指尖这会儿慢悠悠地剥着橘子皮,懒腔懒调地问了句:“班长,你要吃橘子不?”


    “禾南,你知道嘛,宋奕成的润唇膏是橘子味的。”


    猛然间,沈嘉嘉的话在她脑海里响起。


    禾南眼神慌乱得压根不敢看他,期期艾艾地反驳道:“谁,谁要亲你了?!”


    清白的月光下,少年茫茫然地啊了一声。默然片刻后,从喉咙里溢出声轻笑,那声音就像羽毛拂过耳畔,痒痒的。


    接着,又拿腔拿调地拖了声啊,才促狭地笑道:


    “原来,班长你对我就是居心不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