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

作品:《太女

    二月初一,礼王世子景煜进宫侍疾。


    宫禁森严,即使礼王世子是太后嫡亲孙辈,碍于内外不相通的宫规铁律,亦不能长久停留内宫,除非皇帝愿意为他破例——然而过去种种迹象表明,这个亲侄儿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显然没有多重。


    正因如此,随着礼王世子入宫的消息传来,京城上下很快得出了一个完全相同的结论。


    ——太后快要死了。


    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太后的生死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她没有文庄皇后当年执掌江宁景氏的手腕与魄力,也没有文宣皇后的高贵身世与惨痛经历,影响更是几乎为零。


    深冬时百官无比关心太后凤体,那是因为太后薨逝百官需要携家眷入宫哭临三日,养尊处优的贵胄在数九寒天里哭足三日,可能真的会追随太后而去。等到冬去春来天气渐暖,众人也就不太关心太后生死了。


    当然,太后生死仍然重要,哪怕这位太后居于深宫、不问朝政,也依然是一件极大的事。


    之所以朝野乃至民间对此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态度,是因为现在还有一件比太后重要千百倍的大事。


    ——北方在用兵。


    从很多年前开始,荆狄一族就活跃在北方关外草原上,屡屡犯边劫掠,偏又行迹难测来去如风,始终是中原最大的威胁。直到齐朝末帝年间,荆狄势力最强的慕容氏一脉大举南下,将桓氏皇族屠戮一空。


    然而遭受屠戮的何止桓氏皇族,北方十二州无论富贵贫贱,凡是荆狄所过之处,一视同仁难以幸免。北方士族居于首位的穆、王、郑、梁四姓高门被杀得七零八落,直接斩断了北方士族的元气;寻常人家更是凄惨,不说家家戴孝,也是死伤难以计数。


    十年前皇帝率军北归,收复疆域重整河山,将荆狄慕容氏尽数处死。然而荆狄并非只有慕容氏一脉,边关仍然不得安宁。


    去年春日,朝中开始对关外大举用兵。


    这次不同以往,领兵的是军中柱石谈国公,调动兵马二十余万,粮草军械不计其数,活生生掏空了家底。


    这是真真正正的决死一战,朝廷下定决心要毕其功于一役,压上大楚立国十年攒下的全部积淀。若胜,几十年内再无犯边之祸;若败,从此天子威信扫地,朝廷元气大伤。


    开战以来,大楚胜多败少,捷报频传。但到了去年冬日,边关天寒地冻作战困难,谈国公不得不暂将兵马撤回城中,等待春日冰消雪融。


    只是建元十一年的春日早已到来,边关的战报却迟迟未到。


    荆狄肆虐北方十二州,只在十年之前,人们尚且不能忘却刻骨铭心的惨痛经历。


    没有人希望噩梦重演,因此所有人都紧张不已地看着最北边。


    京城始终淹没在焦灼的氛围里,连绵的春雨也断断续续下了数日。


    午时将近,景昭才散朝回到明德殿,一进殿信手撂下头上的远游冠,宫女们连忙围上来替皇太女除去繁复朝服,换上杏黄常服。


    承书女官在一旁禀报:“殿下,刑部右侍郎李晖、御史中丞常明易递帖求见;东宫司直赵玉山、左庶子薛兰野等六名东宫属官等候召见;还有三司联合递上来的十二本案卷尚未批示……”


    景昭道:“都先等着。”


    承书女官领命,旋即又道:“方才穆嫔主子过来求见,正在小厅里等着。”


    景昭微一思忖:“叫她过来。”


    穆嫔来得很快,檐外细雨朦胧,她衣裙未湿,颊边却沾染了一点朦胧的水汽:“殿下金安。”


    景昭问:“有事?”


    “妾想给殿下新做几件衣裳。”穆嫔示意宫人捧上一本簿册,“想让殿下先挑挑式样,妾好尽快做出来。”


    凡是擅书画者,审美都不会很差。穆嫔画得一手好山水,衣裳颜色式样搭的也好看,景昭眼风一扫:“先放下,你怎么想起来做衣裳?”


    穆嫔眨着眼睛,娇声说:“妾尽一尽东宫嫔妾的本分,来讨好殿下。”


    景昭扬眉道:“你这是……”


    “上午信郡王妃进宫探病太后,拐到东宫来,当时殿下不在,妾出面待客,信郡王妃拉着妾的手好一番关怀,还捋了个镯子。”穆嫔一抬手,腕间翡翠镯子泛着柔润碧光,果然极是好看,“殿下看见了吗,这是让妾帮忙吹枕边风呢!”


    噗嗤!


    承书女官没忍住笑出了声,连忙躬身请罪,旋即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景昭按按眉心:“枕边风?你来吹?”


    穆嫔娇滴滴地道:“妾好歹也是东宫里唯一有名有份的妃妾,殿下怎么看不起人呢?相传信郡王妃的嫡亲侄儿年方二八,容貌俊美,自十岁开始读着《闺训》《女诫》《妇德》长大,是专为侍奉东宫培养的呢!”


    景昭刚端起茶水,闻言眉头一蹙:“建元三年朝中就不许刊印这些书了。”


    “哎呀殿下,圣上和你高居云端,自然不懂下边的心思。”穆嫔抱起那本花样册子,捧在胸前展示自己的用心。


    “有谈国公这些重臣带头,那些家里排行靠前的女孩儿倒是可以一起和兄长读书,等着萃英司选拔录用。可即使再尊贵的门第,也不能把家中子嗣前途全都安排妥当,那些排行靠后,或是非嫡出的女孩儿,照旧要乖乖等着嫁人——不过男孩儿也是一样,既然家里为前面的哥哥姐姐们铺好了路,轮到他们就没什么前途了,与其苦苦去争个七八品小官辱没门第,还不如养的温柔婉顺一点,备一份嫁妆许个能干的女郎。”


    “朝廷不准印《闺训》《女诫》《妇德》,把前面那个字隐去不就行了?名字都不用费心改。”穆嫔继续娇滴滴地道,“妾在闺中时,也读过呢。虽是嫡长女,可早失怙恃,祖父不疼祖母不爱,也只能和幼弟幼妹一样等着配人。”


    景昭端着茶盏,沉吟片刻。


    见她不出声,穆嫔却想得和景昭南辕北辙:“殿下也听说过信郡王妃侄儿的美名?”


    景昭不答,穆嫔又试着猜测道:“难道殿下想在‘十八学士’中挑一个?那殿下能不能给妾安排好去处,谈世子对妾就不大看得上眼,妾将来在正妃手底下讨生活怕是不容易。”


    ‘十八学士’指东宫十八位伴读,当年皇帝封景昭为皇太女,旋即立刻在心腹爱臣、名门大族里挑挑拣拣,挑出了九男九女共十八名年纪相近的伴读入侍东宫,因为挑选条件太过苛刻,时人戏称十八学士。


    “这就吹起风了?”景昭站起身,瞟她一眼,“你一天不惹事我就要烧高香了。”


    穆嫔左顾右盼:“殿下说什么呢,妾听不懂。”


    触及似笑非笑的目光,穆嫔知道糊弄不过去了,恨恨跺脚:“殿下!景煜好不要脸,这才安分了几日,就敢说出‘床前尽孝是儿孙本分,能代替圣上和储君尽孝,亦是我的荣幸’——这是什么意思,是暗指殿下您不孝吗?还敢自称替圣上尽孝,什么时候轮得到他!”


    这份气恼货真价实毫不作假,穆嫔是真真正正在华阳宫侍疾过的,且还不是短短几天,而是整整一个多月。


    按理来说,宫中贵人侍疾只是个名头。远远看一眼炉子就算是亲自煎药,端起药碗递给喂药的侍从就算是亲自侍奉,哪怕坐在床前什么也不干,传出去都能落个衣不解带昼不安寝的诚孝美名。


    但太后则不然,以上那些清闲的事全归了礼王妃与云华郡主,穆嫔则是半点也别想闲着,还要动辄遭受斥责,像是被太后一碗汤药扣在身上,那简直不值一提。


    穆嫔可不相信,礼王世子身为太后心爱的孙子,太后会舍得对他百般磋磨发作。


    景昭不温不火道:“所以你就说‘太后病情从前屡有起伏,偏偏礼王世子进宫之后,太后的病情就越来越重,再不见好转,该不会是被礼王世子克的’?”


    穆嫔语塞。


    敲打两句,景昭不再多说——穆嫔侍疾时确实受了委屈,且又是替东宫受过。


    她理一理袖摆,抬步向外走去,守在殿外的随侍们立刻撑起伞,挡住檐下飘入的细密雨滴。


    “殿下要走?”穆嫔跟着追了两步。


    景昭踏出门槛,闻言似笑非笑地转身,抬手凌空一点:“本宫去面圣,你老实待着。”


    阶下车辇早已备好,景昭登车,车帘放下,隔绝了雨中飘来的寒气。


    另一名随侍内官坐在车帘外,隔帘低声细细禀报,多是些不太重要、但较紧急的事。这些事由东宫属官给出处置意见,但终究要皇太女点头做决断。


    景昭一手支颐,靠在小几上,眉间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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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倦色。


    连日来政务繁忙,又逢华阳宫兴风作浪。虽然有皇帝坐镇,但景昭总是不能全然放心,必须分神留意一二。


    自从新年过后,景昭没有一天睡的时间超过三个时辰。


    她的眼睛渐渐合上,车中侍立的女官有些心疼,刚想揭开车帘示意内官噤声,忽而只听景昭开口,径直截断了内官的话:“打回去,不允。”


    这句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内官顿时精神一振,应了声是默默记下,旋即又接着禀报。


    景昭大多数时间并不开口,安静到令女官忍不住怀疑她睡着了。然而每逢开口必然一语命中要害,不容分毫更改。


    等到车辇停在明昼殿前,景昭已经将内官禀上来的政务处置完毕。


    她拾阶而上,熟门熟路径直越过宫人,孤身推门走入后殿。


    皇帝依旧坐在屏风后,他靠在那尊玉像旁边,闭着双眼,一手支颐,似是在小憩。


    景昭唤了声父皇,一边走上前,一边挽起宽大袖摆。


    她蹲下身来捡起地面上掉落的刻刀,然后左顾右盼,最终摘下屏风前悬着的麈尾当做扫帚,将地面上的玉屑扫开,清出皇帝身旁一片空地。


    做完这些事,她直起身。


    只见皇帝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长眉浅蹙:“这是我的麈尾。”


    景昭抖了抖麈尾,从中掉出许多玉屑来,她若无其事地将它挂回去,拖过蒲团坐在那片扫出来的空地上:“哦,确实不如扫帚好用。”


    皇帝静静看着她,眉梢微动。


    景昭很少看见皇帝这幅表情,几乎以为他要发火,心想不会吧!


    片刻之后,皇帝微扬的眉梢渐渐沉落,秀丽倦然的眼底难得现出一抹笑意。


    他朝着景昭招了招手。


    景昭走过去,坐在皇帝身侧的蒲团上。


    一只手落在她的头顶,动作轻柔随意,那只手揉了揉,揉乱了景昭一丝不苟的头发。


    皇帝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似是叹息,又似欣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然不省心,至少不愚蠢。”


    景昭甩了甩头,没能甩开皇帝的手,只好就着这个姿势说:“那父皇是不是应该庆幸,然后对儿臣更好一点。”


    皇帝哂笑道:“蠢笨如景宜亘古少有,遗毒儿女是很自然的事。我与你母亲如果生出个蠢货来,就该怀疑你是不是我们的亲生骨肉了。”


    景昭一时语塞,沉默片刻道:“儿臣如果蠢笨一点,说不定父皇能省心不少。”


    “你就算是个蠢货,朕也不可能省心,只会比如今烦恼千百倍。”皇帝的声音轻而冷,“你是我和你母亲的骨血,唯有登上皇位一条路可走。无论你是男是女,是贤是愚,就算你是一条狗,也必须坐到这个位置上。朕把江山留给别人,然后指望别人给你一世富贵无忧?”


    “把主动权交到别人手上,那才是板上钉钉的取死之道。”


    或许是年少做名士时留下的习惯,皇帝说话时吐字总是很柔很轻,却又非常清晰,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冷硬如铁。


    他抬起景昭的脸,注视着女儿文秀的面容。


    景昭年幼时,皇帝时常长久地注视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寻到她的母亲留下的痕迹。


    然而随着景昭长大,她的容貌越来越像皇帝,一次次的失望之后,皇帝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长久地看着她了。


    “记住了么?”皇帝看着她说,“不要相信任何人。”


    骤然转为安静的气氛里,景昭望着父亲的眼睛,缓缓点头。


    皇帝松开手,平静注视着她:“很好。”


    “起来。”他说。


    景昭不明所以,却仍然依言而行,拂去衣摆上沾染的三两点玉屑,站起身来。


    “走。”


    皇帝同样起身,率先向屏风外走去。


    “去哪里?”


    皇帝唇边骤然露出一丝笑意,那笑容不含丝毫情绪,诡谲冰冷,近乎奇异。


    “去送太后最后一程。”


    似乎是为皇帝这句话做注解,殿外足音骤起,由远及近急奔而来。紧接着扑通一声有人跪倒在殿门外,梁观己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圣上,华阳宫急报,太后……太后将……将属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