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话不能乱讲，脑子里想的也不行


    侯府更冷清了，本应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如今却偏偏冷得和隆冬似的，好在还有几位女郎能同聚于暖阁之中，方不显得那么寂寥


    温慎一手拿着崔时云从清河侯府亲手送来的点心一手熟练得洗着花牌，她的左右边，是叉着腰嚷着“再来，不服”的李令妃以及明显揣着心思的李媛华两位小姑娘，一旁的绛华则安静得替一大家子织些小玩意，而温惠和元嫣共坐于榻上，读着四兄道虔从前线寄回来的家信


    诚然，半旬一封家书还是有点强鸟所难，真这么做那信鸽的翅膀肥美得估计都能成为一道佳肴——运动量够够的，肉质杠杠的，该死，不要挑战吾的极限啊！（狂扇小翅膀）


    不过好在元嫣的本意也只是保个下限，而且情绪都烘托到那地步了不整出些“过分”的要求怎么体现她和四郎的情深意重？因此就算厌恶读书看字如蚂蚁上背，元嫣还是撑着信纸一个一个字得指读


    “嫣娘卿卿如晤”


    ......想起某张被自己揉成一团扔到匣子里的字条，温惠下意识摸了摸鼻子


    “鹊报春来，侯府一切可安好，嫣娘，可安好？”


    “四郎随大军南下，遍略沿途风光，方领悟三兄所言‘在兴兴无已’之句真谛，山河大好，荆州虽不及洛阳花团锦簇但亦胜在民风淳朴家家有醇酿飘香，大军暂驻时，曾有一女君携两小童前来营帐相赠‘礼饼’之物，外酥而里脆，以红糖芝麻或桂花为馅，其味清甜，吾妹惠娘应喜”


    温惠心中一暖，尽管与兄长们平日接触较少，可后者亦是将自己的口味偏好牢牢记于心间，嘿嘿，不愧是一家人


    “四郎本欲寻其卖铺，经汝叔父咸阳王提醒方愕觉其上龙凤图案，原是嫁女讨吉利之饼，荆州之旧习，唉，忆吾等当初.......也罢，荆州地势险要，徐州路远，咸阳王与阿爷商议应攻取赭阳为上，吾等遂继续南下，而愈近边城，触目之景，也愈加荒凉”


    “四郎，曾遇流民，且非一人一户，而是百余人之众，衣不蔽体其状亦枯瘦若干柴，捧黄土而食，跪伏于官道，哀乞吾等馈食，满目皆疮痍，且无一者是幼子婴儿，吾少时不解《孟子》之‘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语，可如今......岁大饥人相食，极惨并非饿殍，而是，知其将死而无可奈何之饿殍”


    “也罢也罢，吾尝叹古来将相之命运多舛，豪杰难善终，可如今，最惨实实为白丁布衣也，而吾等，又与晋惠帝不食肉糜何异哉”


    洛阳的士族，从不懂黄沙上苦苦挣扎的人民，他们争得是权，可对于天生失权的后者而言，能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就已经是佛祖最大的恩赐


    庶族尚且出不了头，百姓便只能为刀俎鱼肉


    笔锋铿然，足见执笔者之心伤，而青年直至勒马回营的那刻都不敢对着那张小心翼翼感激着的面庞，道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将苦难的土地，用战火再一次踏平


    “也罢也罢也罢，吾禀明阿爷，将尚有一息者皆收编为部曲，来日共同返乡也算尽一绵薄之力，可救得了百人，如何救得了千人万人世间所有流民饿殍，唉.......也罢，大兄亦对吾明言，他不喜洛城繁华，只愿来日能得一契机外任为百姓父母之官，兴教化，劝课农桑，治一隅盛景，嫣娘，汝可愿，亦随四郎同往”


    温惠再不忍看下去了，怕和元嫣一样泪落信笺，不行，她必须要到窗边吹点冷风将这口气呼出去才行


    实则前几日她亦问过李僖为何不请缨随大军一同南下，毕竟要是当年口口声声要当霍骠骑之后的少年郎，肯定不会放过这一良机


    可这看似玩笑的话语，却让一向能言善辩的少年沉思了良久，良久良久，李僖方低垂眉眼，回音郑重而含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


    “大概是师寔，怕看见他们的眼睛吧”


    眼睛，流民饿殍的眼睛，李僖少时随着阿爷走南闯北见过不知多少，悄然对视时那如蚁蚀骨般深深的绝望，让他再不想，至少不想再亲自踏足由他们所谓贵族阶层亲手缔造的那片苦难


    “然则圣人尚且不能顾及万物，惠娘，有些事我们也只能顾及自己，对得住自己，不过天下之事向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太平盛世，总会到来”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汉人不必分居两国同族相残，各个民族也能共同生活在一个统一而强大国家的羽翼之下，仓禀实，教化兴，太平有象，天下大同


    “可，到时就不会有饿殍了吗？”


    “.......不，还会有”


    但只要还有阶级存在，饿殍，就会存在


    唉......


    所以走出去看世界的代价是什么呢，关上窗，温惠颇有些头疼，感觉再想这些话题她就得服点五石散去学隔壁阮籍兄长歌当哭了——怪不得她那二兄说什么都要出家隐居呢，这世道，深思者必自殇，慈悲者必避世，连她这条咸鱼都得抑郁


    也罢，人生在世，哪能什么都顾得了对得住呢，那还是去怪天地不仁，佛祖不佑罢


    嘁


    一个曾经浩浩荡荡灭佛的王朝还想重新获得佛祖庇佑？简直痴心妄想


    “女郎！女郎！不好了！”


    还没等温惠伤春悲秋一会儿，只见那鸣翠急匆匆从外头跑进，急到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直接绊倒


    温慎腾得丢下花牌站起，扶住侍女胳膊替她慢慢顺着气，而鸣翠连感激的脸色都是那么得苍白，禀报的声音中都带着颤抖：


    “女郎，不好了，外头，外头有穿黄衣带拂尘的家伙，口口声声说甚的——”


    “皇后娘娘懿旨，宣固惠安侯长女，入宫觐见~”


    那黄门将拂尘轻轻一甩，高傲的神色几乎是在用鼻孔看人，温慎甚恼，刚想大声质问却被自家阿姊一把拉住，后者摇了摇头——这个结果温惠早能预料得到，毕竟冯氏和卢氏积怨已深，自然不会错过趁家主不在，整一整他家几位相对弱势女郎的机会


    不玩死就行，毕竟一入了宫，那可就是冯后的地盘了


    “呵，所谓何事？”


    不过令温惠动容的是，此刻的元嫣竟能很“长辈”得将两位小姑子护在自己身后，毕竟在济南公主“从良”之前，她蛮横的名声那在整个洛阳都是如雷贯耳，牙尖嘴利睚眦必报，专治各种不服


    “皇后娘娘懿旨，自然也是陛下圣意，奴只是听令行事怎敢随意揣测，殿下，还望——”


    “放肆！”


    济南公主在绛华搬来的椅上一坐，美目一瞪，真可谓是气度威严。而那满脸凶相的宫婢亦上前几步将几位黄门团团包围在内，诚然，元嫣还没鲁莽到直接给她们下左右开弓的命令：


    “既然是父皇下旨，那诏书呢，无凭无据就想从本宫手底下要人，你好大的胆子啊，可知枉传圣意，其罪当诛！”


    可坏就坏在，太监来之前就做好了完全准备，只见他缓缓从袖中掏出了卷黄帛，其背面清晰得绣着凤鸣九霄的图案，元嫣微愣，不过她是谁，只要不是文帝的诏令济南公主那都不认！


    “还请殿下，莫要为难奴才”


    “倘若本宫，就是不放人呢？”


    笑话，去年春夜冯后“见死捅刀”的行径元嫣还耿耿于怀，何况她现在已下嫁范阳卢氏更不用再看那贱人的脸色过日，此时不撕破脸更待何时


    “绛华，请公公出去”


    得


    叹气，其实黄门是带了硬家伙的，但他一来没预料到元嫣态度竟如此强硬，二来，固惠安侯府是他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地方吗？还想带武器卫兵入府？做梦，光门口路过的某刀疤壮汉凶得估计都能将他连人带马一刀砍了


    而此刻身边仅有的这些清瘦小太监肯定打不过撸袖子准备赶人的宫婢，没完成使命回未央宫也肯定逃不过一顿责罚，唉，真真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济南公主还是多少蛮横一根筋的主，在一顿打和两顿打之间，黄门耸耸肩，很明智得选择了前者


    干嘛啊，他只不过是长得坏了点，本质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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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替人传话的打工人罢了，干嘛为难牛马嘛真的是，固惠安侯有权有势还有出征在外精忠报国的属性加成，冯后难不成还会突发恶疾将卢大娘子即刻绞杀不成，真是的.......


    许是黄门沮丧的模样颇有些可怜好笑，又许是出于其他的考量，总之在他将踏出门槛之际，忽听身后有人温声道：


    “留步”


    留步个毛线哦，黄门还想早点回去领完罚能吃顿热腾腾的晚膳呢，但碍于一屋子的金枝玉叶他只能勉强扯起职业假笑揣着浮尘转过身


    却见那本躲在济南公主身后的绿衣女郎在将一样东西交给身边的阿妹后，竟主动抽出自己的袖子站到了最前方的位置，甚至还对他微微扶了扶礼，眉眼温和，令人见之不自觉心生好感


    “温惠，愿往”


    女郎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概料不到之后会发生些什么，当然，黄门也料不到，他只是产生了一些好奇和熟悉，熟悉，以前宫中似乎也有过这么位温柔若春日暖阳般的主子


    只可惜，她已经殁了——殁在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寒冬


    “惠娘你不要做傻事”


    元嫣上前一步拉住女郎的衣袖，神色焦急。没人比她更“清楚”冯后的脾气和手段，未央宫冷得跟鬼域冰窖似得足以成为多少人一辈子的梦魇，她是女郎的挚友和嫂嫂，自不希望后者纵身向虎穴狼坑


    “嫂嫂”


    温惠回眸，眼中带笑


    “惠娘不愿让您为难，皇后娘娘是国母，国母相邀惠娘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再者”


    她一直奉行着一句真理：伸手不打笑脸人，体面都是互相给予的。又见女郎用双手捂着公主的手轻轻得揉，像个哄小孩听话的大人


    “今日是皇后娘娘的懿旨，明日可能就是陛下的圣旨，嫂嫂难不成还能替惠娘挡过去不成？陛下是您的父皇，惠娘不希望你们的关系闹得太僵。没事，皇后娘娘大莫是自那次秋宴后对惠娘一见如故，如今病愈正想找人说说话呢”


    怎么可能啊，冯后又不是闲，这话说出来温惠都想给自己来两下，实在太假


    可别指望只想躲是非的咸鱼翻个身便能成为一代佛祖菩萨，温惠作为荀子的忠实信徒亦不相信冯后生一场病便能改行吃素，唉，家事国事，估计是朝中某些人动不得阿爷便想拿她一个女郎开刀呢，唉，真准，一挑就挑了个最软的柿子


    只不过早死晚死都得死，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以及


    女郎压下眼底波涛，说实在的，她还真挺感兴趣，他们究竟会玩什么花招


    风霜相逼，实在


    有趣


    “阿姊”


    温慎将手中钥匙握紧，眼神是令温惠觉得下一秒便会“揭竿而起”的坚定


    “你放心去，大不了......”


    ......别，别太有反贼自觉她说


    “我陪你去”


    元嫣并没有松开女郎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呼吸渐促脸色渐白


    “没事，不管出什么事一家人都一起扛昂，有我在，那贱人不敢动你”


    嗯......最后一句话温惠暂时持否定态度，冯后的精神状态向来捉摸不透


    转眸看向窗外由湛蓝转变为暖黄的天色，真巧啊，再过几个时辰宫门就要关阖上锁，全城宵禁，她至少今晚再不可能逃离，请君入瓮也不过如此


    “嫂嫂身子不好，还是惠娘一人独往罢”


    温惠永远忘不了彭城宴时那看似貌和美满实则冷漠冷血几近分崩离析的一家


    兄以弟为饵，妹嘲兄无能，父不类父母亦无母，那根本不能叫做一个“家”，只能算是个暂且安置一个个扭曲而贪婪灵魂的容器，萧墙祸起操戈子嗣斗，世上最可悲之事，莫过于此


    可温惠还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家”啊，和睦美满，幸福安宁，倘若要温惠亲自见证所有的幸福在眼前支离破碎化为虚无，那还不如，直接先结果了她


    “走吧”


    还是那句话：冯后还敢，真杀了她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