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雨夜

作品:《骨刺[破镜重圆]

    “嗯?”


    听见自己的名字从男人唇尖溢出,梁舒音转头看他,有一瞬的游离。


    男人咬字字正腔圆,胸腔共鸣足够,还包裹了一层他独特的、漫不经心的沉厚气息。


    像雨夜,深沉又朦胧。


    陆祁溟从后视镜里盯着她,“到了。”


    对上他的眸子,她轻声回答:“好。”


    唯一的那把伞给了陈可可,她只能拿包顶在脑袋上,关上车门前,侧身跟他说了句。


    “谢谢。”


    绕过车前时,陆祁溟却叫住了她,“等等。”


    他从车里找了把黑色折叠伞,打开车窗,伸手递给她。


    “伞拿着。”


    她顿了下,盯着那把伞,却没伸手去接,“不用了,我进去也就一两分钟的路程。”


    陆祁溟的电话响起,他低头去找手机,拿着伞的那只手却没收回。


    雨水打在他递伞的手腕上,青筋凸起的手臂很快被淋湿,腕表上也沾了水。


    然后,接电话的人一边应答着,一边看着她。


    似乎她不接伞,他就会一直拿着,任由自己的手臂被雨水浇着淋着。


    他想做好事,却让她来承担这种罪恶感。


    坦白说,这样的强势让梁舒音不太舒服,甚至激起了她想一走了之的逆反心理。


    只是雨越来越大,哗哗坠地,头顶的包也几乎湿透。


    再僵持下去,除了让两个人都淋雨,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她终于伸了手,“谢谢。”


    东西送出去了,陆祁溟的视线却没离开她。


    像是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生日又不是忌日,为什么非要我回来?”他稍稍偏了头,盯着她斜前方的霓虹。


    听见他这句戏谑嘲讽的话,她莫名有些烦躁。


    一刻也不想多呆了。


    跟他道了别,不管他听没听到,也没问这伞要怎么还,她转身,撑开伞,快步朝小区大门走去。


    望着那个突然离去的背影,陆祁溟下意识压了压眉头。


    是他的错觉吗?


    她刚才似乎隐隐有些不耐烦。


    他打开车前柜,从里头摸出一盒烟,抖出一根,也不点燃,就咬在唇间。


    不耐烦...


    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他微不可察地弯了下唇,闷出一声若隐若无的低笑。


    一只高冷狡黠的猫,肯伸爪挠别人,总比冷着脸,一副无懈可击的样子好。


    只是,这笑贴着电话传过去,那头的人不明所以,被他这肆无忌惮的态度惹毛了。


    “行,那就等你老子入土了再回来。”


    电话里的人骂得正起劲,他却态度一变,咬着烟,情绪稳定地回复了句。


    “行,回来。”


    挂了电话,他再度抬头望去,雨夜中那个挺直的背影,在大门口一闪。


    倏忽不见。


    回到家,梁舒音将雨伞撑开,晾在阳台上。


    阳台窗户没关好,进了些雨水,她拿了拖把去收拾。


    胸口那股闷气还没消,她拖地时,下手没个轻重,拖把撞到木架。


    “哐当”一声,木架晃动,边上那盆茉莉坠落下来。


    花盆碎了。


    这一砸,她倒是气顺了。


    她盯着一地碎片,正走神,兜里的电话震动了下。


    是顾言西发来的信息。


    问她在家没,吃没吃晚饭。


    她放下拖把,敲字回他:“刚到家,还没吃。”


    “我二十分钟后过来,别点外卖。”


    她知道顾言西什么意思。


    要给她送吃的过来了。


    收了手机,她蹲下,在萦鼻的香气中,从一地狼藉中捡起那束茉莉,抖了抖根须上的土。


    小时候她打碎了花盆,爸爸从来不会责骂她。


    他会说,“音音你看啊,碎的只是外表,它根系强壮着呢,只要根还在,它就能活得好好的。”


    她仔细瞧了瞧这颗茉莉。


    只是失去了保护罩而已,根自然是没伤到的,就连开出的花苞,都一个没少。


    她起身,将茉莉连土带花,移植到新盆里,收拾了碎片,又去给顾言西泡了壶柑橘茶。


    晚上八点一刻,顾言西拎着大包小包,准时出现在了她家门口。


    他换了鞋,走到餐桌旁,将几个食盒放在桌上,又拎着其他东西去了厨房。


    “你不用加班么?”


    梁舒音拉开餐厅的椅子,将食盒一一打开。


    西兰花炒虾仁,糖醋排骨,冬瓜汤,都是她喜欢的家常菜。


    “今天休息,不然你哪来这些好吃的。”


    顾言西将牛奶和鸡蛋放进冰箱,扭头问她,“如果我不来,你今晚又打算点外卖?”


    “对呀。”她面不改色,理直气壮。


    “然后再吃出急性肠胃炎,半夜去医院挂水是吧?”


    “顾言西,这是小概率事件。”


    意思是,他没必要回回都拿这件事数落她。


    “而且,做饭这件事需要天赋。”她看他一眼,“我没你这种天赋。”


    她不是没尝试过自己做饭。


    但买菜,洗菜,切菜,炒菜,就像个巨大的工程,每次忙完后,她都觉得浑身像被扒了层皮。


    于她而言,性价比太低。


    顾言西无奈地耸了耸肩,交代说:“给你包了50个混沌,记得吃。”


    她点头,嘴巴难得甜了一回,“谢谢舅舅。”


    虽然早习惯了她“没事顾言西,有事舅舅”,但顾言西对此还是受用的。


    “这还差不多。”


    将冰箱里的东西规整好后,顾言西走过来,拉开她对面的椅子,给自己倒了杯柑橘水。


    “比赛比得不错。”


    他早就看了网上的那些视频,只是最近忙得像陀螺,也没空过问她这事儿。


    她拿了个虾剥着,“嗯,替你省下了一笔钱。”


    “你看见陆祁溟了?”


    他说话时候在喝水,嗓音含糊,她没听清。


    “什么?”


    顾言西将杯子往桌上一放,“陆祁溟你不认识吗?听说现场很多小姑娘追着他跑。”


    梁舒音低头咀嚼着,没回他。


    几秒后,忽然开口,“你很欣赏陆祁溟吗?”


    “嗯。”


    顾言西一顿,指节有一下没一下扣击在桌面,“如果当年我们都没退圈,彼此都会是赛场上最强劲的对手。”


    梁舒音点点头。


    这一点,她是认可的。


    但不知想起了什么,她低喃了句,“可惜没如果。”


    顾言西一怔。


    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他起身,越过餐桌,长手伸过来摸她脑袋。


    “所以啊...”


    以为他会说什么大道理,结果只是一句。


    “所以,你要好好吃饭。”


    她捧着碗,弯了下唇角。


    是啊。


    离开的人已经离开了,而留下的人却不能不好好生活。


    因为,日子还得过下去。


    两人闲聊着,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她拎起来看了眼,神色微顿。


    “怎么了?”对面的人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她将手机反扣在桌上,冷淡道:“陆延盛生日,我妈让我过去。”


    “你不想去。”


    “你觉得我该去?”她从顾言西表情中读懂了潜台词。


    “有些事已成事实,早晚需要面对,你已经逃避两年了。”


    顾言西盯着她,一脸认真,“除非,你真打算和你妈断绝关系,以后都不用跟陆家人打交道了。”


    “那你呢?”


    她放下筷子,反问对面的人,“这两年,你不也一直对她避而不见?”


    “我跟你不一样。”顾言西看着她,“况且,她未必想见我。”


    梁舒音知道他的意思。


    顾言西其实跟她并无血缘关系,他跟母亲舒玥是重组家庭、异父异母的姐弟。


    她出生那年,舒玥父亲跟顾言西母亲车祸意外去世,八岁的顾言西没了妈,从此就跟着舒玥。


    但舒玥工作忙,顾言西便跟她一样,都是被梁蔚带大的。


    某种程度上说,梁蔚不仅是他姐夫,更像是他父亲。


    梁蔚的死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他没办法跟舒玥反目成仇,没办法恨她,只能避而不见。


    因为他知道,一旦见面,他一定会口不择言,伤人伤己。


    而舒玥,大抵也是不愿意见到他的,同样因为无法面对。


    见梁舒音沉默不语,顾言西张了张嘴,稍作犹豫后,缓缓开口。


    “有件事我还是得告诉你。”


    “最近,我在医院看见过你妈,不止一次。”


    顾言西走后,她在餐厅里呆坐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拿起手机,给舒玥回复了过去。


    “好,我来。”


    --


    陆延盛生日那天,也是梁蔚的忌日。


    去陆家前,梁舒音先去了城郊的墓园。


    舒玥派了人过来接她,她让司机把车停在墓园附近,她下了车,自己走路过去的。


    跟爸爸聊了会儿天,告诉了他自己的近况,临走时,她问他。


    “我今天要去妈妈那儿,爸爸,你会怪我吗?”


    天空是湛蓝的,有飞鸟飞过。


    她最后看了眼墓碑,离开了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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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陆家在城南麓山别墅区,虞海有钱人扎堆的地方。


    下了车,林管家将她领进去。


    穿过花园时,他解释说:“夫人刚刚一直在这里等着小姐,中途有事才不得已离开了。”


    她点头,“谢谢你,林叔。”


    法式风格的花园,占地很大,四五个人正在绿荫下忙碌着,穿过轴线对称的廊道,林管家将她带到了廊亭下。


    她看见了背对着她,正在接电话的舒玥。


    “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林管家躬身留下这句话,将空间留给了她。


    舒玥穿着身月白色棉麻长裙,黑发嵌入玉质发簪,年过四十的人,依旧身材纤细,体态姣好。


    她走了过去,没打扰舒玥,只静立着,想等她接完电话再打招呼。


    “陈医生,我知道我这个年龄想再要孩子,的确需要付出更多的艰辛,我会按照您的意思好好调理的。”


    “嗯,好的,谢谢陈医生。”


    挂断电话,舒玥转身,看见身后的人,脸上的笑顿时僵住。


    一开口,连语气都有了几分迟疑,“音音,你什么时候到的?”


    “什么孩子?”梁舒音冷淡质问。


    舒玥顿了下,走到她面前,缓缓开口。


    “我跟你陆叔叔打算再要一个孩子,我们...”


    她打断母亲,“所以你去医院不是因为生病,而是为了这件事?”


    舒玥一愣,微微点头。


    仿佛一道闷雷劈下,骤然间,舒音觉得胸口闷闷的,呼吸变得困难。


    那种窒息感再度降临。


    “非要不可吗?”


    她喉头干涩,像被灌了沙,指尖狠狠嵌入了掌心。


    “你陆叔叔之前意外失去过一个女儿,我们想弥补这个遗憾。”


    舒玥小心翼翼去牵她的手,“音音你放心,即便再有一个孩子,妈妈也会把你放在第一位的。”


    “遗憾?”


    她手一甩,冷笑道:“那谁来弥补我的遗憾,我爸的遗憾?”


    舒玥脸色煞白,紧抿着唇。


    “你从小跟着你爸读了那么多书,你应该知道,人是很复杂的,很多事情都没办法用简单的对与错、黑与白,去衡量。”


    “是你的出轨害死了爸爸。”


    梁舒音冷眼看着她,破罐破摔的样子,根本不打算再为这份母女情留任何余地。


    “这很难衡量吗?”


    舒玥红了眼。


    僵持中,谁也没再开口。


    半晌,她叹了口气,“音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不好?”


    梁舒音用一双陌生又清冷的眸子,盯着对面的人。


    谁都可以这样说,但你不能。


    来之前,她以为舒玥病了,母女关系再不好,也会有血脉相连的担忧。


    她甚至想过,放下一切恨意,跟她冰释前嫌,做一个听话的女儿,去弥补过去这几年,母女离心浪费掉的那些时间。


    毕竟在疾病和死亡面前,一切都是无足轻重的。


    然而这一刻,她只觉得一切可笑至极。


    她深吸了口气,极力控制着鼻酸。


    “如果你今天让我来,就是为了给我说这些,抱歉,我不想听,也不想理解。”


    争执中,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陆家跑出来的。


    只知道舒玥追她时,摔倒了,陆延盛过去扶她,她叫了声“音音别走。”


    但她没回头。


    身体被塞进了没有阀门的水龙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下。


    她用手背抹了下,很快就又湿了,连毒辣的日头,都晒不干她斑驳的泪。


    有人开着跑车经过,她也不在意这幅丑态被看见了,会不会被人笑话。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平时也鲜少暴露情绪。


    但刚才,她有种确凿的,被抛弃的感觉。


    虽然母亲早就背叛了父亲,虽然母女俩关系一直很僵,但她始终还心存幻想,觉得妈妈还是她一个人的。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切感受到,早在几年前,在完整的家庭支离破碎时,她就已经失去妈妈了。


    她早就是别人的妻子了。


    也即将,成为别人的母亲。


    而她,终究会成为一个“外人”。


    一个彻彻底底的,跟她所在的陆家,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


    眼泪还在不停淌下,她狠狠抹了把脸,都有点恨自己的不争气了。


    手机在兜里簌簌震动。


    陈可可问她去不去竞速俱乐部。


    烈日自头顶繁茂的树叶落下,零零碎碎,摇摇晃晃。


    几秒的迟疑后,她面无表情敲了个字过去。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