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送归(二)

作品:《焉知非福

    正值下午,临近入夏日头柔情里藏着毒辣。


    圣人在神龙殿偏殿理事,这处是前朝旧宫,圣人偏爱此地花繁叶茂,登基后选为寝宫。


    没烤太久太阳,洪垣额头已经出汗,在心里斟酌好字句,将等会儿磕头认罪排演一遍。定下计策后终于有空瞪萧慧极几眼,他神情泰然,不怕她用眼睛把自己剜死。


    见了圣人,三叩九拜。


    洪垣偷瞄,圣人侧坐着,手里折子一上一下敲在腿上,这是心情愉悦才会有的松弛模样。她悄悄喘上口气,看来今天不会太难过关。


    圣人开口,叫他们起来,将折子随意一抛:"万文珍自言有失察之罪,乞骸骨告老还乡,朕已下旨,不许他辞官。"


    老家伙同他玩以退为进,若是准其致仕,岂不是成了堂堂天子薄情寡恩,甚至授意刑官捏造案情构陷于人。


    往后有心之人再随意猜度编撰,还不把万奇珍一事说成冤案。


    史书之上,殷鉴不远。


    萧慧极还没开口,洪垣已经争先:"圣人,那万奇珍……"


    "万奇珍当然该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你不听坊间都已经开始演斩万二了吗?"圣人睨她,"可杀他是为了朕,或是为了万文珍,还是为了他身为官员罔顾法度,践踏人命?"


    他悠悠,似是嘲弄:"朝堂之外近来非议颇多啊。"


    "臣以为,应当公开审理,以正视听!"


    洪垣一把按下身旁的慢性子,萧慧极又是没能说得上话。圣人看了乐子,无可奈何:"你今日这么殷勤,不会是想朕赦了你的罪吧?"


    她扑通跪下,一刻也不犹疑:"圣人,我知错了,实在是揭不开锅,一时糊涂,欠的银子一定想办法还上。但身为臣子为君上分忧,是我爹教的,别无它图。"


    行,又把她爹搬了出来。


    真是成丹书铁券了。


    "你爹不在麟城,你真是无法无天了。朕可算知道你爹走的时候怎么热火朝天的,原来是把你这个烫手山芋甩到朕手上了。"转头气得拍桌,一看人已被自己说哭了,又涌上来三分心软。


    "罢了,你爹同朕总角之谊,又是代朕受过。你那四两银子的账朕替你还了。"


    说起四两银子都气笑了,这点蝇头小利,得多不争气才去钻营。


    洪垣得了赦,着急磕头谢恩,再三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圣人颇为惆怅,瞧瞧洪垣,又瞧瞧闷不吭声的萧慧极:"你这慢吞吞的性子,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她伸开脖子,似乎说的不是自己,擦着眼泪,听圣人问:"怎么还不议亲呢?"


    洪垣左耳进右耳出,不仔细想想上下文,点头敷衍:"快了快了。"


    咔嗒一声,萧慧极手指捏得脆响,嘴都抿白了,一言不发。


    圣人牙咬酸,白看一出戏,品味稍许又峰回路转:"你方才说要公开审理,朕觉得不错。昔日燕明帝就曾金銮殿问案,传为千古佳话。"


    洪垣瞥了萧慧极一会儿,神游天外,见他不语,眼睛转回才见圣人垂下的目光。


    那番话竟是对自己说的。


    且不管圣人心思,先点头就对:"懂,懂。"


    细细琢磨,一路琢磨到宫外,她拧着眉不说话,萧慧极也不说话,落后她半步,时时刻刻瞧着她侧脸,免得错过风吹草动。


    洪垣忽地停住,眼看脚尖:"圣人这是什么意思?"


    "圣人都说了,燕明帝金銮殿问案,摆明了要你敲登闻鼓,告御状。"萧慧极说罢,见她头摆过来,一脸痴相。


    审她几眼,又提点:"我是审理官员,不好出面。民不举官不究,这是惯例,你得寻好苦主。"


    "我知道。"她挤歪眼睛,这是看不起谁呢。又摸着下巴,对天沉思:"我是说,圣人说的议亲是什么意思?"


    "是说的你和我吧?"


    萧慧极背过身去,咳了半天,洪垣不依不饶绕过去追着瞧。不想这人气量比鸡肠小,恼羞成怒将她手挥开。


    越是如此,她越想使坏,只盼爆一把火把萧慧极的脸烧红。


    于是凑过去,抱着他的手做张做势:"萧郎——心肝儿——你什么时候娶我呀?"


    够恶心的,保准萧慧极连做仨月噩梦。


    这边她笑得脸都快裂开了,脸已滚熟的萧郎君锉碎满口铜牙铁齿,恨恨甩开手,满弓离弦似的大步飞走,洪垣从未见过他能走这么快,可称得上是狼狈逃窜。


    可是这招只管用这一次,她再追上去叫心肝儿,萧慧极只冷冷的,方才脸上红透的血气潮似的退去:"随你怎么胡说。"


    总之他对这些玩笑话是不想再怄气了,可这样想着,越想越窝心。从小被欺负也就罢了,整天跟着她,她能不明白么?


    尽拿这些不正经的话来调笑他,真当他是出卖颜色身段的戏子了。


    她怎么能如此对自己——


    想得眉毛快倒竖起来,脑子里火花噼啪,身子也火花一闪间硬转过来。


    话到嘴边,要开口质问。


    她优哉游哉背着手,扬着点脑袋,大睁眼睛看着他。她的眼睛很好看,还像小时候一样,清澈地看着他。


    萧慧极眉眼闪躲,不敢再向下看,怕露了怯。


    罢了,都是自找的。


    他心平气和等她过来,一起往家那头走去。


    洪垣都不知短短几步路的时间,萧慧极能有这么多心思,百转千回,情思数桩。萧慧极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爱生出那么多怨怼心肠,搞的他在倚栏闺怨,洪垣倒成了没心肺的负心薄幸郎。


    这对么?这不对。


    没个心情,意兴阑珊到家,花落了一地萧萧索索,令人伤春。


    看几卷矫情文章,温两盏冷酒,望着楼外斜阳渐渐睡着。


    睡得正沉,有人在身边坐下,醒来一看,洪垣给他盖上衣裳,手抚过胸膛,目光似水,眼含柔情。


    "萧郎,当心着凉。"


    心里咯噔一下,还是忍不住起身,看着她深情款款、满心满眼只望他一人,鼻头一酸倒在她怀里轻声啜泣。


    洪垣拍着他的背,轻声细语,他抬头,眼睛湿漉漉的,勾她脖子想索一吻。


    恶寒爬山脊背,萧慧极一哆嗦,生生吓醒。


    这对么?这不对,不仅不对,还邪门得很。


    脸色苍白地喘息片刻,烫壶酒压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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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杯酒下肚才回过神来。他侧躺下去,拿起书看了一会儿,不稍时双眼沉沉,进了梦乡。


    洪垣来约他郊外踏青,一路说说笑笑,恣意欢乐。


    乘舟横渡渌水河,不知何故,洪垣竟掉下河去。他连忙在小舟上刻好记号,想着等会儿才能捞着她。


    船行至一半,河中忽然浮起一大鱼,张口吐出人言:"过路人,你在找什么?"


    萧慧极如实相告,大鱼沉到河里,驼了洪垣上来:"这个会织布绣花的洪垣是你的吗?"


    织布绣花?怕是痴人说梦吧,萧慧极摇头:"这不是我的洪垣。"


    大鱼又沉到河里,驼了第二个洪垣上来:"这个会吹拉弹唱的洪垣是你的吗?"


    天爷,这能是吗?他又摇头。


    大鱼第三次到河底去,驼第三个洪垣上来:"这个娇滴滴泪汪汪的洪垣是你的吗?"


    那个洪垣扑到他怀里,用眼睛嗲他,倚姣做媚地怪他不来接自己。


    萧慧极使劲乱推,怕这东西脏了自己,忙大叫:"不是!不是!"


    大鱼欣慰:"过路人,人若无信,不知其可也。你做的很好,这三个洪垣,本君就此赠予你。"


    三个洪垣围着他叫心肝儿,萧慧极一阵乱蹬,伸手坐起,吓断了连肝肺,险死在梦里。


    不对,不对,都不对,且不说三个洪垣他怕是无福消受,就说这三个洪垣那还是洪垣吗?


    这一夜噩梦连连,到天明都不得安生。


    午间洪垣来找他,他一见这人,就想起自己小鸟依人紧搂她,脸偎着她胸口泪水涟涟,质问她是不是在外头有野男人了。


    拄着额头,心绪难平,连呼吸都错乱。


    洪垣见他一脸憔悴,白莲似的脸经霜打过般,双眼空洞,眼下青黑。


    "萧慧极,你夜里不睡觉干嘛呢?"


    他捱下胡思乱想,问:"怎么了?"


    "怎么了?你不会把圣人昨天说的话忘了吧?"她坐下抱着手臂,"我昨天想过了,慈幼院庞婆婆就是苦主,她告万奇珍合情合理。"


    萧慧极气她管杀不管埋,害自己噩梦做尽,她倒是红光满面,滋润得很。


    没好气回道:"那徐思晦呢?谁替他告?难不成你把他三魂七魄均提到太极殿上?还有那个阿苹,她后娘恨极了她,你能请来?"


    "糊涂啊糊涂,你真是困糊涂了。徐思晦自然可由谷婆子替他出头,就说他们是结义姐弟,姐姐替弟弟告御状,是不是顺理成章?阿苹的后娘让万衢官府想办法去,哪里用我请?"


    洪垣信心满满,想得是天衣无缝。


    萧慧极觉得她总是将人想得太简单。


    "好心提醒,谷婆子是万奇珍的保姆,她可是把万奇珍当成亲生儿子般养大。且她是万奇珍的共犯,若是在百官面前反水翻供,那可是惹大祸了。"


    洪垣则觉得他总是把人想得太复杂。


    "她招供的时候可一点不含糊,这些年也常去埋儿坡,可见其良心未泯。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实在不行就请人做法,摄她魂魄,操控其身,还怕她反悔?"


    萧慧极皱眉头痛,这是朝堂官员该说出的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