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警诫


    且说黛玉生辰那一晚，紫鹃送鸳鸯出去，顺道和她一起去看望了袭人。回来后，黛玉便问道：“袭人怎么样了？”


    紫鹃答：“病着呢！”


    王嬷嬷听了有些不忿，道：“偏你好心！当初她充好人，扮贤惠，好像只有她一个会伺候似的，也不知在二太太跟前调三斡四地说了什么，弄得亲舅母都要跟咱们隔着一层！”她一边说，一边收拾东西，搞得砰砰响。


    紫鹃有些尴尬，王嬷嬷年纪大了，平常也不爱管事，没想到难得开口就戳人心。因着她是黛玉从姑苏带来的，又上了岁数，紫鹃也不好太计较。


    黛玉道：“终究是怡红院的大丫头，又是老太太给的，家里总要给她几分体面。”


    王嬷嬷道：“既是老太太给的，怎么又向着二太太？这样的人谁敢用？也难怪宝二奶奶要赶她走。”


    蒋嬷嬷走过来，道：“老货！喝了几口酒就什么都说，也不知个忌讳。这头我来吧，你今儿个累了，去歇一歇！”


    王嬷嬷骂骂咧咧地去了。


    紫鹃松了一口气，低声解释道：“我本也不大和袭人说话了，只是想着从小的情分，她既要走，我便送一送，旁的也没什么。”


    蒋嬷嬷道：“那她呢？可曾说什么没有？”


    紫鹃回道：“她说对不住姑娘呢！还说后悔呢，可如今什么都晚了！”


    蒋嬷嬷道：“总算她明白过来啦！自以为与正房太太交好，就能得提拔？也是想瞎了心！一个丫头，端庄贤良、体贴周到，还受太太重视，那把正房太太置于何地？麝月才是真正聪明的，只当自己没个主见，上头怎么说，她就怎么做，所以宝二奶奶才放心她！”


    黛玉听得一愣，心道：我总以为连宝钗姐姐这样的，也难免有嫉妒之心，原来这里头竟是这样的权衡。


    蒋嬷嬷看着黛玉，又轻声道：“你道当年二老爷身边就没有这样的可心人？袭人可是老太太选的，当年难道选不出来这样的？二老爷身边，这样的人如今去了哪里？怎么就只有赵姨娘这样的熬出了头？”


    黛玉低头不语。


    蒋嬷嬷笑了，道：“二太太何曾不是这样，容得下赵姨娘，也容不下袭人这般的！”


    黛玉反驳道：“我看是舅母想岔了！你瞧平儿姐姐就很好，凤姐姐要是没有她，哪里当得了这个家？”


    蒋嬷嬷点头，道：“正是，只因平姑娘只在琏二奶奶这里下功夫，而袭人她使错了劲儿，谁也不是傻子！”


    紫鹃听了，心道：这是说我呢！连忙说道：“嬷嬷说得对！袭人这事儿一出，谁还看不明白了？！”


    蒋嬷嬷满意地去了。


    黛玉微微一笑，紫鹃给她卸妆，雪雁进来服侍洗漱，见两人脸上都有笑意，便问道：“姑娘和紫鹃姐姐说什么呢？”


    紫鹃道：“不过就是在说今日的热闹！”


    雪雁道：“要是姑娘天天过生日才好呢！”


    紫鹃道：“呸，尽知道玩儿！要是天天闹到深更半夜的，先不说太太、老太太怎么说，咱们姑娘的身子也受不了！”


    雪雁这才住了嘴。


    果然第二日，黛玉疲累，有些起不来。紫鹃便说：“我去宝二奶奶那里告个假吧！姑娘多睡一会儿才好！”


    黛玉拦住了她，说：“这怎么行，别人还不知说我怎么懒怠呢，过个生日还拿乔。何况，这几日就要忙着给二姐姐搬屋子，我怎么能躲懒呢？！”


    紫鹃便不再多话，服侍黛玉洗漱，又服侍她用了人参养荣丸，整整精神，往荣禧堂去了。不妨遇到贾母亲自到王夫人的小佛堂上香，见了黛玉，嘱咐她多休养。黛玉扶着贾母回了上房，这才到了宝钗这里。


    莺儿出来迎黛玉，道：“林姑娘来了，昨儿个歇得可好？”


    黛玉道：“还好，有劳！”


    宝钗笑着看她进来，让莺儿奉了茶，道：“瞧你，还逞强呢！眼下都青了。”


    黛玉笑，问宝钗：“栊翠庵里可收拾齐整了？”


    宝钗挥退左右，道：“旁的倒也罢了，只那绣橘，说是要跟着二姐姐修行，我想着万没有这样的理，主子做了姑子，便要丫头也跟着做姑子。何况她还年轻，也不知守不守得住！她家里又来闹，我便说，只是让她服侍，若是她自己点头了，还是可以出来，或是婚配或是指个别的去处！”


    黛玉点头，道：“还是嫂子想得周到。”


    宝钗又指着一箱子道：“大节下的，老太太爱喜庆，家里做的衣裳都是大红、宝蓝、石青的……好不容易找出这些素色衣料，今儿才赶出来。别的倒也罢了，白色的大毛可不好找。好在已经开春，等年底再寻吧！”


    黛玉亦知道府里的生计，年前黑山村的来送年货，宝钗还在说没什么出息呢，于是便暗暗记在心里。


    宝钗又拿出一套钧窑细瓷供佛法器，香炉、烛台、灯笼、饭器、茶汤器、净瓶、军持、花笼、供盘一应俱全。


    黛玉纤手拂过，赞道：“好生精巧！”


    宝钗道：“我娘家朝奉收了这么一套，给我送来了，我想着二姐姐要用，这不是巧了么？”


    黛玉笑道：“你怎么尽从娘家往婆家搬东西？”


    宝钗伸手掐她的腮，恨个不住：“就你嘴利！怎么，你打算嫁去了燕家，就不与我们来往了不成？来了也是两手空空？”


    黛玉连忙求饶：“好嫂子，饶了我吧！我是给嫂子鸣不平呢！怎么当个家，一个子儿还没收到，尽往里填东西了！”


    宝钗笑得不行，道：“难为你看得真切！这丫头尽招我笑，你要是去了别人家，我这儿就没意思了！要我说，妹妹还是不去的好！”


    黛玉道：“罢罢罢！我是给你们说笑解闷的丫头罢了！”


    两人正笑闹着，莺儿走了进来，道：“时候不走了，老太太那里摆饭，让林姑娘过去呢！”黛玉便问宝钗去不去。


    宝钗低声道：“你当还是从前么？我婆婆日日吃素祈福，我怎么好大吃大喝的？！”黛玉一笑，便带着紫鹃去了。


    用饭毕，黛玉本要回大观园，忽想起好多日没见凤姐了。


    “听说凤姐姐病得厉害，否则昨儿那么热闹，她怎么不来？”黛玉道：“我去瞧瞧她才是！”


    紫鹃道：“昨儿就想到了，姑娘必是要看望的，东西我都备了呢！”


    黛玉微笑，往凤姐的院中来。凤姐院中常年人来人往，婆子丫头请示汇报都往这里走，可谓是最热闹的一处院落了，如今却是难得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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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小红在廊下煎药，见到黛玉，迎了上来，喜道：“林姑娘来了，快请快请！”


    平儿打起帘子，巧姐儿亲自来奉茶。


    黛玉道：“昨日嫂子没来，我就知道必定是身上不好了。这几日巧姐儿也不往园子里去，原来是侍奉嫂子呢，果真是个有孝心的！”


    凤姐道：“昨儿个是妹妹的好日子，我本该来的，无奈实在是身上不好，恕罪恕罪！我们大姐儿也是挂念着几位姑母的，因我这不争气的身子，被拘在这里！”


    紫鹃将东西交给平儿，又和巧姐儿招招手，道：“大姐儿，来呀！这是你姑姑新画的花样子，我带给你瞧瞧。”


    巧姐儿便跟着紫鹃去了，留姑嫂两个说话。


    凤姐歪在床上，二月的天还带着一斗珠羊皮抹额，脸色蜡黄，神情恹恹的，见着黛玉才挣扎着靠在枕头上，道：“妹妹如今大好，我也放心了。”


    黛玉道：“进府的这些日子，都是嫂子关心我、体贴我，我心里记着呢！猜到你身上不好，我赶忙来瞧瞧你。你从前那般争强好胜、不肯有一点示弱，必是吃了大亏了方才如此！”


    凤姐见黛玉如此了解她，也是心绪难平，叹道：“妹妹有个七窍玲珑心，有些话虽然不说，心里是明白的。我虽然有心要帮妹妹，却也有力有未逮的时候。好在妹妹自有上天庇护，我瞧着，圣上指的这门婚事，比老祖宗盼着的那门还好些。这样一来妹妹终身有靠，我也算不负姑父的托付了！”


    当年贾琏陪黛玉回扬州，林如海临终前托了贾琏凤姐什么事，黛玉也心中有数。她如今和宝玉各有前程，对从前那些纠葛便不甚在意了。


    想凤姐人前风光，可到底只是老祖宗的孙媳妇，上头有两层婆婆，诸多事也无法做主，只看她如今的模样就知道，荣国府这个家不好当。


    这样的风霜刀剑，让黛玉心惊。她自问，还不如凤姐这般八面玲珑兼具狠辣手段，若是她留在贾府，待老祖宗百年之后，她又是个什么光景，简直不敢想象。


    凤姐命平儿拿来一个匣子，黛玉有些不敢接。凤姐道：“这也算是物归原主，原就是林姑父给的。如今给你添妆，你万万要收下！”


    黛玉道：“本是我来看你的，怎么反收你的东西？！”


    凤姐笑道：“我们本来就要好，什么你的我的！只是我现在身上不好，也不能亲自跑一趟，你能领我的情，就算是我们一直这般好，你没怨我，我也不用心存愧疚、一直放在心里。”


    听凤姐这么说，黛玉无奈收下。


    凤姐红了眼眶，拉着黛玉的手，这么一个口角生风的人，竟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打量一番黛玉的脸色，道：“妹妹什么都好，就是身子骨弱了些。你往后要悉心保养！还有……”


    “……千万小心些！”


    黛玉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便带着紫鹃走了，平儿送她出了院子。黛玉低声问：“嫂子可是有了身子，如今可好？”


    平儿蹙着眉头，道：“天天用药，有时还要行针，我们什么法子都试了，如今也只能指望老天爷！”


    黛玉道：“既如此，和二姐姐说，索性在她那里供一些香油。她的心是最诚的了！”


    平儿闻言一喜，道：“还是林姑娘聪慧，我马上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