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塌方

作品:《她死后第三年

    闪电如利刃划破夜幕,惊雷不偏不倚,经由闪电豁开的裂缝,直扑向铺陈在平原上的琉璃村。


    先是一声平平无奇的嘎吱声,紧跟着轰隆隆一阵响,近旁焦漆如墨的琉璃坊依旧矗立原野,惊雷投落之地,不时前还安然无恙的村舍却如灵蛇断七寸,朝地下轰然塌陷。


    “哐啷啷!”


    “轰隆!”


    仿佛被谁人施了定身咒,坡上安营扎寨的,坡下你搀我扶的——除却漫天夜雨如泼——骤然忘了动作,天地间一片死寂。


    直至与村舍相连的库房方向传出“咔哒”一声,中帐前的两人陡然回过神。


    “金影火影!”


    “雪岭!雾凇!!”


    营前的兵将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两道残影飞掠过雨幕,回过神时,帐前早不见二殿下与世子爷的身影。


    “殿下?!”


    一众兵将慌了神,争先恐后往坡下急奔。


    “快!快去帮忙!”


    “是!”


    “安副将!”


    姬琅的副将正要而去,宋晞沉声开口,瞟了眼怔忪在营帐前的李冒,转向他道:“里正?”


    “云姑娘?”李冒讷讷回神,神色间满是惊惧。


    宋晞不作迟疑,沉声道:“立时清点人数,看村民都出来没有?若还有谁家孩童姑娘被困在屋里,立时回禀安副将!”


    “好!”


    李冒下意识颔首,抹了把脸,转头点出两名身量魁梧的青年,疾步往村落方向狂奔而去。


    “安副将!”


    宋晞转向静候在旁之人,思量片刻,郑重道:“方才派去帮忙安置村民之人,安副将可还记得是谁几人?同里正一样,劳安副先清点一遍人数,谁人被困在屋内,立时告知殿下!”


    “是!”


    安副将面色微凛,不等行动,又听宋晞道:“再有。”


    宋晞转头看向左右搭至一半的营帐,冷静道,“安营之事不可停下,村落塌陷突然,下方必定有伤者,甚至……让赵府医连同军中通医术者做好准备,烧好热水,待人救出来,立时包扎救治!”


    “是!”


    “再有……”


    慌不择路的北宁军因着她条理分明的吩咐,立时寻回了主心骨。


    不时之后,一众北宁军依着她的吩咐,随同安副将有条不紊四散而去。


    与此同时的断壁残垣间。


    “金影!”


    “咚咚咚!”


    “雪岭!”“雾凇!!”


    姬珣两人先北宁兵众抵达,顾不得周身狼狈,一左一右沿断壁飞快翻找,只不敢放过一处门窗、一线缝隙。


    “咚咚咚!”


    “木影?木影!”


    大雨淋湿锦罗,朦胧视线,不管不顾倾泻而下。


    琉璃村本就处于低洼处,瓢泼大雨很快冲垮草木,汇流成溪,窥见缝隙便往残垣下方湍流而去。


    夜雨依旧滂沱。


    倘若再这般下上个三两个时辰,再找不到被困之人……


    姬珣望着漫天雨幕,十指扣进岩壁,关节泛白却无知无觉。


    分明已痊愈多年……自少时起便时常盘桓在心口、侵扰他梦境,于雷雨夜时时造访的惊惧与惶惶仿佛卷土重来,每一声惊雷与闪电都如利刃刺中心上最柔软之地,让他心口透凉,呼吸发颤。


    “哗啦啦——”


    远处灯影寥寥,眼前风雨如晦。


    冥夜仿佛没有尽头。


    “叩叩——叩!”


    “木影?!”


    “爷!找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欣喜若狂的惊呼穿透雨幕落入耳中,搭在残垣上的五指微微一曲。


    叩门暗语仿佛伴着狂风暴雨的一曲天籁,姬珣眸光一颤,倏地转过身。


    “木影?!”


    顾不得满地泥泞、雨水飞溅,他箭步穿过雨幕,急奔疾风追影所在。


    “可还好?”


    “爷,我们没事!”


    “轰隆隆——”


    又一道闪电落下,姬珣看清疾风追影面前,那层层堆摞的断壁碎瓦下,一线只掌宽的缝隙。


    木影的声音正是从那缝隙下方传来。


    “木影?!”


    姬珣心一揪,趴在那断墙上,探头看着里面道:“可还好?可有人受伤?”


    等不及唤人前来,他陡然直起身,招呼疾风追影一道徒手搬起破瓦断墙。


    “金影可在?下面空间如何,能否起身?”


    “爷!我在!”


    金影的声音自木影身后传来。


    不等木影出声,他一把将人拉开,浑然不觉周身狼狈,让出身后道:“爷、莫急,横梁、斜挡,我们、没事。”


    姬珣动作一顿。


    借斜落的闪电,他看清逼仄昏晦的缝隙内里。


    金影、木影、雪岭、雾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陷落发生时,他几人正巧在一处。


    屋子的南墙整个坍塌,北墙却安然无恙。横梁一段重重砸下,房屋整体陷落时,他几人所在之地反而成了一出无比稳定的结构。


    火光掠过四下,照出一张张熟悉又“久违”的面容,姬珣心一松,蓦地长出一口气。


    “幸好!”


    “你几人为何都在此处?”


    雷雨渐歇。


    听从姬琅的安排,一众北宁军已有条不紊拆起断墙。


    姬珣守在“洞口”,陪着木影几人,同他们说话。


    余光里映入矗立在原地的琉璃坊,姬珣的目光倏地一顿。


    琉璃坊何以安然无恙?


    “爷,此地是库房!”


    “库房?”


    姬珣蓦然回神,面露不解道:“你几人是从琉璃坊内……经后门而至?”


    “是!”


    木影指指身后,又眯眼望着断壁碎瓦,神情凝重道:“爷,村舍与琉璃坊离得虽近,地基结构却大不相同。”


    “大不相同?”


    姬珣眨眨眼。言下之意,两件工事并非同时完成?还是说……姬珣脸色一沉,厉声道:“你怀疑,今日地陷,是天灾,亦是……”人祸?!


    木影轻一颔首,接过金影递来的半块砖,断口朝着姬珣,指着那断口,低声道:“爷,看这红砖的内里。”


    光影交错,照得姬珣双目圆睁,脸色越发难看。


    “以次充好?!”


    “不仅如此,”木影一面颔首,一面朝姬珣几人道,“爷,方才依着爷吩咐,我二人先进了琉璃坊,找到了那两名值夜之人的尸首。”


    尸首?


    姬珣蹙起眉头,不等开口,又听木影道:“他两人不在门口,却在堂下,近旁却不见横梁或砖瓦……两人互相搭着肩膀,面朝下躺在地上,仿佛……”


    “如何?”姬珣沉声追问。


    木影轻摇摇头,下意识看了金影一眼,又朝他道:“爷,金影已经确认过,他两人身上并无砸伤或挣扎,却有火药的痕迹……”


    不曾挣扎?


    言下之意……姬珣神色骤凛。


    木影压着嗓子的声音随之落入耳中。


    “爷,若我二人没看错,火灾发生前,他两人怕是已经……”


    姬珣面色愈沉,转向金影,低声道:“确认是火药?”


    金影轻一颔首,由木影接话道:“爷,雷雨前的大火怕并非意外,十有八’九,有人夜半杀了人,借用火药来毁尸灭迹,却不知这屋子的后头存着汩汩沸腾的热琉璃……”


    “不知里间烧着热琉璃……”姬珣目光忽闪,“行凶之人莫不是外乡人?”


    “爷,素闻琉璃村民风淳朴……”


    旁听许久,追影忍不住开口:“三更半夜的,他两人得罪了谁,何以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疾风追影?”姬珣蓦然回头。


    “在!”


    “寻里正,组织村人逐一问话,近半年村里是否出现过什么可疑之人,不同寻常之事;那裘三郎和妞妞爹,平日里为人如何,可曾得罪过什么人,犯过什么事,近半年,尤其近几日,可曾有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


    “是!”


    疾风两人面色微凛,立时疾步而去。


    *


    一个时辰后,灯火通明的营帐内,宋晞坐在姬珣身旁,手里捧着药瓶,正给他伤痕累累的手上药。


    一缕细风拂开帐帘,牵动幽幽颤动的火苗,于她微颦的眉间落成细碎摇曳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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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嘶!”


    “弄疼了?”


    捧着对方的手倏地一松,等不及收起瓶瓶罐罐,宋晞提起衣摆便要起身:“我去请赵伯过来!”


    “不必!”


    姬珣连忙拉住她手,看她满脸担忧神色,眼角不自禁下弯。


    他牵起对方右手,轻如晚风的吻落在她温热跳动的右腕内里,眸间映入她写着不安的面容,提着唇角道:“他几人虽没有重伤,轻伤刮蹭在所难免。”


    右手掌心摊开向上,他左脸靠近她掌心,眼里颤动着烛花潋滟,呢喃道:“阿晞姑娘在旁,足矣!”


    “咳咳!”


    话音未落,帘外传来略显刻意的轻咳声,疾风的声音紧跟着响起:“爷?”


    宋晞脸上立时泛起不合时宜的薄红。


    姬珣眸间笑意愈甚,拉她同坐身旁,又抬头朝门外道:“进!”


    疾风追影掀帘而入,站定在桌前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地拱手行礼。


    “爷!”


    不等应声,疾风近前半步,沉声道:“爷,琉璃村共一百八十口,除却冯远与裘三,皆已问过话。”


    姬珣正色:“有何发现?”


    “回爷的话,方才那妇人的相公、妞妞的阿爹,姓冯名远,年二十有六,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平日里勤劳能干、友爱相邻,从不曾与谁生过龃龉。


    “同他一道值夜男子姓裘,大名安平,村人多唤三郎,年三十有六,平日里嗜酒如命,无酒不欢,也因为此,迄今没能娶上媳妇。


    “只是除却嗜酒,裘三郎也不曾做出过什么出格之事。听闻琉璃坊失火许是人为,里正十分惊惧,只不肯不信。”


    “不曾得罪过旁人?”姬珣若有所思,“村里可有外人出没?尤其今夜,可有人瞧见陌生人?”


    疾风面色愈沉,摇着头道:“一切如常。”


    “不过……”


    追影上前一步,接过话头道:“爷,有一事,属下二人以为,似有些不合常理。”


    “怎么说?”


    两人目光交汇,追影道:“爷,方才我二人听不少村人提起,琉璃村原名西古村,原本坐落于京城西古河畔,迁居来此将将两岁。”


    “西古河?”姬珣神情一怔,“西古河畔景色宜人,为何迁来此处?”


    “说是河道两端常有洪涝,村人苦涝患久矣,不得已才迁移至此。”


    “涝灾?”姬珣下意识望向坡上人家,蹙眉道,“为何觉得不合常理?”


    “爷……二殿下!”


    正巧姬琅掀帘而入,追影朝其倾身作了一揖,又转向姬珣道:“爷可知京中大户人家所用琉璃大多出自此处?”


    姬珣眼里不解更甚:“那又如何?”


    “事关贵人用度……”


    追影倏而蹙起眉头,低垂着眼帘,沉声道:“里正说,迁村并非他主张。”


    “不是里正主张?是村人自行其事?还是……”


    追影摇摇头,下意识瞟了一眼姬琅,又朝他几人道:“爷,此间工事,似乎是工部主张。”


    “工部?”


    灯影随风摇颤,照得姬珣满目愕然越发凛然。


    工部主事……言外之意,砖瓦偷工减料,地基沉陷至百姓死伤……与工部脱不了干系。


    晚风萧萧,灯影翩翩。


    不知从哪里钻出的蚍蜉穿过营帐,照着烛火,于他几人身后帐上落成遮天蔽日、仿佛百鬼夜行之庞然暗影。


    帐外野火不歇,天地饮泣,一株被雷劈中的焦木瑟瑟风中,已然摇摇欲坠。


    良久,姬珣自沉吟间回过神,看向同样面容严肃的姬琅道:“殿下,请来的旨意是?”


    姬琅蓦然回神,颔首道:“今夜之事,全权交由我处理!”


    “好!”


    姬珣眯起双眼:“既如此,劳烦殿下差人将琉璃村的前世今生查个清楚……昔日迁村是谁人主张、谁人经手,花了多少银两,出入几多府邸,务必详查!”


    “理当如此!”


    “爷!”


    没等雪岭雾凇没能退出门外,帐帘叫人一把掀开,却是火影土影披着满身风雨,火急火燎冲了进来。


    “爷,枣林有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