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整座诡城的邪阵越转越快，怨魂尖啸盘旋，躲避着地面上烧得越发炽烈的诡火，却怎么也逃不出大阵的笼罩范围。


    打更人和牛头掌柜在外头勉力支撑着，而在庙祝的神魂之内，厉无渡三人正狼狈躲避着无处不在的墨汁。那些都是实质化的魔气，相当于百里忍冬之前中过的魔种液体版，沾上便会被浸染，处理起来极为麻烦。


    厉无渡拉住百里忍冬，靠着强悍的神魂之力拨开又一波魔气，然后面不改色地直接切掉了被污染的部分神魂，活像那能让常人惨叫出声的剧痛不存在一样。


    在四面八方一片漆黑的情况下，庙祝本人的神魂已经彻底看不见踪影。少女厉无渡鸡贼地借着师徒二人的势躲在后头，招得百里忍冬面色越来越不善，协助师尊防御的同时眉眼冷得能掉出冰碴子来。


    在又一次被当成挡箭牌后，少年终于忍不住了，手中寒英回收时恰好隔住了少女厉无渡想往自家师尊背后凑的脚步。


    “别再往我们身后躲，既然是合作，厉道友难道不该也出点力吗？”他音量不高，显然是在克制自己的怒意，但眼刀子已然凉飕飕地一个劲儿往少女身上扎去。


    然而少女厉无渡权当看不见，危机当前，自然是保命要紧，谁还管那些有的没的。


    “你！”


    见她油盐不进，百里忍冬怒气更上一层楼，但他将将开口吐出一个字，不远处的浓稠魔气中便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动静，原本杂乱狂暴的“墨汁”迅速往某个方向汇聚，隐隐传出庙祝断断续续的神魂波动。


    厉无渡神情一凝：“不好，这是他要彻底崩解神魂的征兆，没时间了！”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那温峰主您倒是想想办法啊！”闻言少女厉无渡面色陡然一变，生死当前，她那股子在魔域内日积月累浸染出的戾气有点没压住，在语气里带出了几分，“否则咱们就真跟着一起给他们陪葬？”


    说罢，她眼底掠过一丝狠厉杀意——


    大仇未报，她本想再变强一点，好有朝一日能亲手手刃仇人。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和仇人一同被困在死局当中，一个弄不好，他们今日就得全都葬身于此。


    若真的不幸殒命，她也一定要看着温琼枝死在自己前头！


    少女厉无渡心底戾气沸腾，面上表情反倒收敛成了一潭冷泉似的平静，不过那双眼睛却透着股瘆人的黑沉。


    感应到自己背后陡然掺上了杀意的视线，厉无渡几乎是瞬间便猜到了年少时的自己在想什么。


    不过她并未慌张，而是忽地眯起了眼。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划过脑海，厉无渡忽然意识到，眼下正是他们逃离诡城的“一线之机”。


    她猛地抬手，使出了一直未露出来的手段。


    背后阴恻恻盯着“温琼枝”的少女厉无渡见状眼神一凝，她认出那是极为高阶的鬼修手段，当下不由得对本该是正道剑修的“温琼枝”居然私底下掌握了如此高深的外道而感到惊讶。


    厉无渡倒不怕她看，因为这是她前世成为魔尊之后在古秘境内寻到的上古鬼修术法，不是她年少时从鬼修“师父”那里学来的那些，即便被少女厉无渡看到，自己也露不了馅。


    黑金相间的刻纹法符飞射而出，没入魔气汇聚的核心处。


    与此同时，厉无渡高声道：“庙祝，你妹妹注定已经无法复生，但她还有获得下一世的机会。”


    “你当真要继续错下去、害她最后陪你一起魂飞魄散吗？”


    她的话像钉子一样，一字一句钉入庙祝灵魂深处。


    狂乱的魔气陡然停顿，那处传来的毁灭波动短暂停滞了下来。片刻后，里面传出庙祝嘶哑的声音：“你……骗人……”


    “我没骗你，你们二人走了错的路，漫长岁月下来，这一世的确已经无法挽回，但如果你肯用我的法子，你们兄妹二人就能永不分离，同入轮回，还有下一世、下下世！”


    墨汁般粘稠的魔气之中，庙祝没再说话，却也没再继续发动自杀式的攻击，像是动摇了。


    见他如此反应，厉无渡当即心中一定，趁热打铁道：“怎么样？与其拉着所有人一起死，不如试试我的办法？反正再糟也不会比你原本的打算更糟了，何不为了你妹妹最后赌一次？”


    庙祝还是没说话。


    厉无渡眸光如炬，一步步逼近那处核心，手中再度绘出一道黑金法符：“你若应允，便将魔气散开，将你们兄妹俩的魂体露出来，给我时间分魂重塑，再送你们一起入轮回！”


    周遭阴影蠕动，庙祝的低语穿过重重魔气传来：“分魂重塑？”


    “不错。”厉无渡道，“这么多年下来，虽然你积累了不少怨念罪孽，但三魂七魄可以被剖离分割，只要把罪孽集中在部分魂魄中，将这部分魂魄剖离出来，剩下的无罪之魂就可以再与你妹妹的残魂融合，形成一个拼合完整的新魂。”


    “等你被剥离下来的有罪魂魄被外界的数千怨魂分食，平息了他们身上的怨气，了结了你们之间的因果以后，我就能以此上古鬼修之术，为你们拼合新的魂体，送入轮回。”


    “这样一来，你和你妹妹也就真正共为一体，永不分离了。”


    百里忍冬和少女厉无渡都不同程度地被这听起来极为左道的法子惊到，只不过二者一个神色迟疑，一个思索片刻后双眼微亮，显然是觉得可行且已经燃起了偷师的兴趣。


    不过作为当事人，庙祝还是追问道：“你确定能成？”


    “不能。”厉无渡笑了一声，“但死马当活马医，若是不成，以你的本事，即便剖了魂也能继续自爆，到时候我们一样给你们兄妹陪葬就是。”


    她顿了顿，确认道：“怎么样，这法子，你试是不试？”


    魔气深处一片沉寂，半晌，庙祝才低声开口，进一步确认道：“这法子……她——我妹妹会不会疼？”


    厉无渡缓缓摇头：“不会。你们之间虽有灵契，但你是主导者，她只剩下一点残魂，即便被你用生魂血肉祭祀供养，也都是被动的，残魂上没有太多难以祛除的怨气业果，因此不必承受剖魂洗罪之苦。”


    “但你会生不如死。”她强调道，“你积压的孽障太重，因此必须要移罪剖魂。我会强行撕裂你的魂魄，把有罪的部分魂魄剜出来，交给外头的怨魂吞噬。”


    “那种痛，哪怕是顶尖的鬼修大能，也未必挺得住。”


    空气静了下来。


    少女厉无渡在一旁看得牙酸，心说温琼枝真是虚伪愚蠢，非得假惺惺地特意跟这庙祝说破剖魂之害，万一这家伙不愿遭罪，还是要拉着他们一起死怎么办？


    然而下一瞬魔气中便传出了庙祝的笑声。


    “这样啊……”他说，“那就好……”


    那笑声干枯破碎，却透着一丝极其轻微的、几乎可以称之为“释然”的温度。


    “只要她不疼，那我疼也没关系。”


    “就算是剖魂，被怨魂撕咬……也没关系。”庙祝声音像风中灰烬，却带着一股奇异的淡定，“这些年最疼的时候，便是看着她被人折磨迫害至死的时候，我早就疼够了，多一点也不怕。”


    话音落下，一股庞大的神魂波动自魔气深处升起，四面八方的墨汁魔气迅速抽离、回流、退散，被掩藏在其中的兄妹魂体，终于清晰地显现在三人面前。


    庙祝还是那副没带面具的苍白俊秀模样，只不过因为刚才那一番折腾，此时他的魂体已布满裂缝，接近崩溃边缘。


    而在他怀中，一团被护得十分仔细的淡色残魂静静漂浮，没有半分波动，像是沉睡着。


    “若你说的是真的，”庙祝紧盯着厉无渡，一字一句道，“那便将我的魂魄拿去吧——随便你怎么样。”


    少女厉无渡张了张嘴，一时间竟没说出话来。


    百里忍冬则默默抬手，将自己的神魂之力尽数输送给师尊。


    厉无渡压抑住被他触碰的本能酥麻感，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处理庙祝兄妹二人魂魄的正事上。


    虽然刚才那番话说得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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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此法太过左性，自从得到这上古鬼修秘术后，厉无渡并未有机会真正拿人实践过，更何况剥魂又不是分果盘，哪里是能让人随便“剖下有罪部分”就能轻松完事的。


    但她还是决定赌一把。


    厉无渡深吸一口气，手中法印飞快结起，黑金刻纹骤然绽放光芒，沉声提醒道：“开始了——忍住！”


    一道幽黑裂痕自庙祝魂体上缓缓撕开，但此刻的他却只是神色木然地生受着这份剖魂之痛，没有抗拒一星半点儿。


    魂魄被撕裂，在足以将人逼疯的剧痛中，庙祝眼前一阵恍惚。


    他垂首看着自己怀中的细弱残魂，仿佛看见了儿时的妹妹，坐在他怀里软软地笑着。


    “囡囡……”他喃喃道，“别怕，哥哥马上给你补足魂魄，陪你投胎转世去……”


    厉无渡听见了这句呢喃，掐诀的指尖不由得一顿，却也只顿了一瞬，旋即便再度加快了动作。


    秘术一旦开始便不能停，而且拖得越久，庙祝便越痛苦，分魂成形也就越难完成。


    “咔——”


    清晰的裂响自庙祝魂体深处传出，那不是□□破碎的声音，而是魂魄被强行撬开、层层剥离时的回响。


    一串串黑金法符逐渐在庙祝周身构成了浮动不定的法阵，厉无渡和百里忍冬二人集合的魂力经由阵法放出，形成了一道锐利无匹的魂刃，笔直没入庙祝体内，彻底斩断了他染满漆黑罪孽和魔气的一魂四魄。


    “啊啊啊啊——”


    迟来的惨叫骤然爆发！


    庙祝剩余的魂体瞬间扭曲，几乎无法再维持住稳定的人形。


    而他被斩下的那部分罪魂瞬间逸散出滚滚黑气，在空中化作一张张带着怨恨与痛楚的鬼脸，哀嚎着四处逃窜，又被阵法强行束缚压回。


    厉无渡神情冷厉，眼中却没有一丝动摇。她手指翻转，迅捷无比地调整着法诀，每一记法符都精准无误地刻入阵中，将那一缕缕因果、杀孽、怨气化作的“有罪魂魄”一寸寸压制、封存。


    然后她主动向前移了一步，离开了百里忍冬放在自己背后、源源不断输送魂力的手。


    “忍冬，”她一边操控阵法一边对少年吩咐道，“为师这边暂时稳得住，你去用魂力拢着点那兄妹俩的残魂，别让他们散了。”


    “弟子明白！”


    百里忍冬瞬间冲出，毫不吝惜地放出魂力，将此时虚弱透明，如同风中微火的两团残魂拢住。


    下一刻，一道低沉、细碎的咔哒声自四面八方响起——周围的灵台剧烈颤动，一道又一道崩裂的纹路自四周虚空蔓延开来，如蛛网般蔓延至整个空间。


    “这家伙如今魂魄被剖，残魂不足以支撑这片以灵台神识构筑出的空间囚笼。”少女厉无渡语速飞快地提醒道，“都小心点，我们马上就要回到外面了！”


    伴随着她的话音，刹那间，他们周围的景象化作飞灰，层层瓦解。


    三人并庙祝兄妹的残魂猛地被甩回现实，视野稳定后，他们已然重新踏足于诡火冲天的长乐坊之内，远处残破的街道上火焰熊熊，一切纸制的虚假皮囊早已焚烧殆尽，真相尽数暴露——废墟、血色、死气、还有无尽的怨魂。


    而于此同时，外界的境况忽然发生了剧变——全城死于阵中的鬼魂都察觉到了拘役折磨他们数千年的罪魄，他们猛地从哀嚎逃窜的状态中转为疯魔，双眼血红地涌向城中心的“长乐坊”，化作一片比刚才庙祝灵台空间内的魔气“墨汁”还要可怕的遮天鬼雾！


    “……护我和妹妹融合、入轮回……”庙祝的残魂虚弱开口，但语气中的威胁一点儿没少，“否则，我还是会拼死融合大阵，拉你们陪葬……”


    少女厉无渡脸色一沉，但厉无渡已经抄着那团罪魂直飞城池上空，打算引开那群红了眼的怨魂。


    “护住他们！”她抽空冲下头的少年少女喝道。


    算了，脱困要紧。


    少女厉无渡咬了咬牙，沉着脸站到了两道残魂的另一侧，和百里忍冬共同护起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