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被洇开的墨滴打湿时，电子锁的机械音终于从门外传来。秦雨猛地胡乱抹去了多余的液体，来不及换张新纸便匆匆推开了桌子，不顾滑轮椅在惯性下压住了拖鞋，干脆赤着脚啪嗒啪嗒地站在了门口。


    调整表情、理好发型……


    “姐姐，欢迎回家！”她的笑容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几乎要沁出蜜来。


    咔。


    只一秒钟，秦风打开了吸顶灯，她的脸色几乎和灯光一样惨白。公文包被她随手丢在了地上，一脚蹬的静音软皮鞋大难临头各自飞，她径直走向冰箱，从犄角旮旯掏了罐啤酒。


    “都说了，会回来很晚，不用等我。”秦风的话被扯开冰格的声音埋没，与酒液一起坠入玻璃杯的乐曲让她们躁动的心各自平静。


    “姐姐说了什么？”秦雨将将把那双倒霉鞋子归回原位，追上了要回书房的秦风，“这么晚了还要工作吗？”


    秦风摇了摇头，冰凉的酒液淌过她的下颌，她却只叹息着后仰在软椅中阖上了眼：“有什么事吗？”


    “啊，不……”秦雨回过神来，有些紧张地将抱着的东西收了收，“没什么，姐姐累了的话早点休息好了……”


    “给我吧。”秦风的手指摊开，宛若索要少女的心，“我看完了的话你就去睡觉，ok？”


    那些布满五颜六色的花体字信封总算陈列在收件人的面前，即便是一拆即丢的信封上也每一件都绘制着秦雨的各种心思。秦风看向那堆信，眼神像是在看一摞待审文件，她抽出最上方那封信的时候，秦雨的心跳忽然变得震耳欲聋。


    她的脑子不合时宜地开始大脑风暴，在一片空白中胡乱抓取记忆碎片，是故作繁忙的情绪保护机制。


    秦雨想起这是她们搬进这座公寓的第四年。还记得刚来到这里时，姐姐流着泪抱住她，说着她听不懂的名词。“死人是没有价值的”？“继承人之战”？不知道。她只知道秦家就剩她们两个了，姐姐将是她最后的亲人。


    秦雨想起秦风小小的身躯成了永不停歇的陀螺，年纪轻轻就爬上了同龄人无法抵达的高墙，应了她当年发下的毒誓。她当真不负秦家，也不负她。


    咚。


    名章吻上她的信纸末尾，龙飞凤舞的批注落在了红色印章的旁边，像是一句誓言。


    “好了，答应好的，乖乖休息。”秦风揉了揉太阳穴，将信纸推到桌边，“下周要重建离星群的剧本构架，可能会更忙，不用再等我。”


    秦雨站在原地，乖顺地点点头，见秦风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向浴室，便又答了句好。水声响起时，她偷偷地掀开了半边被卡进桌边无数废案的信纸。


    她无意间滴落的墨迹旁是她的落款，与秦风的名章齐齐地列在一起，下方的批注赫然写着“我同意了”。


    一声尖叫被紧急叫停，忽然打开的浴室门后，秦风从蒸腾的热气中探出半个身子：“对了，下个月你就可以来穿越部实习了。”


    门再度关上时，秦风紧紧地把那张信纸按在胸口，那声尖叫仍是抑制不住地从她口中偷偷跑了出来，被欢喜的语调冲得有些变了样。她把信纸展平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直到回了屋子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然汗湿。


    那些被她体温烘烤过无数次的幻想，在少女发热的脑中一幕幕再次上演。她开始后悔前一秒做了缩头乌龟的自己，她应该仔仔细细地瞧着姐姐看信的每一个表情，也许……也许会得到一个微笑也说不定？


    秦雨抱着甜蜜的幻梦沉入了深渊，在成年的那天猛然醒来。


    她的脚边是一地玻璃碎片，深棕色的咖啡液像干涸的旧血渍浸入了价值不菲的地毯中。


    秦雨抬起头，眼中再无暖意。她穿着和姐姐同款的黑色西装，心口的位置皆别着名牌，她手里拿着一本《犯上》的剧本，而秦风的那本被丢在了桌上，合页有些松散。


    “就这样？”秦风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很明显，她生气了。


    她泛红的脸颊，嘴唇上因为焦虑撕破的血点……


    秦雨直直地盯着秦风，她忽然觉得，她们穿得好像情侣装。即便穿越部人人都穿成这样？秦雨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对，即便这样。


    “你还笑？”秦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指尖几乎要戳进那本《犯上》，“所以这真的是一本挑衅？”


    怎么会呢？


    秦雨的软皮鞋踏过那些碎瓷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是与不是，你不知道吗，姐姐？”


    太近了。


    近到她们可以看清对方的每一根睫毛。秦风不知道秦雨什么时候和她一样高了，这个认知让危险的警铃敲响在每一寸血管中。


    “随你。”秦风将剧本与秦雨都甩在身后，大踏步地离开办公室，却又在门口停驻，扔下一份文件，“但若你只能做到这种程度，那我劝你消停一点，回你的舒适圈去。”


    秦雨静静地站了许久，她从来不知道秦风离开办公室后恒温系统还会自动关闭？也许没有，只是她忽然觉得骨缝中传来刺骨的寒意。


    她拾起那份文件，上面是她本月的考核和月度总结。满满当当的大女主剧本，和整整齐齐的三星评级。她垂下眼，将文件胡乱地收了起来，和往年的并在一起。


    第一张考核上齐刷刷的五星评级刺痛了她的眼睛，那是她在穿越部得到的第一张考核，只不过那些剧本都是……啊，按秦风的话来说，都是于秦家无益的小甜水罢了。


    可是秦家只剩她们了啊。


    她将秦风办公桌上的《犯上》理了又理，但彻底坏了的合页再也无法并在一起。最终，她将自己的那本放在了桌上，换下了破损的。


    秦雨踏着迷茫的脚步寻找着正确的道路，一头撞在南墙。


    “小姨……？”


    秦雨在二十八岁的那天，见到了这个女孩，是秦风通过新技术自己生下的孩子。她怯生生地喊她小姨，手中抱着本满溢粉红泡泡的童话故事，长发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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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床，和秦风相似的脸庞上，满是温和的依赖——全是秦风的相反面。


    她却忽然感觉到异样的安心。


    “是小姨吧！妈妈说啦，你会帮我修改《公主奇缘》的剧本？”


    秦雨僵在原地。扑在她怀中的这个孩子，几乎和年少的秦风长得一模一样。但她说话的方式，微笑的角度，让她想起以前的自己。


    就好像，是她和秦风的孩子？


    她为自己危险的想法出了一身冷汗，机械地接过平板，屏幕上绚丽的花体字随着她的心跳跃动。


    【公主献祭了自己半数的灵魂，以求得心爱的骑士拥有抗衡世人的力量。】


    “姐姐不会喜欢这种剧情。”秦雨脱口而出，随即被自己的话语刺痛。她看着秦心半是疑惑半身失落的眼睛，拨开迷雾后出现新的道路却不知是否正确。


    “但是我们不听她的。”秦雨甚至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是否违心，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抚上秦心的发顶，“你瞧，穿越部其实有很多这种类型的剧本，小姨也写过不少，而且你的文笔比我们写得更好。”


    秦心眼睛亮起来的瞬间，秦雨在她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表情——那是一个惘然的微笑。


    ……


    秦雨难得躺在了还算干净的床板上，至于那床板是硬是软，她疼痛的躯体已经感受不到了。


    咔哒。


    她干涩的眼珠转向门口，来人是她最不想见到的那位。


    “我犹豫过要不要把这些带给你。”云落星将抽屉里的那叠信搁在了秦雨的床头，盖住了神识死刑的通知书，“不过……算了，再见。”


    秦雨想把花瓶，或者随便什么东西砸到云落星头上，不过直到她离开房间关上门，她的手也没能把那个花瓶抬起来。


    她费尽全力抓过一张熟悉的信件，上面的色彩有些褪去了，不过字迹依然完好。


    最上方的信纸写着一个少女掩藏在要求下的思念。


    【姐姐，你总是要上班，我想让你这周陪我去逛街……或者随便哪周？】


    【对了，我已经十四岁啦，按照年纪可以进穿越部了的！姐姐这次没有理由搪塞我了哦？】


    …………


    【姐姐，这世上只有我们了，我爱你，你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秦雨的泪水滴在那块墨迹上，她有些紧张地擦去那颗水珠，生怕晕了旁边的两个名字，和那句应语。


    她感觉自己的神智越来越模糊，床头的神识消除仪嗡嗡作响，秦雨倒在床板上，震散了那叠信纸，露出中间夹着的一块黑金色芯片。


    秦雨没有看到，她的神识被一点点清空。她看到年幼的她们，看到姐姐拼了命支撑起一个家，看到她偶尔流露出的爱意，看到她们渐行渐远，看到姐姐死前……


    “不必哭了，死人是没有价值的。”


    她轻轻苦笑着，神识消除仪的轰鸣逐渐盖过一切，她想，她终于要见到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