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成绩

作品:《C等生

    坏成绩


    退烧药在语文两个半小时的考试时间中,逐渐发挥药效。午休结束后,除了四肢虚弱无力外,禾南就精神抖擞地去考了数学。


    至於后两天的英语和物化生,似乎没受过生病的影响。


    期末考试一结束,高一高二的学生就拖着行李箱离校,开启了为期一月的寒假生活。高三生们悲催地被留下来补课。


    期末成绩出来时,整座校园黑漆漆一片,只有高三这栋楼亮着灯,但满楼的议论声依旧如沸水入油锅,霹雳哐啷一通烂炸。各层的走廊遍地哀嚎声。


    “我去,你不是对答案时拍着胸脯说,数学考得比我还烂吗?你怎么这么高?”


    “你不也说数学连格都及不了,咋这最后下来,还上一百了?”


    “你分数才有bug吧,选择题错三道,填空题错一道,你还说你错了三道大题,居然有一百二?!”


    “我那是最后结果要么没算出来,要么算错了,但过程都是对的!”


    “我可去你的吧,对答案嗷嗷叫考崩了的时候,你可没跟我说这个。”


    “嘿嘿嘿,彼此彼此。”


    十九班的学霸们也完全不讲什么高冷矜持,一个个都跟小疯子似的,在座位间到处流窜,叽叽喳喳。


    还在上晚自习的时间,这次全班成绩总体都考得不错,所以老沈直接在讲台上留下几张成绩覆印单,轻飘飘地走了,任他们撒欢。


    少数全校排名没达到理想的,成绩在全市的高三生中横向一对比,也冲淡了悲伤。


    这届同安最好的物化班亮相堪称强势,班级均分达到了中游985的水平,这比同安最近三年的高考数据都要好。


    而且,他们和他们的同伴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被淘汰,所有人都考进了全校前三十名!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获全胜的战役!


    教室里所有人都在笑,除了盯着成绩单“年级排名 30”的禾南。


    守门员的成绩,最后一名,不至於被淘汰。


    既是噩梦,也是幸运。


    怎么会这样呢?她期中的时候可是排到第五,她努力的这半个学期都是在自欺欺人地白费功夫吗?


    也不用掩耳盗铃,她除了语文考试,剩下五门答题时虽然鼻塞,但脑子却是清醒的,生病的影响已经降到最低了。


    况且,退一万步说,谁又能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高考的时候不会生病呢?


    假如,这就是高考呢……


    高考,有赢家,自会有输家。


    天花板灯的冷光将教室内的一切照得敞亮,少年人的欢乐喜形於色,吊行吊影的禾南显得格格不入。


    很现实,他们的热闹与她无关。


    在沸腾嘈杂的人声中,禾南把摊在课桌上的习题册和草稿纸塞回抽屉里,笔袋也没装,就拎着个空空如也的书包走出教室。书包里不像以往,一本书丶一根笔都没有,只有串钥匙,公交卡和钱包。


    “报告!”还没下晚自习,禾南兀自拐进隔壁的办公室,立在老沈对面:“沈老师,我想早退。”


    老沈正和同办公室的化学老师何育才聊着什么,嘴上带着笑,一见到禾南,脸就彻底垮下来,黑沈刻薄:


    “早退?你自己心里没点数,这次考了个什么狗屎分,还想早退?我看,你是踩狗屎考了次好成绩就飘了,一点也不踏实,得过且过,所以这次现原形了!”


    禾南硬邦邦地回:“我没有……”


    老沈根本不想听她说,一通劈头盖脸的骂:“早退?早退有用吗?!别跟我掰扯说什么心态出问题了,想不开了。要真是想不开了,就从我们班滚出去!我的班不允许早退!”


    他手往门口一指:“现在,给我出去上自习!你什么成绩,跑来办公室跟我谈条件?”


    禾南咬着唇,手指用力地抠着指骨节,一声不吭地走了。


    只不过,这次,她直接顺着走廊下了楼梯,穿过年级荣誉墙,和两旁种满梧桐树的大道,踏出同安的大门。


    黑漆漆的校园在身后静谧,人来车往的公路繁华如织,红绿灯一轮一轮地变幻颜色,高楼大厦夜灯初上。


    禾南背着书包,站在斑马线的尽头,蓬松的额发被风吹乱,思绪随着如潮远去的车流遥远。


    半年前,这个熟悉的老位置,雨夜中那场惊心动魄的车祸,如今变得无人问津。亲眼目击的鲜血淋漓,只会成为那几日茶馀饭后的闲谈。然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世界大步向前,太阳如常升降。


    但,一个少年的命运由此转折。


    这条斑马线,他每天上学经过时,会想些什么呢?


    和他相比,自己一场失败的考试,又算得了什么呢?既然通往巅峰的路被拦腰斩断,他就另辟蹊径。


    什么也不能阻挡少年人风光无限的未来。


    所以,怕什么啊?她高二时的成绩比这还差,她既然能爬上去第一次,就能爬上去第二次。


    红灯变换,压在斑马线的一辆车迟迟不启动,后头的几辆车司机喇叭按的震天响。禾南嗤笑一声,顿感矫情地搓搓脸,耐心等下一轮绿灯。


    **


    房间没开灯,黑涔涔一片。月亮的馀晖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洒了一方的银白。此时大概是同安走读生放学的时间,屋内静悄悄一片,路口的车流喇叭声正盛,却隔得极远,并不嘈杂。


    门依旧大剌剌地敞着,禾南从学校直接回了家,却连一本书都没背回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没有学习材料,索性就窝在床上刷手机,准备早睡,明天一大早去学校。


    突然,自玄关处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有人怀着怒气把门从里摔上。


    “兰芝,我不是在跟你吵架,我是在跟你商量。喃喃马上就要高考了,这次成绩下降得这么厉害,这半年你就不能克制一下自己,别整天醉生梦死地泡在麻将桌上,好好管管孩子?”


    “呵,以前我麻将照样打,孩子成绩上升怎么不说,现在一下降就在我头上扣屎盆子了?”


    “是你自己非要这么理解的,我也没办法。”


    一听到这句禾兴民惯用的口头禅,兰芝心头蹭地一下火气上涌:“好好管管孩子?孩子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管!你一天天地左拥右抱好不快活,你管过孩子吗?”


    禾兴民疲惫地揉着额角:“我那是做生意,能不能不要整天捕风捉影地说这些有的没的。”


    兰芝是被禾兴民从牌桌上拽下来的,头发丝凌乱:“好啊,你做你的生意,我打我的牌,又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觉得我管不好孩子,那你拿去管啊,你有那个美国时间吗?”


    他俩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开灯就开吵了。


    黑暗中,禾兴民好似已经看不清他二十来岁时,曾以为娶到了全天底下最善良最美丽的妻子的模样了。他闭上眼睛,沈声道:“离婚吧,我真的累了。孩子归我,财产都算婚后,一人一半。”


    “……”兰芝瞬间瞪大了眼睛,惊慌,失措。瞳孔不可置信的震颤着。


    默然片刻,她突然笑了,狰狞的笑意每一处五官都在用力:“离婚,你做梦!你要是敢跟我离婚,我就带着你的亲生女儿一起去死!”


    那是第一次,在充满硝烟的战争中,兰芝看见禾兴民堂皇无措地僵在原地,她笑得更得意了。


    黑暗中她的声音更毒怨,更声嘶力竭:“哈哈哈,你不敢离!不然你就会背负上两条人命,此后馀生,你将活在无尽的愧疚与后悔中,忏悔无门。”


    禾兴民被气得说不出话,手都在发抖。半晌,这个提着行李箱才落地一小时的男人,就又摔门走了:“你简直不可理喻!”


    室内再次陷入一片沈寂。


    冬季黑得早,十点夜已深沈。一部分人已安睡,一部分仍醒着。


    万家灯火煌煌,高楼大厦间霓虹闪烁。横贯同安的大街小巷依旧灯火如昼,店铺摊位前人来人往。


    一切一如既往地滚滚向前。


    禾南垂着眼,视线毫无起伏的扫过一条条推送,手指浮皮潦草地丶无所谓地直划拉着。半晌,她拉过被子盖过整个头顶。


    一道几不可闻的抽泣声,伴着深夜里呜咽刮过的寒风,断断续续地响起。


    **


    第二天中午,上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清脆回响,接着,每层楼都爆发出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像地震似的。


    禾南照例去年级荣誉墙下等江汪洋,她没有如往日般朝汹涌的蓝白海探头探脑,寻找江汪洋熟悉的身影。而是楞楞地盯着荣誉墙上,期中考试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笑得傻乎乎的自己。


    江汪洋缩手缩脚地走到禾南背后,猛地跳起来拍向禾南的肩膀,音量超大:“禾南南!!”


    应该被惊到的人,却没有给出意料之中的反应,她只是淡淡地瞥过来,脸上毫无起伏。


    期末考试的成绩昨晚才出来,除了知晓些类似十九班这次均分与其他班拉出了天堑,和排在前五的是哪几个学霸的小道消息,具体排名并没有流传开来。


    但见禾南的反应,江汪洋也隐隐预感到什么,


    纳闷问:“你怎么了?是这次期末没考好?”


    被提及伤心事禾南也没什么过度反应,她只是张了张口,有些犹豫,却半晌也没蹦出一个字。


    江汪洋挽住禾南的手肘,笑着说:“没考好有什么,要是你被淘汰了,刚好跟我在重点班作伴。”


    禾南思忖一上午,终於斟酌好了措辞,她摇摇头:“我没被淘汰,但就差一点点,三十名。”她停顿一下,缓缓道:“汪汪,以后我不等你吃午饭了。”


    闻言,江汪洋突然楞楞地看着禾南,说不上哪条消息更令她失望。


    空白的眸子逐渐激荡,她猛地甩开禾南的手,神情激愤地质问道:“怎么,你是看不起我这个被淘汰滚蛋的朋友了?你是嫌弃和我这样的失败者当朋友?”


    禾南被甩得倒退两步才稳住身形,但她的表情始终毫无起伏,淡淡的。


    江汪洋大吵大闹的架势,令此时路过荣誉墙去食堂的学生纷纷侧目。


    禾南不去管那些看热闹的目光,她只是平静地同江汪洋解释道:


    “还有六个月就是高考了,这次考试,我以前忽视的,潜藏的短板一下子全部暴露了出来。我突然发现,面对考试,面对分数,我并不能游刃有馀,无往不利,战无不胜。”


    她扯起嘴角轻笑了一下,脸上终於有了变化,轻浅的眸子满是坚定:“但是,高考,我不能输,也输不起。”


    好似卸掉了沈重的包袱,她耸耸肩,绕回开头:


    “只有六个月就是高考了,我必须抓紧一切时间。不等你吃午饭,不和你一起慢悠悠的排队,不饭后去操场绕圈消食,再踩着午自习铃回教室,我每个中午能省出半小时。”


    江汪洋的目光覆杂,在禾南白净的脸上盯了会儿。默然片刻,她偏过头嗤笑一声,再目光凌厉地直视禾南,赤裸裸的视线仿佛将禾南整个人看了个透彻:


    “你假惺惺什么,现在终於原形毕露了?就你清高,平时假装善良得继续和我这个失败者做朋友,现在还冠冕堂皇的答说一通,恶心!”


    同安的淘汰轮换制确实残酷,在本该最热烈肆意的十七八岁,却成为了一大片压在头顶黑沈昏暗的乌云,不知何时会劈下一场闷雷暴雨。


    当酝酿许久的暴风雨终於降临,在不断翻滚轰鸣的雷声中,浇湿所有。世界泥泞不堪。


    在最热烈的年纪,那场年少生命中前所未有的降雨,成为了一生走不出的潮湿。


    江汪洋去往新的班级,遇见一群新的朋友,她以为她已经从那场阴霾走出去了。其实没有,心里的那根刺还在,只是被长出的新肉埋进里头。当许久后那根刺再次被挑起,心脏同样会血肉模糊。


    “你说得对,我活得自私,还自私得光明正大。”禾南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始终平静地缓缓说道:“当我的朋友和我的前途没有站在一起,对不起,我会放弃你。”


    江汪洋直接将禾南推倒在地,恶劣地祝福道:“那我就祝我的朋友,你这样伪善的人,高考失利,前途尽毁!”


    年级上江汪洋默默无闻,但禾南这张经常在荣誉墙上晃荡的漂亮的脸,稍稍关注小道消息的学生都认识。


    如此充满硝烟味的现场,来往的人步子缓慢的几近刻意,明眼就一副看好戏的吃瓜模样。


    中午时分,是同安两个人气最旺的时段之一。路过荣誉墙的,不止去食堂抢饭的学生,还有下课的老师。其中一个陌生的老师走过来,他看上去三十五左右,带着副厚镜片:“这同学,发生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江汪洋推完人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两眼她摊开的双手,气愤惊慌地跑了。


    男女之间普遍力量存在差异,她力道也大不了哪去。禾南在老师伸出手前,兀自从坚硬的大理石地砖上站起来。


    除了猛然磕向坚硬地面带来的疼痛感,倒没什么扭伤之类的感受,最多部分皮肤擦伤淤青。不像往常般羞赧,她忽视掉不断投来的看戏的视线,坦荡荡地站在那里:“我没事,老师,就朋友间一些小矛盾,不麻烦您了。”


    那老师推了推眼镜,又絮絮叨叨,语重心长地拉着禾南嘱咐了好一会儿。大意就是同学间应该和睦相处,有误会及时说开,做人要心胸开阔,情绪激动时也不能上头动手。


    禾南乖乖地在一旁应和着,不时点头几下,那老师才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眼神走了。


    下课铃已经响过快二十分钟了,这会儿跑得最快的一批人,可能已经端着餐盘吃得七七八八。


    整栋教学楼都空了,只走廊上不时出现稀稀拉拉几道


    悠哉的人影。抢饭的巨大骚动褪去,一时之间,沈静的午后只觉时光悠长。


    荣誉墙下看好戏的学生在这场闹剧落幕后,也散得差不多。只是,少数目睹全过程的学生看禾南的目光,带上些许异样。


    这位同安里鼎鼎有名的黑马学霸,温和干净得像山茶花一样,不少男生暗恋的白月光,性格似乎,有点狠?


    葱郁的梧桐树梢间,禾南的目光正巧看见对面教学楼的天台。那是个清净地方,午休时分一般没什么人,适合正身处沸沸扬扬中心的自己。


    在剩下那些好奇心实在太过旺盛的学生,不断投来打量的视线下,禾南大剌剌地离开了,脊背挺得笔直。


    不重要,与她的前途相比,那些别人的目光又算得了什么?


    同安是座全年多云的南方小城,今日难得的在冬日里出了个爽朗的好天气,蔚蓝的晴空又高又远。


    苍繁的梧桐树支起一路浓荫,片片树叶浮光跃金。禾南穿梭在斑驳的光影中,背影随之光影浮动,熠熠生辉。


    颇有点跌倒谷底,浴火重生的意思。


    **


    一推开天台的门,就见到个意想不到的人。


    宋奕成一身同安的蓝白校服,浮皮潦草地靠在布满涂鸦,看上去有些脏污的墙壁上,角落里是随处丢弃的一大堆烟头。


    他与平时看上去极不一样。瘦白的手指间夹着根正燃烧的烟,松软的头发被风乱得细碎,嘴角平直的挂着,看上去有点痞,也有点颓。


    似乎听见推门的动静,他偏过头,锋利的眉半边挑起,漆黑的眼珠滑至眼尾。眉拧着,有些被人打扰清净的不耐。


    禾南的视线在他身上,上下来回,最终定格在他手指间松松垮垮叼着的烟上。橘红色的一圈火光慢慢顺着烟杆,往上蔓延。


    看清是禾南,他漆黑深邃的眸中有一瞬的慌乱,几乎是立刻就下意识地说:“我没抽烟。”


    “……”


    两两沈默半晌,看上去颓败的少年掐灭烟头,也没扔,就这么叼在手指间。他吊着眉梢:“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