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夜。


    浓墨与重紫交缠，团团盘旋在头顶上方，如青丝般泻下黑气，天地浑然一体。


    残血染透剑柄，面前是颓山断玉和遍地尸骸。


    百年琴宗，就此灭门。


    静。


    耳边，只有风声替死人哀嚎呜咽，以及，若有似无的渺茫歌声。


    她听见自己的心声剧烈作响，燃烧沸腾，隐隐地兴奋不止。


    “青玄。”


    话音刚落，一黑衣瘦削的白净男子幽幽现身。


    面容中等，却胜在肤色匀净，一对卧蚕，眼底情绪勾人，眼尾相呼应着一颗乌痣。


    说这是一把古时遗留凶剑的剑灵，怕是少有人信。


    两人对视，微薄月光洒在女子清辉如玉的脸上，竟有几分神性。


    “打开「心脉」。”


    青玄顺从敞开衣襟，剑灵心珍贵无比。冷风凛烈刮过玉肌，擦出一片粉痕。


    莞尔勾起卧蚕，湿漉漉的眼睛似笑非笑，他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轻声唤道：“主人……”


    下一秒，本体剑气毫不客气地破开一层肌肤，插进血肉。


    触目惊心。


    红。


    痛。


    鲜血不断淋漓地从心口渗出。


    他如晚秋雾霭的眸子直直地瞧着女子，没有阻止。


    对面之人也没有停下动作，利落干脆地将整颗剑灵心剜出。


    他看见自己的心是淡蓝色的圆形。


    混着血色，宛若琉璃宝珠躺在一双纤细骨感的手中，每跳动贴近一次，便能感受到细细掌纹在心壁上篆刻。


    从始至终，他没有问为什么。


    接下来，神魂契消失，青玄慌了。


    “你…不要我了？”


    尾音带颤。


    强行分离与本命剑的神魂契，女子境界大跌。


    从半步化神一路直降至金丹。


    她将手中染尽血色的玄剑重重砸在他身上。


    “不要了。”


    青玄闷痛过后，身躯忽明忽灭，即刻化成青烟一缕。


    此后，剑灵心被封在极北雪山，青玄禁锢于剑内，漫长地过了百年又百年，女子再也没来见他一面。


    *


    凌霄剑宗，清寒殿，有人自噩梦惊醒。


    东方茉抬手，丝丝缕缕浓郁黑气缠绕指尖，翻涌滚动。


    她念了几遍清心诀，才将心魔压下。


    三百年前，琴宗内部横空出现傀儡魔物，她奉命前去清剿，回来便生心魔。


    只不过当天犯了一次，再没来招惹过，眼下却日日都来。


    她起身，赤脚离开床塌。殿内空荡寂寥，殿外墨色遮天，黑云蔽日，阴雨连绵。


    如今是魔物当道的天下。


    凌霄剑宗，金光神宫，玉清仙门以及大大小小的修仙百家，人人得而诛之。况且除魔大会在即，她不能让人看出她有心魔。


    “东方长老。”


    “金光神宫少宫主携镇宗之宝离开凌霄已三日。长老感觉如何？”


    侍童弟子贺静奉掌门之命向她禀报。


    “我没事。”


    东方茉清冷堪绝的面孔下，很难让人发觉她在撒谎。


    她生心魔一事，整个凌霄，只掌门知道。


    他们二人发现，只须青玄剑在她周围便可压制心魔。


    青玄剑是东方茉曾经的本命剑。


    万古神剑。


    她十岁于仙门交流大会拔出此剑，从此名声鹊起，被誉为剑道一代天骄。


    后来才知，《神仙本纪》残卷载，此剑是上古水神太玄以身炼剑而成，存其残念，有毁天灭地之能。但执剑之人易受邪气侵扰，变得六亲不认、嗜血狂躁。


    本来被她插在清寒殿隔壁的太白之渊，用镇宗之宝的名头放得好好的，却被一个黄衣毛头小子看中，拔剑带走了。


    当日还有各路修士见证，看见是金光神宫少宫主亲手拔出剑。


    在他们这里，剑刃出鞘，是为认主，谁都不能拦。


    糊弄过掌门，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虽用不了剑，但不能离得太远。


    怎么都要找个理由，去金光神宗缓解一下魔气。


    *


    东方茉还未寻到一个合适的理由，除魔大会之前的三大宗门誓师盛事——仙门萃英会，不日举行。


    通俗来说，便是让三大宗门的精英弟子比试，按照实力分队去往神州大陆各地除魔。


    这种苦差事，奖励自然丰厚。


    第一名不但能得到三大宗门送出的顶级法宝，还能任选一位宗门掌门，做出一次承诺。


    因此，往往趁着这个时间，弟子们都会加紧修炼，炼制升级法宝，收集阵法符纸。


    自心魔伊始，她再碰不得一把剑，从此弃剑，痴迷符道。


    她用玉碟叫了柳慕紫来清寒殿。


    “师父，唤弟子来何事。”


    “我制了些符，此去金光神宫，保命最重要。你收下罢。”


    他们剑修，将灵石都花在刀刃，最吃亏的是一个穷字。


    她没什么能给柳慕紫。


    怕过度使用灵气，魔气肆虐，画一张便要休息一会。这一叠符，她不眠不休地画了将近两日。


    柳慕紫痴迷剑术，剑道天赋亦出众，而她无法教他剑道，在她这里，他只是个挂名的亲传弟子。


    东方茉有时也很好奇，柳慕紫是怎么在择师时一眼要跟定她。


    穿青色宗门服饰的男子，受她偶然的关怀，怔了怔神。


    记起在择师之前，和小叔的对话。


    “小玄你已长大了，可要想清楚。不愿拜入东方长老门下，今年亲传弟子的名额便一个子不剩。”柳素元苦口婆心道。


    五年一次的宗门内比，只有名列前茅才能获得亲传资格。


    他排第十四，刚好卡在名额边缘。


    “小叔，我想学剑。”


    言下之意，他不愿意。


    “旁的长老们，名额早满。”


    见柳青玄软硬不吃，柳素元的语气稍稍冷下来，“小叔是凌霄剑宗的掌门，可以明着告诉你，亲传和内门的资源天差地别，你再等五年，未必还能排十四。”


    少年仍不为所动。


    柳素元低眼看去，跪在堂上坚持的少年，一副宁直不弯的样子。


    这个孩子的脾气同他已过世的阿娘公仪紫有些相像，倔得像还没有开始拉磨的驴。


    须提些他感兴趣的。


    “你只知东方长老修符道，却不知她曾也是剑道翘楚。”


    柳青玄狐疑的眼神望向他，柳掌门便知说什么他会同意拜东方茉为师。


    他的声音略带沧桑，绘声绘色，极易勾起浮想联翩。


    “东方长老，本不是我们凌霄剑宗的弟子，她出身琴宗。是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拔出凌霄的镇宗之宝，被春秋真人破格收为关门弟子。”


    他捋了捋胡须，钓足人的胃口，“你知道那把剑吧…青玄。”


    一语双关。


    那把寂寞了上万年的古剑，本没有名字，抑或曾经有名字也已不可考，东方茉作为万古来第一执剑人，确实有资格赋名。


    但这名字着实朴素平凡，小家子气，还和他重名，想想就郁闷。


    似乎看穿柳青玄的腹诽，一副可怜又忿忿的样子，柳素元不禁笑掉大牙，“小玄，你要知道，东方长老拔剑时不过十岁，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瞳孔震撼…十岁，他才刚学会如何挽出一个剑花。


    这完全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既然东方长老如此厉害，她为何不教剑道。”


    柳素元此时无须担心他转变心意，“因为天妒红颜。”


    “东方长老因某些原因不能再碰剑，但也无碍，剑道若学到她那般境界，是教不会别人的。”


    “哦。”柳素元又提醒道。


    “小玄，你须改个名字。”


    “另外，去报道的时候不要在她面前提那把剑。东方长老虽然情绪稳定得不像话，但是还是会伤心的。”


    ……怎么感觉，他已经跳进小叔的陷阱。


    “小叔，我还没答应你。”


    “没事。小叔通晓人性，已看出你心神向往。”


    柳青玄嘴角抽搐，他现在是不是还要感谢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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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


    “慕紫？”


    一声玉碎之音让他从回忆中抽身。


    他接过符纸，越发觉得当初这个师父选的很成功。


    “师父放心，此去金光，弟子一定帮您把青玄剑拿回来。”


    东方茉见柳慕紫方才一会哭一会笑，现在又莫名其妙给她承诺，觉得这孩子多半是傻了。


    还有，她什么时候说想要回青玄剑了？


    一柄凶剑，她躲都来不及躲，柳慕紫还上赶着要。


    “不必。顾好你自己便可。”


    柳慕紫反应过来，他上一句话，好像说漏了嘴。提到了师父的禁忌词汇。


    师父果然伤心了。


    *


    仙门萃英会后，东方茉再没有柳慕紫的消息。


    而她满身魔气，日日念清心诀也是无济于事。


    她在玉碟上留下一道假讯息，指尖已捏起一张万里遁地符。


    先擅自去了金光神宗再说，若被他们发现，再想怎么办。


    刚要注入灵力，清寒殿的门扉被叩响。


    传音入耳：师父……


    东方茉敏锐地注意到对方身上灵气散乱，混杂着酒气。


    指尖换了一张敛气符，随即一道灵力飞出，打开殿门。


    “师父，抱歉。”


    “我失败了……”


    柳慕紫的运气不算好。


    第一场便挑中夺剑而去的金光神宗的少宗主。他的剑道天赋很强，却忘记，对方能拔出青玄剑，也是个剑道天才。


    天才对天才，显然他是落败的一方。


    他眼中有热泪滚动，他不仅提过师父的禁忌，还对师父食言。


    仙门萃英会上他扬言要为师父夺回青玄剑的消息刚放出去，掌门小叔便让他赶快滚回凌霄来，问他都同东方长老说什么了。


    他捏了捏怀里提前准备的道歉礼物，有些不知所措的紧张。


    东方茉眸子平静无波，“没事，师父没有放在心上。”


    “我不是故意要提…那把剑。其实，我还有一个名字，是阿娘给我取的。她是为了除魔而殉道，很欣赏师父，所以才会用师父的佩剑为我取名。”


    “我很喜欢师父，很喜欢师父的剑，但是我却说到没有做到。”


    没关系。


    东方茉想着这三个字她到底要说多少遍。


    柳慕紫的话却偶然地印入她的识海深处……似乎她曾经听到过无数次。


    “我喜欢你。”


    “东方茉，我喜欢你。”


    “茉茉，我喜欢你。”


    玄衣男子误以为她阖眼便是睡下，竟敢不叫她主人。


    她装睡不理，男子却更为大胆，伸手替她盖上被子。


    而后——


    红唇感受到一股热气铺席，睁开眼，一张脆弱白皙的脸，雾蒙蒙的眼睛，眼神里尽是占有之意。


    “你在干什么。”


    “主人，我什么都没有做。”


    神情似有委屈不甘。


    殿门未锁，狂风大作，鹅雪点子骤然轰袭进来。


    “诶？”


    柳慕紫讶然看向殿外，已成一片纯白世界。


    凌霄剑宗长青如春，哪来的雪？


    冰封天地，雪花落地如碎语。叫嚣着——


    “我喜欢茉茉，为茉茉做什么都愿意。”


    凄厉的尖叫声划过耳畔，东方茉再度睁开眼，周身气息已瞬间攀升至半步化神。


    她当年，和柳素元说，只是一个剑灵罢了。


    日后心魔好了，她能得到一个青玄那样的宝剑，便能得到第二个。


    其实是她撒谎，或者她也不知道。


    青玄究竟算什么。


    敛气符已被破坏而失效。


    魔气和灵气一黑一白在她身上诡异地纠缠，两股力量好像要把她的魂魄冲散。


    柳慕紫哭得眼睛鼻子红红，吃惊地看着这一幕。


    东方茉发丝散开，系发的白丝带飘落，仅存的理智使她瞥向一旁的柳慕紫，这孩子泪珠还挂在眼眶子里打转。


    深深换了口气。


    “慕紫，别哭，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