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点不合时宜的心思在，她下楼时自然一路无言。


    大概是看她没什么搭话的兴致，沈溯也没有主动挑起话头，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并排行走着。


    其实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热烈，驱散了春雨的寒意，透过窗户在，人从那片光中经过时，浑身暖意陡增，十分惬意。


    透过一些镜面装饰物，丛雾看到了两人并排走在一起的模样。


    第一眼，养眼。


    第二眼，他怎么这么高。


    第三眼，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细一品，不对劲的地方，在衣服。


    出门前，她想着，今天的场合不如昨天正式，说的事情却很严肃，就挑了身偏日常又不失正经的打扮。


    大地色衬衫套浅色风衣，再搭一条白色高腰裤，着重突显成熟稳重，好让她说话时不至于被认为是任性玩闹。


    但沈溯往她旁边一站，身上自然散发出的，尔虞我诈间磨练出来的气度，才像个真正的成年人。


    这样一来，她就好像那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得，等会儿她再提退婚，沈家人，尤其是沈沉父母，搞不好还真以为是她吃了李然的醋，顺便来闹点好处。


    丛雾几乎要在这份沉静中闷死时，沈溯终于开口了：“想好怎么说了吗？”


    丛雾循声望去，对上一双望不到底的深邃双眼，又极具穿透力，仿佛直直看进了她的心底，将她的一切秘密都尽数翻阅。


    她好像有点理解刚才沈沉的感觉了。


    不过这回倒是不凶，更像是上学时被老师点名提问，就算答错了也不用罚站。


    如果按照她事先预想的，不过就是说两个人性格不合，说两个人各有欢好，说两个人形同陌路。


    无论说什么，重点都是表明态度。


    于是她答：“大概吧。”


    沈溯轻轻笑了一声，“老爷子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有些固执，耐心讲就是了。”


    丛雾：“嗯。”


    是啊，说服本身就是件需要慢慢磨的事。


    而且沈溯的话更像是个暗示，这事能不能成，全看她怎么下功夫，沈老爷子那并不是什么不可攻克的难关。


    情绪上莫名得了份安稳妥帖，丛雾斟酌片刻，大着胆子问道：“那您会帮我吗？”


    尽管相处的时间寥寥，但所见所闻已经足够她明白，沈溯对沈沉其实并没有什么私人恩怨，只是平时对他严厉了些，算是和沈老爷子达成共识。


    而在感情这件事上，两人倒是背道而驰。


    沈老爷子事无巨细，沈溯则是一副撒手不管的模样，生气也是因为沈沉在感情中存在的那些欺骗行为。


    果然，不出意料的，沈溯用一种极为宽厚包容的态度支持她：“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应。”


    丛雾悄悄松了口气，心里顿时有了底，眉眼微弯：“谢谢您。”


    走下一楼，丛鸿杰还没到，先迎面撞上了沈致和陈见影夫妇。


    他们对于沈溯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也感到诧异，但没有多问。


    互相打完招呼后，沈致说他名下有几笔业务不知道在哪个环节卡住，一直没法推进。


    沈溯就问他具体情况，两人一边走一边聊，渐渐走远。


    剩下丛雾和陈见影。


    陈见影保养得极好，岁月也对她格外包容，再搭上清淡妆容与修身旗袍，举手投足间尽显端庄雅致。


    现在，陈见影仍以她未来婆婆的身份自居，姿态熟稔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你这孩子，怎么又瘦了，这样可不好。”


    “伯母你换个肉多的地方再捏捏。”丛雾客套的玩笑着，类似的话她已经在对方嘴里听惯了。


    小时候，见一次面就是孩子长高了，少女时期则是变美了，现在因时制宜，版本更新为又瘦了。


    陈见影在她额头点了一下，作亲昵状：“你啊，伯母看着你长大，你身上多少肉，我心里有数，等会儿就留下来吃饭，我亲自盯着你吃。”


    “对了小雾，还要谢谢你的礼物，你伯父很喜欢，比沈沉那混小子的好多了。”陈见影最惦记的就是人情往来，很有仪式感的，在这会儿走完了收礼的全部流程。


    猝不及防转了话题，丛雾脑子差点没转过来。


    沈致的生日几乎被她遗忘在记忆角落，提到礼物，她既愧疚又意外，沈沉竟然真的替她送了。


    【那代我祝叔叔生日快乐，礼物你记得买双份，我还要忙。】


    她在心里暗暗道歉：对不起伯父，下次一定。


    但她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推翻，因为陈见影又问：“不过，你和沉沉是不是吵架了，礼物都托你小叔叔代送了，两个人之间可不能这样相处，有矛盾就要尽早说清，信任和感情是经不起这么消耗的。”


    丛雾：？！


    所以这份礼物，竟然是沈溯替她送的吗？


    她立刻反省，是她的错，她怎么能高估沈沉呢。


    至于沈溯替她送礼这件事，她又摸不透了，总不能是沈沉招呼沈溯帮她送，从胆子上来说就不存在这种可能，可这种行为又怎么说都不合规矩。


    想了想，只能说他是个足够细致的人，也实在会拿捏人心，做事情的尺度被他把握得刚刚好，就算是一些轻微越界的行为，也做得丝毫不让人反感。


    丛雾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份好。


    见她迟迟没有回应，陈见影面上的笑意变为关切：“怎么了？有什么事可以跟伯母讲讲，别自己为难自己。”


    丛雾犹豫片刻，觉得如果是陈见影的话，提前透露一点应该也没关系，她总不会像陆怀心那样没有分寸。


    她委婉地说：“伯母，您不用这么担心，我和沈沉之间算不上吵架。”


    陈见影表情微松。


    丛雾继续道：“不过我们确实没什么联系，生活上也没什么交集，所以才……”


    到这，她就说不下去了。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无法规避的逻辑问题，既然她和沈沉没什么往来，那又是怎么和沈溯搭上的？


    好在陈见影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在听完她的解释后，反而彻底放松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傻孩子，伯母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


    楼梯上传来的拐杖声终止了两人的聊天，两人一同上楼去扶沈老爷子。


    沈老爷子泰然接受了丛雾的搀扶，对陈见影摆摆手：“见影啊，你去和厨房说一声，今天来了几位客人，让他们提前准备起来。”


    接着又报了几道菜名，其中有一道正是她喜欢的清炖狮子头。


    “几位？”陈见影不解。


    沈老爷子：“还有小雾的父母，沉沉也要回来。”


    这个人员配置，除了好事要有苗头，陈见影想不出第二个可能，但沈老爷子的脸色又告诉她，事情似乎不是她想的那么回事。


    她一头雾水：“爸，这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得到回应，陈见影也不敢多问，转身去办交代给她的事情。


    丛鸿杰和沈沉的车一前一后到达，三人也是并排走来，夹在丛鸿杰和陆怀心的过度热情中间，显得沈沉格外僵硬。


    按理说，以沈老爷子的辈分和资历，在会客厅里坐着等是绰绰有余，但他这回没摆架子，提着拐杖就往外走去。


    “叔叔。”


    “爷爷。”


    沈老爷子点头应下，将丛鸿杰和陆怀心往屋里请，沈沉则被他单手一拦，隔了出来。


    沈沉没有吭声，自觉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视线落在拐杖下端，整个人都在用力绷紧，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在丛雾不明所以的时候，沈沉凭空打了个寒颤。


    嗅到空气中那点不寻常的味道，依靠着对危机的本能躲避，丛雾往后退了两步。


    下一秒，沈老爷子的拐杖就挥了出去，一阵呼啸风声过后，是撞到肉时的结实钝响。


    一切发生得太快，丛雾甚至来不及闭眼。


    沈沉闷哼一声，左腿瞬间没了力气，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表情痛苦难忍。


    丛鸿杰和陆怀心顺着声响回头，瞧见眼前的景象，瞬间惊慌失措，手忙上乱地上前扶人：“叔叔，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好好说，怎么能打孩子呢。”


    沈老爷子不为所动，转头看向她，“小雾，你放心，爷爷是站在你这头的。”


    “爷…爷爷。”丛雾声音发颤，心跳不可抑制地急剧加速。


    她怎么也没想到，沈老爷子竟然舍得下这种狠心，这一拐，摆明了就是为解决刚才李然的事情。


    这样一来，她再追究计较，就是她的不懂事了，能在这件事上借题发挥的余地，又落回了沈老爷子手里。


    原本她想着，只要让李然的事保持在悬而未决的状态，她就能以此作为切入点来退婚，说不定还有机会见证爱情。


    这个念头，现在终是落了空。


    见丛鸿杰二人恨不得这一拐落在自己身上的姿态，沈老爷子冷哼一声：“你们也别心疼他，再不教训一顿，我看他都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了。”


    说完，便带着丛雾往屋里走去。


    沈沉被扶着，一瘸一拐地缓慢挪动。


    空气几乎凝滞，佣人静默着上完茶点，匆匆退去，不敢多留。


    等陈见影从厨房回来，看到眼前这一幕，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招来一群人，按摩的按摩，看伤的看伤。


    倒也没被阻止。


    陈见影眼尾泛红：“爸，不是说好沉沉成年后就不打了吗？”


    沈老爷子面沉如水：“见影，你这话别问我，问他自己吧。”


    陈见影便知道再问也没用了，忍着泪意噤了声。


    沈沉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一些，能开口说话了，他艰难地起身坐正，挥退佣人后，嗫嚅道：“妈，是我做得不对。”


    之后几分钟，他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简单讲述了一遍，他和李然的故事。


    既然爷爷和叔叔都已经知道，那也就不差剩下几个人了。


    其实听起来也没什么新鲜的，无非就是不喜欢事事被安排，正好又在合适的时间遇见了李然。


    几顿饭后，两个人的发展顺理成章。


    不过到底还是顾忌着这份口头婚约，不敢太张扬，直到现在两人依然处在暧昧期。


    听完，陈见影泪干了，作势就要扇他。


    又因为前摇太长，被陆怀心及时拦下，“见影，孩子还年轻，难免犯错，我们不也有不懂长辈苦心的时候。”


    来回扯了几句，解决的办法无外乎就是哄好李然，让她不要闹事，婚约继续履行。


    丛雾皱眉，陆怀心对这门婚事积极，是有好处可捞，那陈见影呢？


    坦白说，沈沉的个人外在条件其实不差，外形上挑不出什么错，加上人虽然不成熟，但也没反常到哪里去，还有沈家在背后撑腰，找个家世显赫的千金轻而易举。


    所以陈见影在坚持什么，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退婚机会？


    沈溯和沈致这会儿也聊完过来了。


    沈溯除了微微皱眉，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过去问了句：“没事吧？”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沈溯就落了座。


    只是紧接着就被丛鸿杰缠上了，丛鸿杰一副又怕又笑的模样，也称得上孤注一掷。


    沈致面露惊异，刚想说话，就被陈见影拉到一旁小声私语，沈沉偶尔颓丧地点头承认。


    短暂的几十秒内，沈致表情几经变换。


    丛雾余光瞥见两人的视线在她身上不断来回。


    这种被人审视打量的感觉很不好受，叫她浑身都不自在，手指不知不觉紧紧绞在一起。


    屋里现在只有两个不说话的，沈老爷子和她。


    丛雾手指绞的自由热烈，倒也自得其乐。


    但沈溯大概是觉得老的他管不着，就来照顾一下小的。


    三言两语应付完丛鸿杰后，拿了个小盘子，挑了几块茶点递到她面前，“尝尝吗？”


    丛雾回神，伸手去接：“谢谢。”


    没什么缓冲时间，手上的痕迹一点没消，青葱玉指染上几分渐变斑驳，将她的几分局促暴露得一览无遗。


    沈溯视线落在这点不寻常之处，眼中浮现浅淡笑意。


    丛雾耳根发热，随意叉了一块放进嘴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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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刻缩手，试图掩盖事实。


    沈溯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中，好整以暇地问：“好吃吗？”


    丛雾点头，当然是好吃的，清甜爽口，回甘悠长。


    陆怀心见了，用曾经和她初次见面的温婉姿态招呼她：“我记得沉沉也喜欢吃，小雾，你也拿些过去吧。”


    丛雾：“……”


    盘子里的茶点瞬间不香了，还成了烫手山芋。


    沈溯：“要吃吗？”


    沈沉：“不用了！”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将提议的陆怀心置于一种难言的尴尬境地。


    丛雾睨她一眼，并不介意让她更尴尬一点，不是喜欢演母慈子孝吗？那就来吧。


    深吸一口气，抢在沈溯之前站起身。


    丛雾笑得乖顺无害：“阿姨，让我送可以，但可得提前说清楚，我只以朋友的身份送，别的名头我不敢随便担。”


    对着自己的婚约对象说这种话，怪稀奇，也怪不妙的。


    果然，丛鸿杰第一个着急，纠正道：“小雾，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们俩本来就是要结婚的。”


    丛雾心里冷嗤，她为什么要解除婚约，怕的就是这家人作妖。


    现在急成这样，恐怕是资金缺口已经大到无法周转，恨不得把她注水后称斤算两地卖给沈家。


    这样的话，钱是到他们手里了，人情却是欠在她头上。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好赚的生意。


    “结婚，为什么我和沈沉一定要结婚？”丛雾问的诚恳，“我和沈沉小时候也不是没有一起玩过，但那时候就不热络，长大后更是渐行渐远，我想，这足够说明我和他并不合适。”


    说出口的一瞬间，丛雾如释重负。


    但落到几个人的耳朵里，就犹如烈火与滚油，瞬间沸腾，原先那点微妙的平衡不复存在。


    陆怀心站起身，试图用气势压她，“小雾，你一点也不乖，这是你两位爷爷定下的婚约，除了沈沉，你还能和沈家的谁结婚？”


    利益攸关，陆怀心终于漏馅。


    沈家几代相传，也不是没有其他子弟，但要么关系太远，要么常驻海外，都不方便，沈沉的存在，算是近水楼台的最优选。


    听完，沈溯揪着里面的破绽，慢悠悠地问她：“所以以后要和小雾结婚的人，必须姓沈是吗？”


    这话陆怀心当然不敢应，也意识到刚才她攀附的意图过于明显，惹到了沈溯。


    她讪讪笑了两声，偷换概念道：“哪里，只是毕竟是长辈开口订了婚约的，总不能任由她乱来。”


    怕沈溯还要说话，陆怀心赶忙继续给丛雾施压，“小雾，你爷爷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了，你还要惹他生气吗？”


    骤然听到爷爷，丛雾着实惊了一跳，接着就是气恼，再顾不上体面：“谁让你这样消遣爷爷的！”


    陆怀心的胆子真是大到没边了！


    故人突然被提，还是以消费情面的方式，沈老爷子也是怒不可遏，皱眉斥道：“好了，知道丛老头不能说话了，你还搬出来干什么，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的睡会儿吗？”


    丛、沈两个老爷子自幼相识，一起爬过树，挨过打，后来又一起下海创业，相互扶持，自然是情比金坚，其中一个先去当真是心底难以触及的痛。


    接连被堵，话还一句比一句有分量，当头砸下来简直让人晕眩。


    陆怀心彻底熄火，不敢再闹。


    听了这许久的争执，又被提起伤心事，他面上露出几分疲态，明显是不愿再折腾。


    沈老爷子拍板道：“好了，别争了，我做主，既然两个孩子都不愿意，那婚约就不作数了。”


    “爸，这样太仓促……”沈致还要反驳。


    沈老爷子没给他机会，直接把话说死：“我和丛老头当初的本意是结个亲，但现在这样继续闹下去，叫结仇，要不是阿溯之前的提醒，这件事还真是要被我办坏。”


    “两个老头子迂腐就算了，你们也跟着胡来吗？”


    一句沉甸甸的质问，几乎把几个人心里的脏事血淋淋地挖出来。


    没有人说话，客厅安静下来，气氛再度变得凝滞。


    沈老爷子提起一口气，又重重呼出，用起身离去的动作宣告这件事的落幕。


    “阿溯，你不是有事要问我？”


    沈溯微微摇头：“刚才和大哥聊了会儿，突然有了些想法。”


    沈老爷子点点头，留下吩咐：“厨房在做饭了，婚约没了，情谊还在，大家难得见面，都留下来聚一餐，我先去找丛老头喝两杯。”


    随后独自默默上楼。


    -


    惦记了这么久的事情终于办到，没有想象中的喜悦，酸涩却是实实在在的。


    丛雾揉揉眼睛，平复了一下情绪。


    扫视一圈后，发现几人面上的伪装都有些松懈。


    丛鸿杰两人的懊恼与不满，她是理解的。


    沈致和陈见影面上的隐隐遗憾又算什么意思？


    可婚约这件事情应该不会再有转机了吧？


    丛雾疑惑难消，悬了许久的心也只敢往回落一半。


    嫌这屋里太闷，她想出去透个气，便主动打破了沉默：“我去外面走走。”


    陆怀心立刻跟着道：“心情不好是吗？一起吧，有什么不开心的，就和妈说说。”


    丛雾直白地拒绝：“阿姨，我想自己走走。”


    并用称呼强调提醒，别玩人前人后区别对待这一套了，挺低级的。


    沈溯适时发出询问，嗓音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润平和：“我给你带路？”


    说罢，不等她拒绝，也起身往外走。


    恍惚间，他身上的感觉好像又变了，那些深不可测、锐利锋芒全都被他主动隐去。


    浅浅日光从客厅的玻璃墙外斜照进来，形成一道光幕。


    他左手拿起她面前那盘没吃完的茶点，踩着轻慢的步调，就这样融进了光里。


    丛雾迟疑片刻，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并肩之后，丛雾自觉地将茶点接到手里。


    沈溯这样照顾她，是人情世故上的周全，她如果当真全盘接收，就太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