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原雄生活在一个普通而幸福的家庭。不过话又说回来生小孩正好生两个,又正好一男一女,这本来也是一对希望儿女双全的夫妻能得到的极佳体验。


    他在小时候就知道自己智商还行,身体不错,也许他也可以做个差不多的运动员,然后退役做场管里的什么教练。


    不过咒灵比运动员教练先找上门。


    而他和妹妹都能看见。


    事情于是从【孩子是不是脑袋有点那什么】变成了【糟糕,孩子是阴阳眼】。


    他进入了咒术高专,顺理成章认识了七海和其他前辈,然后……认识了一个插班生新同学。


    第二年,盛夏的一个任务里,他一时大意,葬身蛙腹。


    说起来,这么大的青蛙,他也还是头一次遇见。


    好疼,好想大叫,痛苦得眼睛都闭不上,也留不出眼泪。


    五分钟前,他的耳朵里还吵吵闹闹,有水流声,脚步声,还有同期在后面一左一右说笑的嘈杂。


    现在,一切水流和谈笑都离他而去了。


    结束了。


    世界从模糊到黑暗,光不行于亡者眼瞳。


    在接近空无的时候,他仿佛置身一片走廊,只有一线墨玉色指引他向前的路。


    左右两边放映着他的一生。


    因为不长,所以默片一样,安静缓慢。


    如果是铃木的话,应该会说:“为了拖时间做出来的,这样观影者就能花一样长的时间接受更多无用信息。”


    哈哈,才不是呢,灰原其实很重视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好事情,坏事情。


    他是个体验派。


    才不能说……是无用的信息--如果灰原还能流泪,他会的。


    往前走,到尽头,医院手术室一样的双开门对他开放,他看见了向下的螺旋阶梯,深不见底。


    指引的光路到这里也失灵。


    往下,只有视觉外其他的感官能派上用场。


    如果是七海的话,应该会劝他:“不要乱跑,不然我和前辈们找不到你。”那一看就不像安全的地方。


    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只有向下,向下。


    踏上往下的第一阶梯,16度空调一样的寒意就不要钱地围绕上来,要是教室里也这么凉快就好了,


    灰原萌生退意,但除此之外,他也没别的路可以走。


    所以他迈开另一只腿,打算在暗了一个度的下一个音阶台阶上,顺从地降低自己。


    左脚站定。


    闻所未闻的言语在高处像轻纱一样落下,好像是来自夏天的山风热气吹散了冰寒。等他反应过来,眼前的无光的楼梯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火光照亮。


    而在他身后,有一条通往高处的金红色阶梯。


    看起来更华丽,就是,有点烫脚的样子。


    一边是金色琴键一样厚重的钢铁与火焰铸造的岩浆路,但它并未让他感到灼热难忍,另一边还是潜伏黯淡死意的螺旋深渊。


    而且,往下的道路是寒冷的。


    还是要有点【冒险精神】。


    握紧了拳,灰原沿着不知缘何新出现的道路攀缘向上。


    更往上,光芒大盛的时候他好像听见了两个同期的交谈。


    后来,他就失去了意识。


    梦里醒来的时候看到的第一眼是家入前辈,和白色的天花板。


    灰原:“有蜘蛛结网哎。”


    “眼睛这么尖你不要--今年交给你打扫。”家入硝子威严地把手上的病例卷筒往他头上敲。


    “嗯…………这么说,我还活着?”


    “当然,不然你还想怎么见到我。”


    “我以为,”灰原雄的声音变得很小很小,“我以为我被青蛙吃掉了。”


    刚醒来的人就算只是无害的全麻也可能说胡话,家入硝子不放心上:“不关心下你的两个同学吗?”


    灰原一个激灵,对啊,同学!


    “对了!还有七海和铃木,他们怎么样了?”


    “七海把你们扛回来了,他给五条打了电话,后来就……结果是曾经被供奉的神明又被遗忘,怨恨和信仰残余的力量让它成了一级。窗弄错了。”


    前去探查的窗疏忽了,没发现这点。


    “那我……我记得,我被吃掉了?”懵懂的后辈旧事重提。


    “显然,你没有。前辈们帮你看过了,你整齐的呢。帮你诊断一下:恐慌时的幻想。”


    灰原迷迷糊糊地没理解情况,不过专业医师这么肯定,他就顺着想,忽略了心头一点异样:“唔,原来是这样啊。”


    他昏昏沉沉睡去,朦胧中还听见困倦前辈的哈欠声。


    但门口的敲门声又打断了他的睡意。


    “七海!!”灰原急忙忙从床上坐起来,结果看似完好的身体-特指右侧肋骨,他的感官狭窄到只能容忍那处传来的尖锐疼痛:“好疼,但是……见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虽然家入前辈在之前就说过是七海扛的他们。


    说到这里,灰原雄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当时前辈说的是【你们】。


    这个时候就肯定要关心下同学:“那铃木怎么样?”


    七海的脸色变得很差,这让灰原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


    “别瞎想,她也挺好,也就在今天傍晚就能醒来。”作为医生,最见不得家属做出可怕的表情,尤其,病患还没到那种程度。家入硝子一巴掌轻轻呼在七海建人的后脑勺。


    她还难得拉紧距离感地揉了揉,让他硬质的发丝更凌乱。


    七海脸更黑了。


    但肯定了这个说法:“铃木会好的,我就没见过比她还好的人。”


    没人知道他的火气和讥讽从何而来。


    灰原也不明白,但他只是敏锐地像以前一样把话题牵扯到自己身上,想让朋友别再为已经算是大团圆结局的事情烦心。


    错误的说辞:他谈起了自己四分五裂的梦。


    灰原雄学起了同学铃木特有的冷笑话风格:“这个说法有趣在梦境本身的破碎,还有在那之中的我的破碎,是不是很一语双关?”


    七海几乎是低吼:“不然呢,谁给你拼好了不成!”


    对,是人为拼接的。


    仍然在昏迷中的你如果知晓这句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褒奖自己。


    不过算起来这件事情七海也有不少的功劳。


    只不过他现在多半在生气。


    很生气很生气。


    你还记得在那个中午,大盛的阳光穿行过枝叶迷宫,捕捉到七海建人忿怒炬火一样的燑燑目光。


    8月的某天,你们进行了一次寻常的任务,只是有点远,辅助监督你不喜欢。


    后来爆了个冷门,通报2级的竟然是在遗忘中扭曲变形的两栖咒灵。


    在你整齐地摆好灰原的腰部以上,和泡在水里已经又有色差有略微浮肿的断手时,七海一声不吭地带来了他的两腿。


    好消息,青蛙只有很小很小的牙齿,嚼不碎半个人那么大的东西。


    坏消息,它的舌头很长,力气很大,足以让花岗岩一样坚硬的人体骨骼产生扭曲形变。


    你是见过厨师如何捏造最传统的海苔包饭寿司的,海苔很柔软,如同人体外的衣装,比如裤子。


    可当最终成品呈现在小巧碗碟中时,寿司海苔仍然不破裂,完整地包裹住一粒粒米饭,还有其中已经变了形状、紧紧挨在一起的其他材料。


    他又穿着黑色的,浸了血也看不出颜色的校服裤,因此可以这么说:半个灰原像寿司卷。


    说到寿司卷就不得不提灰原最爱吃的大米饭。


    七海面上带着紫色的血和红色的血,他无暇顾及,即使在空出双手之后。


    也许这是一种心理创伤后的解离。七海建人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了,他也嗅不到腥臭的空气,听不见滴滴答答的水声,感觉不到身上的厚重黏腻了。


    你作为指使他去干活的人,在抱起软软的像被子一样的裤腿时,安慰七海:“你放心,我见过更糟的。”


    这是实话,见过。


    但没救过。


    时间就是生命,这句话对灰原来说再正确不过。


    他的嘴唇已经乌黑,陷入噩梦一样的隐忍阖眼神情似乎是最后留于世界的遗产。


    你在背朝七海的时候就收敛了笑容和轻松的神情。


    绝对,一点也不会轻松的。


    你要思考很多事情。


    但是,当你对上灰原泛青的眼皮时,你透过那层轻薄的遮挡,对在其下仍然遥望天空的瞳孔承诺,仿佛你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四目相对:


    人总是可以再多死一分的,灰原雄的死期至少不会是今天。


    你会行一些特别的手段,做一个传言中医生该做的事情。


    夏天的风吹来此处腐臭的气息,你的双眼聚焦于撕裂的巨大创口,还有其上露出了细密孔洞,被锁在身体里的生命就从这泄露流出。


    你找来两个小石头压在灰原的眼睛上,你不想再被他不屈的眼神干扰。


    【改变的仪式必然是毁灭的仪式,而若想催生巨变,野蛮的破坏必不可少。】


    当下已经足够野蛮了。


    你两只手掌合捂住位于灰原腰部的致命伤口--在此,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类,他被一分为二。


    你也分别向你的两位主人求告。


    “燃烧的女王,敬请聆听我的祈祷……”


    金色的火焰消弭了残酷伤口带来的狰狞形状,皮与肉与血管与肠道器官如同断线的麻绳,它们比以前更牢固地焊接在一起。


    疤痕如牢不可破的绳结。


    你将沾有干涸血液的手指放到灰原的唇上鼻尖。


    不同于雄健猎风的微弱鼻息穿透血痂,抵达你的指节。


    虽然快死了,但他毫无疑问地仍然在进行为微不可查的氧气摄取。


    看来在场3个人中,不希望灰原死亡的概率达到了一致的100%。


    已经有许多年,你的嘴巴没这么忙碌过了,而且不是在啃噬可以吃的好东西。


    它先是脱水干裂,燥热难忍,可这里哪处水源你都不愿饮下。同伴的血和咒灵的血都不是符合你心中食品卫生安全的可吃物。


    你时常用润唇膏保养的嘴唇,如今干裂如同峡谷裂痕。


    作为祈求铸炉的代价:烈火烤干了你的舌尖与唇瓣。


    现在灰原如同破镜重圆一样重新统一成整体。


    然后,第二个到来的会是干渴和口欲。


    “伟大的餐筵之母,给予生命之神,赤杯,我等永远为您献上全部的忠诚……”


    老信徒了,你还和以前一样肉麻地讲话,情人呢喃一样轻唤她的名讳。


    你清楚,赤杯诞生未必早于其余石源神,然而她宣称自己的最古老,只因为无论谁比她更古老,她都会试图把他们吞噬掉。


    遭人嫉妒是这样的。你守口如瓶。


    少有人知晓,当最初的猎人们受饿时,他们发现了林地中猩红的深井。将大地上的野兽献祭给它,三倍的祭品便得以被返还,捕猎人大啖其肉。


    人向神明献上祭品,当然也是期待杠杆交换到更好的东西。不过正是自那时候起,他们将自己的生杀予夺之权也一并上缴给所谓的神迹。


    林中之井,也算一种赤杯故居。


    你想到了那天的梦,月下的你,面容柔美被照得光亮如瓷器的少年……


    倒也不是分神的好时候。你回到眼前的困局中来


    你用指甲划开皮肉,血液浇灌在前方安详的苍白之人身上,让他从贫瘠的沙地变为沃壤。


    你能听见灰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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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吸,见到他像白雪公主一样红苹果的脸庞,血色在白色的雪一样的肌肤上突兀点染,他在一瞬间被注射了过量活力。


    鲜活的生命又回归,得以享受正午世界遍洒大地的日光。


    你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三倍的生命力正在灰原整齐的躯壳里流窜,他又和来时一样健康。


    问题1解决,接下来是问题2.


    你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呆滞地瞧见一切的七海,叹了口气,搞不好比起死回生的谜题还难解决。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你问他:“你会帮我保守秘密的,对吗?”


    你向前走一步。


    七海后退一步。


    忽略你不太干净白皙的双臂,还有露出的皮肤上的其他污渍,你觉得至少自己一张脸还算白净。


    没到青面獠牙的恐怖面相。


    你一步上前,拉扯他校服前襟,比你高一些的七海就不得不稍微低下头看见你握拳的手,和他皱成一团的外套:“……”


    然后是他终于学会了说话,干涩嘶哑:“我,我会的。”


    你信了。


    --那你就会连20岁都活不到就死了。


    七海脸部的血污加重了他的惊慌感,看起来他像是在演绎灾疫逃生的恐怖电影。


    你往他手上塞了一样温热的物件。


    你的短刀。


    “现在,你去给灰原身上造几个伤口。”七海表现得实在不能令你信服。


    任何一个脑子没有坏掉的人都会有同款结论。


    自从上次夏油杰和圣诞那件事后,你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误区:这些小家伙们,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情,反应远不如你镇定,倒不如说是大惊小怪的。


    还是年轻人呢。


    现在,你必须拉他做你的同盟。无论什么年龄阶段的人,趋利避害都是刻在双螺旋纹路里的天生反应。


    这是件冷静的大脑随随便便就能捕捉到的底层策略,同谋,一丘之貉,随便怎么说,至少你们内部的事情都会好得多。


    他露出的眼白昭示惊吓。七海问你为什么。


    “这个啊,灰原身上有那么多血,这又是一级,他还能记得自己是怎么样被咒灵狩猎的……所以,你说呢?”帮忙保守秘密可不是嘴上说说然后直接沉默就能做到的。


    总监部总不能相信一个二年级的二级就毫发无伤祓除了一级咒灵。哦,对,山外头还有个不知道底细的岩守知子。


    她知道这件事情吗?


    “不,我不能……”


    “你能。你的刀可比我的大得多。”


    现在,七海的咒具陷入了大青蛙的残躯。你的更干净卫生不挂血,伤害也更少。不必特意祓除它,把它留给后来的人,反正这里到处都是你们的残秽。


    “……我,为什么?”


    “因为灰原记得自己受过伤,二级对战一级至少也应该受伤,而他现在完好无损。”


    七海的眼睛终于能够对焦上你的,不过他还是嘴唇颤抖着说:“我不想--”


    “啪。”


    你的手碰上他的脸,这就是两者之间发出的火花。


    “别这么孩子气,快去。”


    你绕着他半圈,到身后,冷不丁又推了他一把,弄得他踉跄。


    你平常不太这样的,有点……沙文主义。


    陌生了许多年的词汇,再一次相见,它可以用在你身上了。你开始压迫同窗一年的【朋友】。


    今天以后,有概率你们就不是【朋友】了。


    最后他问你,言语失去了力气和胆魄,不过他几乎是用尽了嗓门:“为什么是我,你为什么不能自己来?!”


    “不为什么,我就是把它交办给你了。”


    时间一点也不紧迫,你们还有好些光阴可以浪费。


    不过你丢出了最后一根稻草:“只是,你就不担心灰原醒来了要怎么和他解释吗?”


    --


    七海动手了,灰原完好无损的白肚皮上渗出血,腹腔里充盈的红色液体饱胀出肌肤。


    他把你的刀丢到一边,弃之敝履,又用力打开你搭在他肩膀上的手。


    干完恶人以后胆气有所提升哟,你在他肩膀上留下个血手印,不过黑校服,无关紧要的。


    不和急了的人计较,你移步到自己的珍爱短刀落地的地方,它的刀锋驽钝而银白,不沾尘土,不染血污。


    光洁如新。


    不过你还是用手指擦了擦它的刀面,一边交代七海:“辅助监督解决不了这事情,等帐解除,你就在这里和五条打电话。”


    等等,他今天似乎有任务来的,不能保证你忙碌男朋友的手机还有信号。


    “仔细想想你们也没那么熟,直接找夜蛾老师。”


    你不在乎他有没有回应。


    “窗误判,我们都受伤了,急需更多的医疗支援。然后,”


    听见你的停顿颇为长久,七海维持着捂住倒地同期伤口的动作不变,缓缓朝你回过了头。


    你正在面无表情剜割自己腰上的肉。


    你动作认真,手指灵巧翻飞如同精修肉块的屠户匠人。


    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也没看见血流如注,不过你苍白的面色和空洞的脸还是说明了这具不够坚毅的躯体需要补血。


    缺氧让你脑袋眩晕,但问题不大,你随即接着说:


    “我只说一遍,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听见一声,两声,三声,蛙鸣,地动山摇……反正我差不多是祓除了它。残晦也能证明这点。我不介意你最后动手,也加入进来……”


    你的声音慢慢的降低下来。


    “我不喜欢岩守,别让她碰我,你就在山上等。”


    “我们赢了,但损失不少。”


    “砰。”


    你倒地如折断了根的树苗,位置就在高大的水杉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