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部尚书跪在地上，直至这时才看出些许端倪。


    几人一起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打量三人。


    兆帝身着龙袍，一脸的泪水，神情间似有惶恐，眉宇间带着冷意。


    姒婴匆匆而来，身上仍披着白轻裘，眉目低垂着，看不出真正的心思。


    至于温辅良，那是个老狐狸，改换新朝后，装了不少年的糊涂，此时倒也不装了。


    他着一身便袍，两鬓斑白，微一沉吟后，手捋白髯道：“万岁，太子的身份今日后，必要大白天下，若还在朝中为官，怕是不妥……”


    姒婴懂了他话外意。


    温辅良这样逼迫自己，一则是为了助他隐藏真正的身份，二则也是为了庾家人。


    他后退一步，低下头，恭敬道：“万岁，姒婴此举，只为向您求道圣旨。”


    兆帝不胜惶恐，忙道：“太子但说无妨，朕怎担得太子一个求字。”


    姒婴微微抬起头，目视兆帝，字字清晰道：“万岁可记得，姒婴与骄阳郡主有一桩婚事在身？”


    兆帝神色惊变。


    他将这层窗户纸戳破，竟是为了宁儿？！


    当年那桩婚事无人不知，暴君大昭天下，言待到宁儿及笄日，便要太子萧云毓迎娶宁儿为太子妃。


    当日他只以为，他死了，虽不满这桩亲上加亲，还是同意了皇后留宁儿在皇宫住下。


    他余光看向温辅良。


    这是他的义弟，又是他的连襟，他从不怀疑他的忠心。


    可辅良与姒婴一起来，对姒婴的主动坦白身份，暗中推波助澜，到底是何意图？


    他当真愿意让宁儿嫁萧云毓不成？


    他道：“辅良啊，宁儿是你的独女，此事你怎样看？”


    温辅良面露难色，道：“万岁，当日辅良只以为太子……如今太子尚在人世……”


    他长叹一口气：“温辅良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只是太子一旦娶了宁儿，自此仕途中断……”


    大商历朝的规矩，驸马爷不可参政。


    温宁虽是郡主，却是兆帝亲口封下的公主之尊，姒婴一旦娶了温宁，便是大商国的驸马爷，自要卸任身上的官位。


    兆帝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温辅良的良苦用心。


    却又为难了起来。


    他一旦真应下了，固然是将了姒婴一军，让他再难翻身，却也不可再对他动杀心。


    更何况，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对宁儿情有独钟……


    姒婴道：“平王，姒婴与骄阳郡主有父母之命在前，又曾为骄阳郡主所救，纵中断仕途，心甘情愿。”


    就连跪在地上的六部尚书也看出来了，温辅良表面是帮姒婴，实则还是心向兆帝。


    这一子下得堪称神来一子，却也过于心狠了。


    他为兆帝，狠心将女儿嫁给前朝太子，来日新帝登基，那新帝纵移情别恋了，与骄阳郡主曾有一段缘分，怎肯轻易罢休？


    几人又一起看姒婴。


    这位手段只在平王之下，此时暴露身份，娶骄阳郡主的意图尚且二说，兆帝已是花甲之年，这皇位总要传下去的。


    太子那样的性情，有这么一个表妹夫，当真能顺利登基吗？


    龙乾宫的灯火，彻夜长亮。


    京城将鸡鸣破晓后的第二日，称为比昨夜更热闹的一天。


    温宁窝在自己母亲怀里，还在担心姒婴去皇宫后的安危，在皇宫与平王府来回策马奔跑的宫人，已有两柱香不来传话。


    四方紫禁城，忽然宫门大开，从里面走出一堆敲锣的仪仗队。


    为首的太监，手里端着一个长条木盘，上头盖着红布，隐约可见圣旨的雏形。


    那样的一行人，直接来到了平王府。


    太监略略尖细的嗓音，扬长了声调：“骄阳郡主温宁接旨——”


    温宁不安地看向自己母亲。


    平王妃皱了眉心，还是站起身，拉着自己女儿，出府拜迎圣旨。


    那太监拉长了声音，将简单的几句话，传得绕梁不散。


    “皇上有旨，前朝太子萧云毓并未身死，特准两年后骄阳郡主温宁与前朝太子萧云毓完婚。”


    因是个大事，事来得及，这是兆帝的亲口话，未有文臣提笔润色。


    这道圣旨传得没头没尾，却又简言意骇。


    温宁被自己母亲拉着站起身，脑中一片空白。


    京城老百姓道，姒婴姒大人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此番主动向兆帝坦白身份，以迎娶骄阳郡主为投名状，只是为了证明对大商的忠心。


    这则消息传到京郊。


    庾景逸猎也不狩了，直奔平王府而去，可没等迈入京城城门，周信带着人直接将他拦了下来。


    温辅良与兆帝两人在上书房待了一日一夜，庾景逸来后，温辅良直至傍晚才回了王府。


    彼时回过神的温宁，因知自己真要嫁给姒婴了，哭昏了不知几次。


    平王妃才将她哄睡，人刚离了骄阳殿，温宁从床上坐了起来，不发一言地，从后门离开了。


    温芷新宅的住址，温宁记得清清楚楚，来到府门前，带着哭腔喊：“姐姐开门，我是宁儿啊。”


    她声音才发出，紧闭的府门后，温芷无奈道：:“宁儿，回去吧，那事我听了，既是圣旨，你应遵从才对。”


    温宁只感双脚一软，猝然跌倒在地，一脸泪水地道：“姐姐，宁儿是喜欢殿下，却不愿嫁他，姐姐知道的，宁儿只是拿他做兄长。”


    她想嫁的人，只有她的表哥庾景逸。


    她已然同意了父亲的美人计，父亲为何还要将她往火坑里推？


    温芷的声音从厚重的府门后传来，很是闷沉，道：“宁儿，云毓殿下与你早有婚事在身，如今他正身了，你与他完婚也是理所当然。”


    温宁现在并不想听这样的话，带着哭腔喊：“姐姐，你给宁儿开门，宁儿不要嫁给他。”


    府门后一阵沉默后，温芷闷沉的声音传来，劝道：“宁儿回去吧。”


    温宁自然不肯回去，哭得梨花带雨，哽咽道：“姐姐带宁儿逃婚吧，宁儿无论如何也不可嫁殿下。”


    府门后，温芷心疼得厉害，却又不敢开门，余光扫向身侧面无表情的姒婴，试探问：“太子，宁儿从来执拗，温芷还是开门让她进来吧，外头儿风寒，她这样哭下去，温芷放心不下。”


    姒婴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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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中的警告意味，不加掩藏。


    他本不该来的，却知温宁心底亲近自己，心里装着庾景逸，那圣旨下了，她自不肯下嫁。


    事实上，她嫁不与嫁，顶着萧云毓的身份，他可以做许多事了，不用两年后，明年一切便可见知分晓。


    可一旦想到，她的处处维护，数月来对自己的纠缠，真是为了报恩，并不是为了他本人，他心底还是很不舒服。


    温宁坐在冰冷的地上，久久没听到温芷的回应，又是一阵拍门：“姐姐，放宁儿进来，至少让宁儿见见你，宁儿不想在家里居住了。”


    温芷碍于姒婴早早来到自己府宅里守株待兔，也不敢开门，提醒道：“宁儿，那婚事是在两年后。”


    温宁亲自接的圣旨，自然清楚圣旨上的婚期是在她十八岁生辰时。


    可那是姨丈亲自下的圣旨，两年后殿下只要还安生活着，她是一定要下嫁的。


    她不愿嫁他，却也不愿意见他有危险。


    朝堂上局势诡谲，莫说是两年，就是一日也可天翻地覆，她这样的哭泣，更多是因痛恨自己的无能而哭。


    她已然是骄阳郡主了，这样尊贵的身份，却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做不了主。


    姨丈的一句话，就可以将她的所有美好打散。


    她颓然低着头，喃喃道：“姐姐，宁儿若嫁不了想嫁的人，宁可不做郡主了。”


    她本就是自私之人，就应拉上表哥一起远离京城，任大商江山变成什么样，与她一个女儿家又有什么关系？


    姒婴站在府门后，听得满眸冷色，冷冷道：“孤竟不知，孤娶她，是委屈了她。”


    那庾景逸有何品德能与他相比？


    温芷听他语气不对，忙解释道：“太子殿下，宁儿心性单纯，一时想不通罢了。”


    她与自己妹妹吃住一起七年，最是清楚，她这妹妹的确心向前朝，却也非心底并无当朝。


    怪只怪，两朝更迭，她妹妹连做两次太子妃，纵是她设身处地，也很难不左右为难。


    她想到这里，望了一眼姒婴，心底很是困惑。


    他既知宁儿心里有庾景逸，为何甘心走入伯父的圈套？


    姒婴对上她窥伺的视线，自不会向她解释，道：“劝她回去。”


    温芷有求于他，只得从他命令，再度开口劝道：“宁儿，你回吧。”


    温宁满眸泪水地看着这始终不开的厚重木门，不懂，姐姐为何不肯给自己开门？


    她在京城再不认识其他人了，若不来寻她，还能去寻谁？


    难道要她去寻姒婴吗？


    想到这里，温宁眼眸一亮，擦去脸上泪水，站起身道：“姐姐，我去寻殿下，殿下并不喜欢宁儿，这桩婚事定是姨丈与父亲的擅作主张。殿下心底也拿宁儿做妹妹，怎肯娶宁儿。”


    她说罢，转过身。


    台阶下，穆朝手臂处搭了厚氅，站在她身后，不知看了她多久，眸底带着心疼。


    他是沉默寡言之人，自来恪守本份，见她哭成这样，也仅是将厚氅双手奉到她眼下，道：“小姐，年关了，天气寒冷，还请穿暖些。”


    温宁看着近前的穆朝，双眼盯着他眉宇，并不接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