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下江南(二)

作品:《太女

    傍晚时分,有人前来叩门。


    今日江上平静无波,穆嫔晕船的症状好了很多,闻声前去应门。


    一名中年妇人带着两名年幼孩童,身后婢仆成群,穿着极其华丽。见到来开门的居然是一位容色绝丽,举止端庄的美人,很是惊讶。


    那名妇人自称是袁姓豪商家中乳母,这对年幼孩童则是袁家的少爷小姐,同船之谊难得,本该走动拜会,前三日江上风大浪急,少爷小姐年幼晕船无法起身,今日既已好转,便一一上门赠上薄礼。


    用不着景昭出面,穆嫔自幼学的就是主持中馈来往交际,堪称长袖善舞。


    她亲自接了送来的礼盒,请两个孩童入内喝茶,见两个孩子天真羞怯不愿入内,又转入内室,在屏风后取来一对缠枝鱼藻纹佩,分别交给两个孩子作还礼。


    为了扮好弘农苏氏女,出行前穆嫔亲自准备了许多物品。比如这对玉佩,专为外出交际赏赐准备,玉质只是普通,胜在雕工精妙。


    然而景昭贵为储君,穆嫔时时刻刻侍奉在侧,见惯天下珍奇,眼光难免极高。乳母接了玉佩,心里咯噔一声,回去连忙禀报了主母袁大太太。


    袁大太太听了乳母绘声绘色一番描述,将应门的女子几乎描绘成仙子下凡,又亲手掂量回礼的玉佩,面色凝重——袁家豪富,这玉佩确实不算极贵重,但能随手取出来回礼,必然不是寻常富人之家。


    她到底见识极多,微一思忖,惊声道:“祖籍弘农,又姓苏……难道竟是弘农苏氏之后,士族女郎?”


    其实若论起豪富,袁家要远胜于没落的苏氏。然而如今士庶天隔,弘农苏氏贵为世家,门第光辉,袁家却只是富商。


    真要论起尊贵与否,弘农苏氏就算再落魄数倍,上上下下穷的只剩下一身麻布衣裳,沦落为寒门,也依然有聘嫁高门、子弟入仕的机会;商人再怎么富贵,子孙也依然只能被框进庶族一流,终生没有入仕的资格。


    想到此处,袁大太太再坐不住,连忙命人备了礼,亲自前去拜会。


    穆嫔又去开门。


    穆氏虽然没落,终究还有门楣顶着,穆嫔未入东宫前,还未曾和商贾打过交道,颇有些好奇。见景昭没有示意制止,便将袁大太太让进来,请她坐下喝了杯茶。


    若论美貌,穆嫔虽然生的好看,但在美人如云的京中只算中人之姿。但她自幼熟习礼仪,又在东宫养尊处优,举手投足间的风度仪态,却绝非寻常贵女能够企及,即使已经极力收敛,行走坐卧间依然极其得体好看。


    袁大太太从前哪有机会与真正的士族女郎来往,看得目眩神迷。


    听穆嫔说,她与姐姐一同南下游学,袁大太太连声赞叹学风兴盛,又顺势将带来的匣子推过来:


    “这几块白狐狸皮不是什么贵重东西,胜在是叫人开了皮货箱子现拣出来的,并非陈货,做个坎肩皮袄极好,或是用来镶嵌裙边,正合南方风尚。不怕女郎笑话,我们商贾人家,船上带的货物里,就属这些狐狸皮不愁销路。”


    穆嫔倒是一怔:“如今五月了,南方还用狐狸皮么?”


    袁大太太笑道:“这几年南方时兴皮货,不管一年四季,只要品相够好,总是不愁销路的,尤其以红白二色狐狸皮为上。只要炮制的好,皮毛根根分明、油光水滑,还有高价买的——且不是寻常人家,高门望族都很喜欢——倒不一定是裁衣裳,做毯子、做装饰,总之十分风行。”


    穆嫔茫然眨眨眼,心想南方夏日炎热更胜北方,这些南方望族倒真不怕热死几个。


    袁大太太又十分热情地道:“今日天晚,女郎若不嫌弃,明日设个小宴,不知女郎愿不愿意赏脸。”


    穆嫔唇角一抽,心想袁家也是北方人,怎么太后过世还没三个月,就开始衣着华丽动辄设宴了。


    虽说皇帝与太女并不亲近太后,然而规矩摆在那里,为了天家颜面,必然不容犯禁。


    出于好心,穆嫔干脆利索地拒绝了:“我们姐妹明日在舒县下船,无暇多留了。”


    袁大太太只好告辞。


    .


    次日,船到舒县码头,景昭与穆嫔下得船来,只见苏惠候在船下,身边停着一辆高大马车。


    “三小姐,五小姐。”苏惠一躬身,“请上车。”


    隔着帷帽垂落的白纱,景昭上下打量,意味深长地道:“苏管事。”


    苏惠说:“请三小姐吩咐。”


    景昭道:“真是神通广大啊。”


    苏惠圆脸上露出一个喜洋洋的笑,十分富态吉祥:“三小姐过誉了,小人不敢担功,都是家里操持得当。”


    景昭提步上前,左手在车辕上轻轻一按,五指纤白如同削葱,并不见她如何用力,已然登车入内。


    穆嫔紧跟在后,由苏惠扶上去。下一刻车帘垂落,景昭的声音从帘内传出:“船上有多少家里人?”


    苏惠笑道:“小人不知。”


    “那我中途下船,他们怎么跟上来?”


    穆嫔愣了一刹,倏然明白过来——景昭中途下船,居然还有着这样一层用意。


    ——鸾仪内卫奉命暗中保护皇太女,必得时刻跟随在附近,那艘船上必然安插了许多内卫。然而皇太女中途下船,隐藏在船上的鸾仪内卫只能临时改变布置,急匆匆跟下船来。


    她情不自禁回眸望去,却只见数名船员忙着上上下下补充食水、运输货物,一眼也没有朝这边看来,全然看不出半个可疑的对象。


    苏惠说:“小姐恕罪。”


    这就是避而不答的意思了。


    景昭并不执意追问,只是道:“父亲不许你们告诉我?”


    苏惠笑而不言。


    “那我自己看出来呢?”


    苏惠正色赞道:“那是小姐宿慧天成,主上自然只有欢喜。”


    景昭明白了。


    她道:“走吧,先找个地方住下。”


    车帘外,苏惠挥动马鞭,响亮地应了一声。


    车轮辘辘压过地面,伴着微风轻拂,马车离开码头,驶向城中。


    舒县是庐江郡郡治所在,是南方颇为富庶的大城。景昭来时看过文书,发觉舒县郊野曾有一座江宁景氏的园林,后来皇帝登基对北方边境用兵,为了宽抚南方世家,将景氏未能处理的一些产业赐下以示恩典,那座园林便赐给了竟陵杨氏。


    “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相互结亲,譬如现在吴郡沈氏的当家夫人,便是宗室县主,按辈分算起来,我还要叫一声堂姑。”


    穆嫔道:“是呢,穆家上一代,也有几个女儿嫁到南方。这些关系捋都捋不清楚,过去在家时,一天到晚守着老夫人背族谱,背完自家背别家,要将有头有脸的世家谱系都背的熟练,走出去互相报名字,才能想起来谁是谁的姑奶奶,谁又是谁的好妹妹。”


    “亲戚太多就是麻烦。”穆嫔按一按帷帽边缘,“现在走出去,还得将脸捂严实了。”


    苏惠搭腔:“南方这边有争看美人的习俗,高门无论男女,走出去都要将帷帽戴的严实。”


    穆嫔道:“啊,我在书里看过,南方素有‘看杀玉郎’的风气。”


    “‘看杀玉郎’已经是旧典故了。”苏惠一本正经地说,“三年前江宁裴氏嫁女、竟陵杨氏娶妇,新郎是大名鼎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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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风流名士杨桢,新妇的弟弟则是以风神秀彻闻名的裴七郎。最出名的两位少年名士同时出现,当日长街争看美人,活生生挤塌了街边两堵墙。”


    穆嫔挢舌难下:“这也太……”


    车轮辘辘,行至城门前。


    城门外百姓等待入城,排出了极长的队伍,嗡嗡作响摩肩接踵,各色纷杂的方言传来。


    景昭信手揭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碧空如洗,云雾如絮,澄澈碧空之下,远处秀丽山峦若隐若现,近处城墙巍峨矗立,每一块古朴砖石都散发着悠远的气息。


    城墙下,无数人头挨挤攒动,构成这幅壮丽画卷角落里不起眼的灰白一笔。


    那些各色方言、纷杂气味,以及拉着板车、踩着草鞋、背抱儿女的伛偻百姓,是这幅画面中最庞大也最黯淡的一笔。


    “三小姐。”苏惠说,“我们得直接进城,不用排队。”


    说着,他一挥马鞭,满口娴熟官话顷刻转为方言,朗声呵斥两句,只见人群如同潮水般避让开来,甚至没有人回头多望,更没有人发出抱怨,像受惊的羊群,迅速闪开了一条道路。


    苏惠赶着马车,径直来到城门前,将过所交给城门处的守卫,又用方言倨傲地说了句什么。


    守卫低头验看,听得苏惠倨傲的语气,非但没有发怒,反而交还过所,让开了道路。


    车内有片刻的沉默。


    景昭的手指搭在窗框上,轻轻叩击,嗒嗒作响,神色平静如常。


    紧接着,她抬起头,凝望着车壁的一个点。


    在那个点的车壁外侧,打着弘农苏氏的家徽。


    一个北方世家。


    一个没落的北方世家。


    一个空余门楣、远隔着千里的没落世家。


    仅凭着光鲜亮丽的马车、高高在上的家徽、还有写着籍贯来历的过所。


    便可在千里之外的南方,使得百姓避让,守卫低眉。


    那么,数百年以降,栖息在这片土地上的庞然大物,又该拥有多么畅通无阻的威慑与权势。


    “掉头。”景昭忽然道。


    苏惠依言掉头,按照景昭的吩咐,停在了城中距离城门不远的一个角落。


    进城者分作两队。


    那些灰白黯淡、极为绵长的百姓们,队伍缓慢向前移动着,经常便会停下来,麻木惊恐地接受守卫呵斥驱赶。


    然而另一侧,高大的、巍峨的城门内,华丽车驾畅通无阻。


    景昭静静看着这幅景象,始终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她说:“走吧。”


    苏惠依言,调转车头。


    就在向着城池深处行去的那一刻,景昭忽然注意到,路旁的阴影里,还停着另一辆马车。


    没有家徽,没有标记,它静静停在那里,只有一个褐衣的车夫守在旁边,看不出来处。


    苏惠驾着车,与那辆马车擦身而过。


    就在那一刹,景昭不知为何,心中忽而微动。


    她预备放下车帘的手,就这样停在空中。


    与此同时,她的余光里出现了另一只手。


    一只冰雪般的,五指纤长的手。


    那只手从对面车窗中探出,轻轻揭开了车窗的帘幕。


    在景昭转头的瞬间,她看见了那只手的主人。


    帷帽白纱层层垂落,一道黛色身影掩映其间。


    只是一刹,也只有一刹。


    车窗帘幕落下,黛色身影隐没。


    在这之前,景昭已经收回了目光。


    两辆马车交错而过,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