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冬雨，一场清算，清算过后，万象迎新


    穿廊而过，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派忙忙碌碌却又欣欣向荣的景象：摆唐花贴桃符，府中众人或拎起箕帚枝下生烟，或于各处轩亭端水洒扫，撸起袖子势必要把侯府的每一面墙每一块砖都‘除’得干干净净


    而垂髫小儿们则是握着糖葫芦摇着拨浪鼓一蹦一跳得跟在阿家阿姊的后头，众人脸上皆是溢于言表的喜气——固惠安侯向来出手绰，到时啊，每人手里还能有好大一笔压岁钱呢


    愿新年，胜旧年，大家沉醉对芳筵


    温惠拢了拢鸣翠特意用灰鼠皮在外包了一层的紫铜手炉，览观此情此景，脸上依是绽放出许久未见发自内心的真诚笑意——万事已毕，至少现在看来一切向阳，少数人的黯然神伤终会被整个洛阳城的喜气洋洋所替代，旧事也终会被瑞雪埋葬，而人生，还需向前看呐


    “进业曰登，再登曰平，三登曰太平”


    抬手捋过枝上挂着的布灯笼垂下的流苏，少女忽动了坏心，背着跟在后头侍女的视线将其折下收入袖中，阿爷对府中一概人等甚是宽容，这些民间的玩意，定是哪位小童趁着月儿高悬许愿挂上去的，哼哼，被她瞧见了，可就连带着美愿一同收走了哦


    “河清海晏，太平有象，真好啊”


    真好啊，希望日子可以一直这样安宁得过下去


    “那可不”


    鸣翠凑到温惠身边，她近日亦是跟着管事妈妈学了一身的好本领，就等着有的放矢之时呢——到时候女郎出阁，嘿嘿，包让大娘子大夫人一点内宅的繁琐事都不用理，刷刷刷干完，让她当一辈子的富贵闲人哼！


    “陛下圣明，那反贼根本起不了一点气候”


    温惠笑瞥她一眼，不过想来也是，每个人要过每个人不同的日子，什么外戚太子权谋争斗于每日高高兴兴在府中晃悠的鸣翠而言，跟坊间互相叫卖，看‘竞争对手’不爽就暗戳戳找人砸对方摊子的小贩也没甚的两样嘛！不对，还没后者有趣，因为摊子撒了，大家还可以趁着摊主互掐肉拧头发的时候捡点东西吃呢！


    大家都在为了不同的生计而奔波，而佳节，就是能让行人驻住脚步，享享太平日子的良时


    什么事，都年后再说吧！


    “樗呢？”


    “她呀——”


    外头冷风有点刺人，鸣翠拉上温惠的手要往暖阁那边走，后者自然依，只听女儿家声音清脆，如柳枝黄鹂


    “女郎有所不知，自那日从公主府回来后她就闷得跟个葫芦似的，天天找外院那些阿伯叔叔们比拼武艺，嘴里还念道着甚的‘给我等着，我一定要接下她几招’云云，跟走火入魔了一样，嗐”


    嗐，樗想要打过射月，那得是从娘胎里，哦不对，得是从春秋战国时就开始练武才成呢！温惠莞尔，不过倘若真给樗练成了，那她可就要过过主公的威风，咳咳，去把那混不吝的项上人头给本公取来，要赏金千两？唉，不在话下不在话下，金银细软难买赤胆忠心啊！


    两人玩笑迹，忽见廊的那头赶来一队急匆匆的侍女，领头的手上还揣着个大包袱，见状，温惠脸色顺得一变，赶忙将鸣翠拉到自己身前挡灾


    “快避着些，大公子又要叫你家女郎去送东西了”


    几日后便是大年，中军营里自是早早放了假的，可卢大兄那个一本正经（古板）的脾气哪会应同僚的邀去喝花酒？回府又觉着闷，李家那两位儿郎如今忙得紧他又不好意思去叨扰，便只能负着手拉上小厮或是可怜的道虔小兄弟在铜驼街上慢悠悠得闲逛了咯


    不过好在最近着实是能‘大赚一笔’的风口，坊间卖太平鼓啦，岁馈糖琉璃簪兔子灯等小玩意的商贩也多了起来，临街叫卖自能引得行人驻足，于是乎，侯府世子大手豪迈得一挥


    买了！全买了！


    然后就可怜了大姊温惠，天天要理一大包小物件不说，刚开始她还自作多情得以为这是给她们姊妹俩的年礼呢，却不料某日忽从那锦包中摸出个祥云状的簪子，下垫着张字条，上书曰：


    “吾于长街漫行，忽仰头见霞光，时有雁过，道虔吟道‘翩翩飞鸟，息我庭柯’之句，吾不解而细问，原是五柳之作《停云》，停云，其又曰其中‘霭霭停云，濛濛时雨’一句为写景之大绝，吾仍是不解，却偶遇卖簪之摊，上有刻祥云样者，细思来也暗和汝名？？？？”


    “啊！？”


    彼时温慎亦在她的身侧，小姑娘刷得从穿红线编绳结的动作中抬起头，不是，这么打直球的吗！？


    能暗和谁名？停云时雨，时云也！


    “不是”


    放下字条，温惠止不住摇头轻叹，好嘛，没想到竟是赠给心上人的礼物，终究是，错付啦！


    还有，自己那四兄天天都在念道些什么——那《停云》乃思人之作，念子良多念子良多，念谁啊他，公主府离那么近骑马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什么事干嘛不直接两句话说开，要么一笑泯恩仇要么挥手说拜拜


    啧，偏生生弄出了副‘闺怨’的派头，又拉不下脸去道个歉，欲说还休尔！


    “他们......”


    “她不是喜欢四兄的吗！不是！？”


    温慎感觉天都要塌了，两个兄长同时欢喜上一位表姊！？什么三流话本里才会出现的戏码！她赶紧夺过包袱将里头所有的东西一股脑给倒了出来，呼，还好，没出现第二个簪子


    小姑娘继而将视线投向笑得一脸无奈的阿姊，大眼睛眨啊眨，仿佛在问


    这咋办


    殊不知人家脑回路都不跟她在同一个频道上，温惠闻言只轻轻拧了一下少女的脸颊，‘恶狠狠’得威胁：


    “慎娘，你先把东西给阿姊，一件，一件，装回去再说”


    “但四兄不是要尚公主的吗？”


    不行，这个问题十万火急，温慎一定得问明白


    “怎么办呢”


    温惠很无辜很无辜得摊摊手


    “可人家公主，已经不喜欢他了呀”


    “怎么可能！那日我看他们在击鞠场上互望的眼神，跟相爱十几年被迫分开的怨偶似的！”


    对啊


    怎会不喜欢呢


    两人也算是从小见到大的情分，卢道虔可和卢大兄不一样，跟三兄好的不学，偏偏乘了他的衣钵，和一群少年郎游园会赏花宴诗局画舍那叫一个手到擒来，巅峰时期甚至与一众皇室子孙也能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也因此曾上过皇都‘纨绔’的黑名单）


    又因范阳卢氏有族女在宫中作娘娘，温惠哪个表叔还是堂伯的又尚了公主，一来二去，少年入皇宫，那简直就跟进自己家无甚两样


    而济南公主元嫣，于京中素有‘骄奢轻慢’之名，依是喜欢三天两头往宫外跑，一来而去，两人的梁子便深深得结下了


    当然，彼时的温惠和温慎具苦哈哈在范阳服‘贵女’的役，对这段往事便无甚了解


    可他们，又是多少得别扭啊，一个自负公主身份平等瞧不起她之下所有人，一个是千人捧万人夸长大的世家子，怎会轻易低头——就算心底把对方思透了念烂了，面上都能给你装出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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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们各自珍藏着此生难忘的一面惊鸿


    不过好在


    “用不着二娘愁，他们有婚约呢”


    “那不成”


    温慎皱了皱脸，她最近对婚姻嫁娶这种事都敏感得紧，尤其是对盲婚哑嫁这岂子十分得抗拒——作为一个坚定的自由恋爱捍卫者，少女实在不愿意看到敬爱的阿姊站到自己的‘对立面’：


    “倘若不相爱，那跟用根绳子把两人捆在一起沉到湖里去有甚的区别？”


    见温惠只笑而不语，温慎更急，是难得的正色：


    “何况，两兄弟争一女的事也太过荒唐了，我曾听道瑜说故事，前朝有位文，昭，甄皇后，就是因为夹在两兄弟之间闹出绯闻一发不可收拾便被赐死了！死的时候还老惨了——被发覆面以口塞糠，那皇帝也忒小心眼，怕人家去阴司告他的状就，唉，这世道女子本就活得累些，何况时云阿姊本就身世凄苦”


    经前段日子的事后，温慎只由衷得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


    而温惠则是抬手慢慢揉着小妹的后脑勺，低低得叹：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唉，放心吧”


    “放心什么？”


    阿姊刮了下阿妹的鼻尖，笑得促狭揶揄，看得温慎脸上飞红，心下慌然


    “有情人呐，终成眷属”


    不过，卢大兄作为长子世子，他的婚事自是要多加思量，不能仅仅凭情感用事，但话又说回来，温惠小心翼翼得将那簪子连带着字条包入香囊，嘱咐鸣翠送到崔时云屋里去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又何必太介意的新妇的出身门第家庭状况呢，又不指望着靠男女婚嫁飞上更高的台阶，再说，清河崔氏本就是世代名流，和他们那是亲上加亲，更何况——


    要不是出了那件事，崔时云的身份只会比卢大兄高不比他差，她祖父是何等英才，就连如今的李尚书估计都要望其项背，而且时云亦是有见识有才学的女郎，若真成了嫂嫂宗妇


    也不错


    唉，前尘往事，爱恨纠葛，剪不断，理还乱


    管他呢，先过了这个年再说吧！


    “不对，还有你，阿姊你跟道瑜的兄长，怎么回事？休想瞒过我！”


    “好女郎，您就帮奴最后一次吧，过了这年就定没这差事了”


    有人在轻轻晃着她的衣袖，温惠如‘魂悸魄动’般堪堪回过神——她怎么又想到那混不吝去了，真是的，那家伙就是个道貌岸然——


    少女抿着唇接过那沉甸甸的包袱，前来卸货的侍女见状立刻欢天喜地告了退


    就是个假正经吊儿郎当——


    她轻轻解开那系得根本不牢的结儿


    虚伪又狼子野心的伪君——


    唉！？


    一对长长的耳朵率先‘破土而出’，温惠哑然看去，原是只巧而精致的兔儿灯正乖乖趴在小玩意堆里的最顶处，睁着圆圆的眼睛无辜得望着佯恼的少女，其下，依是垫着一张字条


    鬼使神差，温惠颤着手将那字条取出并背过身自己偷偷展开来看，少年字迹飘逸俊秀，却是难得的一行工整小字


    “温惠卿卿如晤”


    ！？


    这该死的混不吝！！


    “？女郎您脸红什么，唉？字条？大公子给您的吗，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鸣翠刚想探头来看，却被温惠一把将这字条揉成团儿恨不得直接吞到肚子里去销毁，但碍于鸣翠的面她又不好发作，只得‘愤愤’道一句：


    “浑话”


    卢道将！你怎么什么都不看就往家里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