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奎镇的雾是大约一月前起的。


    绵延不绝，从镇里，蔓延到外边的林间，爬到了山腰。


    白日里还好，到了夜里，雾格外浓，即便是有月色和火光，一步以外，也是什么都看不清了。


    大约是从十日前开始，离开镇子的人，没再回来。


    有人说，在雾里看见了庞大的黑影怪物。


    是妖在吃人。


    听到这段话时，池越刚从客栈二楼下来，管小二要了一屉包子，找了个空桌坐下。


    南奎镇地处偏远，除了少许过路的生意人，鲜少有外来客，据掌柜所言，池越和东方淬是这两月以来他见的唯二外来人。


    镇子不大，只有这一间客栈，外来客若想落脚，大抵都会选择这里，三月是旺季，会有西原的商队路过，客栈简陋，只有一个掌柜和一个跑堂，借着旺季时的收入，也足够客栈这一年的开支。


    池越连日奔波，到南奎镇时已是三更，她足足睡满了八个时辰才餍足。


    原本同她一起下山的还有她的师姐段念，但半月前在镇子外围，段念似是察觉有疑，便与她分开，所以到此处的，只剩她一人。


    哦对，还有一妖——东方淬。


    池越二人本就是追着东方淬到的浣州南奎镇。


    小二端来了冒着热气的包子和一碟香醋，还附赠了一盘瓜子。


    “若是真有人失踪了，官府不管？”池越问着，一双杏眼不着痕迹地在小二和掌柜身上扫视完毕，才看向那香气四溢的包子。


    小二嗐了一声，“妖怪吃人，那自然是尸骨无存，没见着尸骨，官府怎么会当回事儿？”


    池越点头：“也是，说不定人家只是离开镇子办事呢？”


    “哪能......”忽地，小二压低了声音，似乎故意要强调这些传言有多神乎，“张家郎君为了与乔家娘子成亲，可苦苦等了五年，隔日就要成亲，他张家郎君还能跑了？”


    说得也不无道理，池越咬着包子，含糊不清地嗯了两声，余光所见，青衣长袍的男子正从楼上下来，她连咽下口中的食物，朝那人招手，随即打发小二速速去添几个菜。


    “东方兄！吃过了吗？一起来点儿？”池越带着笑邀请，男子臭着脸，脚步一顿，池越却像是心领神会，立马拉开了她边上的座椅，对他做了个请的动作。


    东方淬似乎对池越的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他刚在池越的桌边坐下，池越的茶已经递到了他手边。


    望着小姑娘笑脸盈盈的模样，到嘴边的讥讽被他咽了回去。


    池越给自己也添了杯茶，抬手间还不忘打量东方淬的神色，“见东方兄脸色，看来今日是寻人无果呀。”


    一个人族小姑娘，看着不过二八年纪，即便是修者，面对他这样的妖，未免也过于泰然。


    东方淬不解。


    她足足追了他一个多月，即便是到了这个地方，也未露怯色。


    一时无言。


    “东方兄？”池越打断他思绪，“我看天色已晚，你还要出门？”


    吃人嘴短，见小二已经铺了满满一桌菜，东方淬冷哼了一声，开口：“走空了，我要找的人，已经不在南奎镇了。”


    池越哦了一声，笑着，“那东方兄是刻意在等我？”


    不然怎么这会儿还留在这。


    东方淬脸上一黑，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绝妙的怼人之词，又听那丫头说道：“还是说连东方兄也走不出这雾？”


    见东方淬脸色更臭了，池越脸上闪过一丝狡黠，“我先前的提议，东方兄不如再考虑考虑？东方兄的伤，我虽治不了，但我门中师伯，定是能有办法的。”


    说罢，她给东方淬碗里夹了一块肉。


    一旁的小二噫了一声，插话进来：“这位公子可是来寻陆大夫的？”


    池越转头看向小二，与东方淬交换了个眼神，东方淬适才开口：“是，来得不巧，街坊说他离开已有月余。”


    小二又用上了他那副神秘兮兮的腔调，“巧了，陆大夫走后，这雾才出现......”


    据小二所说，这陆姓大夫原先就有些奇怪，忽然来到镇子上，也是忽然消失，再将这雾出现的时间一串联，刚好还能和陆大夫消失的时间对上。


    还真是煞有其事的样子。


    “东胜！偷什么懒！地窖打扫了吗？！”掌柜的斥责声从后厨传来，小二撇撇嘴，离开了大堂。


    好菜在眼前，池越自是不会亏待自己，她扒拉几口饭菜，还不忘劝说东方淬，“你多吃点，万一要动手，还得看你。”


    “......若不是你修为不够打不过我，你还会是这副姿态对我吗？人族都是欺软怕硬之辈。”东方淬鄙夷地横了池越一眼，却也没有拒绝这桌饭菜。


    “唉你别一概而论啊，这和是人是妖有什么关系？”池越不乐意了，“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再说了，都这么久了，我若是真有什么歹心，你也不能留我至此啊。”


    池越是个奇怪的人，东方淬也是个奇怪的妖，否则，哪里会有修者和妖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在同一张桌子上进食的。


    吃饱喝足，池越大气地扔了锭银子在桌上，快步跟上往外走的东方淬。


    天快黑了，雾气也越来越浓，街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影。


    东方淬手上已经变出了提灯，扔到了池越手上，“你不是道士么？如何？可有感受到什么？”


    池越四下望着，蹙眉，“这么重的妖气，若没有大妖阻绝空间，只怕是早让人察觉了。”


    东方淬不言，领着池越往雾里走着。


    池越只能问：“东方兄接下来有何打算？继续找陆大夫吗？”


    “只怕他已凶多吉少。”


    雾中隐隐可见街道房屋，约摸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东方淬停下了。


    池越抬头，门匾上的医馆二字依稀可见。


    东方淬带池越到了陆大夫的医馆。


    屋门落锁自然是拦不住他们，二人进去，燃了灯，关门将雾气拦在了屋外。


    医馆内陈设整洁，只是桌台还放着未扎上的药包，像是被人匆忙间落下的。


    看来陆大夫离开得很突然。


    池越抓起药片放在鼻下闻了闻，是还算常见的玄灵草，她似是很喜欢这些药草味，“东方兄见多识广，不如大胆猜一猜，这雾，与陆大夫有什么关系？”


    “妖族在人界暴露可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这是槐妖的雾，据我所知，陆大夫也不是什么槐妖。”东方淬抬手，妖力从他手间散出到屋内每一个角落，试图寻找其他气息，“或许他遇到了什么麻烦。”


    池越掏出八卦盘，轻念咒语，八卦盘在她手心转动起来，寻踪术对她来说算是信手拈来，但在这妖气冲天的地方，能不能准确找到他们想找的人或者妖就不一定了。


    施法间，她看向东方淬，后者脸色有些发白，应该是又动用妖力的后果。


    强弩之末，但还是嘴硬。


    能如此大范围隔绝空间的妖，少说也有千年修为，而且此术连东方淬都毫无办法，当真是槐妖所为吗？或者，除了槐妖，会不会还有其他的妖族？


    寻踪术不断向外扩散，池越灵台星野图逐渐出现零星亮点......


    她动作一滞，面露难色，“东方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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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虽境界不高，但追妖辨人还是有些心得......”


    东方淬自然是没有怀疑过这小丫头追妖的本事，一般低阶的筑灵境修者哪能追在他身后跑，他探查不出陆大夫的气息，正恼火，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这小姑娘，“你想说什么？”


    “咱们捅了妖窝了。”


    这南奎镇外的林子里，全是妖。


    似是为了验证猜想，池越引燃一张传音符，果然，没有用，这结界既然能阻断妖气，也定能阻断这些空间法术。


    念念师姐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在外边和她分开行动，希望她已传信回山门了。


    单凭她们二人，即便再加上东方淬，也未必能应对眼下的情景。


    可是为什么呢？这么多妖聚集在此，图什么？


    陆大夫？


    东方淬找这陆大夫是为了治疗他的妖丹之伤，那么多妖找陆大夫也是为了治伤？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唉、东方兄。”池越用手肘轻轻怼了东方淬两下，“你不是妖吗？你没听说你们妖族最近有什么大动静？这陆大夫到底是什么人物？”


    东方淬啧了一声，瞪了她一眼，“我离开妖界已久，哪里知道这些！至于陆大夫......我只听说他能医妖族的伤，其他一概不知。”


    “如果他们的目的也是陆大夫，我估计你这伤是治不了了。”池越叹了口气，双手开始结印，不消片刻，一道红色的符咒凌空在她掌心，她看向东方淬，对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拘妖咒。


    据池越自称，这拘妖咒她改良过，但这仍改变不了这咒术拘妖的根本目的。


    东方淬有千年修为，别说全盛时期，即便是妖丹受损的现在，池越也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她才口称是“交易”。


    “我当你老板，给你发工钱，给你治伤，你干满三年，到期这契约自然失效，左右你现在也找不到陆大夫，真不考虑考虑我？”池越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月钱我再给你涨点，每月二十两，如何？”


    捉妖师和妖商量着捉妖，多可笑。


    可池越偏偏能笃定，东方淬会答应她。


    眼下，东方淬出不去，也找不到他要找的人，他本就急着修复妖丹，没时间在这里耗下去了。


    显然，这个来自青潭山的小丫头非常清楚这一点。


    她追了他一月有余，总算是等来了这个么机会。


    看她怡然自得的样子，似乎丝毫不担心眼前的局面，再者，她的师姐还在外面，定是能想办法找来救兵，如此看来，答应她的条件，或许真是最好的选择。


    他真要相信一个人族修者的话吗？


    东方淬转身，看向小姑娘的眼睛，那双眼灵动如星河，看不出半分虚假。


    真会有她这样的修者吗？


    东方淬的视线落在了她伸出的两根手指上。


    他活了千年有余，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给妖开工钱。


    左右都是死，何不赌一把。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族小丫头此刻却收回了那两根手指，脸上略显警惕，她道：“二十两不少了！”


    “......”


    “你干不干？你不干有的是妖干！都考虑那么多天了，给个痛快话！”


    她还蹬鼻子上脸了！


    “好，你可别后悔！”东方淬后槽牙快咬碎，将手覆于池越掌心。


    池越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好好好，以后你可得叫我池老板了，淬淬。”


    红色契印已成，东方淬的本名自然浮于池越灵台。


    “池！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