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岁河

作品:《药郎

    温卓小古板似的,很多时候做的事情也不是为了求一句赞扬,但在这一刻哪怕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若真的有人看到了,且不吝对他说一句“做得好”,那的确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持久的、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欣喜若狂,将他刚刚那无端的委屈一扫而光。


    温卓小心翼翼地把草麻雀揣进了怀里。


    玉阑音吃饭很斯文,拿筷端碗的姿势似乎都和别人不一样,吃得又细又慢。温卓药居生活得久,餐桌上同样是细嚼慢咽很精细。


    于是当克古鲁低着头狼吞虎咽、叮当作响地吃完抬起头时,对面这一大一小面前的碗都还是满的。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吃饭像个野人。


    提前结束的他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看着这俩人,忽然道:“诶对了,温卓,我跟你学法术行不行?你法术使得好厉害。”


    虽然药郎一家像是喝露水的神仙,但餐桌上却出乎意料地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


    温卓迟疑道:“我也是照着书籍自己练的,可能教不了你什么。”


    “那你平时都是看些什么书籍?”克古鲁眼睛亮亮的。


    “是书房里的一些散页的羊皮卷,也没名字,”温卓道,“都是前几年阑音找给我的。”


    “哦!原来是药郎先生的书!”克古鲁期待地看转向玉阑音,“我在私塾法术课学得太差了,平时我可以来找温卓一起看看那些书卷吗,药郎先生?”


    温卓也看向玉阑音。


    那些书籍毕竟是玉阑音的,他本人倒是没什么意见,但是总得玉阑音亲口允许了才是。


    玉阑音一直在一旁拿着陶瓷调羹喝汤,仿佛置身事外置若未闻,直到话里提到了他,玉阑音才终于抬了眼,笑道:“那也不是什么宝贝东西,你随时来就是。”


    他抬眼说话都慢慢的,加上他一身病气,一向神色都很浅淡,即便是说着话还是笑起来都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已经很难分辨他到底是好整以暇还是单纯因为太过疲惫,看起来要比几个时辰之前的状态糟糕得多。


    克古鲁先前打着马虎听听也就过去了,直到这一刻他才头一回在心里认认真真滚过一边:哦,药郎先生的确是身体不好。


    玉阑音身上总有一副重病之人才会流露出的兴致缺缺,尽管他似乎有意地规避这种倦怠,可这种心不在焉藏是藏不住的。


    克古鲁不由得多看了玉阑音两眼。


    “我看过你,你的骨骼小而轻,不适合武术和体术,”玉阑音矜贵地放下手中的调羹,“不过你脉象稳重,灵基沉满,修行天赋能属中上乘,若加以教导和勤勉,当会有所作为。”


    原本心事重重的克古鲁,听了这句话立刻把那忧虑抛到脑后,两耳不闻窗外事直接平步天堂,他不由飘飘然嗫嚅:“啊?真的吗……”


    玉阑音轻笑了一声,“骗你作甚?”


    “那温卓呢?”克古鲁好奇道,“他的天赋是不是特别好?”


    “他吗?的确,他的天赋是这么多年我见过最好的,不然我也不会把《大成捷要》散卷由着他自己去学,”玉阑音看眼温卓,轻笑一下,“你若平时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他,他会的很多。”


    温卓偷偷竖着耳朵听完,故作矜持地端起碗喝了口牛肉汤,心里莫名有点雀跃。


    药居平时没有外人,玉阑音从来没有机会谈论起他。


    那羊皮卷玉阑音给他之时也只是说了句“如果你有意修行,平日闲暇之时可以一读”,之后便没再过问。温卓其实对修行算不上感兴趣,若不是他打心里珍贵玉阑音给他的东西于是常常翻阅,凭借玉阑音“任他去”的教导他可能一辈子要和修行无缘了。


    这回还是他第一次听到玉阑音的赞扬,而且夸奖之直白简直让他有点羞惭。


    玉阑音看着端碗喝汤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温卓,笑着摇了摇头。


    这一个两个的小孩。


    吃过饭,玉阑音继续在摇椅里看书,温卓到书房临字帖。克古鲁不敢单独和玉阑音一屋,自然是屁颠颠地跟着温卓也去了。


    此时克古鲁正趴在桌子上看温卓写字。


    “温卓,你这字帖的字真好看啊。”


    温卓写字的架势和他的马术一样,漂亮又舒展,小小年纪已经十分煞有介事。


    温卓闻言依旧专心低着头临字帖,不曾抬头,“嗯,阑音写给我的。”


    “哇,药郎先生好厉害,怎么什么都会,”克古鲁听了更艳羡了,“你和药郎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呀?”


    温卓顿了笔。


    或许是因为提到了玉阑音,温卓整个人忽然就笼上了一层朦胧的温和,与他平时的颇为冷硬的沉默寡言大相径庭。


    温卓没有爹娘,是被札布萨的一个男人捡回家的。这个男人叫作阿纳,是个双腿残疾的鳏夫。


    阿纳告诉温卓,捡到温卓的那天是秋天,虚宿和危宿的星星在那天晚上格外的亮,虚宿寓意天节,危宿主战乱,恐怕温卓生来便是个灾祸。


    传说阴鬼之名不可随意称唤,阿纳信这些,又打心里觉着温卓便是天劫祸鬼,所以到死不敢给给温卓取名字,生怕取了名字便是犯了鬼神玄说。但阿纳虽然总是念叨,实际上却也没把温卓丢掉,虽然生活算不上富余,但也没让温卓缺吃少穿。


    或许是因为阿纳的身体底子虚,四五年光景就憔悴了,最后一年更是卧床不起,吃喝都得靠不太到六岁的温卓照顾。


    最后那年是这残疾的鳏夫咒骂声最多的一年。


    但来来去去翻来覆去也就是咒骂温卓的话语,温卓的今生和来世都被他骂了个遍,似乎他的双腿的残疾、他的瘫痪在床都是温卓这祸鬼暗中的手笔。直到最后他不再有力气能说得出很多话,便总是拿一双厌恨的、包含着诅咒的眼睛盯着进进出出在家里忙上忙下的温卓。


    温卓充耳不闻,总不太回应阿纳。


    只一次,在阿纳说而善良的自己将转世神佛,而温卓作恶多端下辈子会沦为人人喊打的畜生的时候,温卓道:“没有来世的,阿纳。”


    温卓头回听说药郎是在镇上买菜的集上,听一个阿娘说部落东边有个药郎,他医术高超,而且从不收人银两。


    他回来后把听说的这事和阿纳讲,希望阿纳能抓些药身上宽松宽松。


    但听了这话的阿纳突然暴怒,他破口大骂:“什么药郎?部落里大家恭维几句真以为自己是个好货色?我可万贵不吃他的药!一个不务正业的小白脸、老不死的妖精,谁知道他的药里都是些什么脏东西……”


    这一天,温卓头一回觉得怨天尤人的阿纳有点可怜。


    阿纳死得那天也是秋天。


    温卓照例在清晨去他床前喂他吃早饭,发现阿纳总是怒火盈眶的眼睛已经变成了灰色。他死在了昨天夜里。


    不过阿纳的死对温卓并没有什么影响,温卓没觉得难过。


    生活也没有什么变化,他依旧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劈柴,天气好就磨一磨生锈的铁弓去森林里打只兔子炖锅肉汤。


    直到这个秋天已经是深秋,早晚的风已经开始发寒。


    可岁月的长河之上总是写满相遇的清风,正是在这个有寒风的深秋的一个下午。


    这天下午温卓正在家门前劈柴。那斧头是阿纳之前用的,温卓用着很吃力,但他太穷了,换不起新斧子。


    就在这时,家门前的那条总是荒无人迹的小径上,一个穿着单薄长衫男子脚步轻盈地经过。他走路的动静不大,但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强烈的存在感。


    于是温卓看向他。


    不看不打紧,一眼看过去便是再难移开目光。


    都不必说男子,这人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姐姐和娘娘长得都好看。札布萨人常年风吹日晒,没几个人能像他这般皮肤白,再加之细眉弯目的慈悲相,远远看像是走来了个下凡的神仙。


    他散着发,穿一件霜色广袖单衣,那是温卓从来没见过的样式,手上提着一个草编的篮子,里头是些山上的野果。


    温卓一时看得呆住了。


    由于温卓盯得太久,那人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提着斧头的小孩子。


    温卓直勾勾地看着,直到那人走近,他这才发现这人从里到外都透出一种不健康的消瘦。他在单层长袍中显得有些空荡,温卓甚至能看到他略显苍白的唇色,薄得像纸一样的皮肤,和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他半蹲下来笑着问温卓:“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家中的大人呢?”


    温卓闻到他衣袖挥动的风带起的苦涩的草药味。


    “死了。”


    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这人愣了下,“你一个人住在这儿?”


    “嗯。”


    那人停顿了一会儿才笑道:“我也一个人住。”


    温卓没应声。


    直到很久之后他听到那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那若你跟我走,今后也只跟着我,你可愿意?”


    温卓也说不清自己是为什么很快就回答了“好”,但如今的温卓每每回忆至此,都无比庆幸自己当时不明所以的冲动。


    这人听后只轻笑着弯下腰把背朝向温卓,温和道:“上来吧。”


    温卓固执地站着不动,那人也不催,就背对着他蹲着等着。


    “当啷”一声,温卓手里那柄不称手的斧头被他手一松,扔到了地上。


    他爬上这人的脊背,听到这人似乎是笑了一下。


    他的体格稍显单薄,却是温卓见过的最宽广的脊背,托着他的手也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出乎意料的温暖。


    “我就住在药居,离这里不远,可以经常回来看看,如果你想的话,”温卓趴在他的背上,听着这人轻声说,温和得如耳语,“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说长句时的尾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含混,这是一种不属于札布萨、或者是整个北境的中原南方口音。


    “我没有名字。”


    听了这话的男人好一时没回话,过了许久才带着温和的歉意道:“抱歉。”


    “没关系。”温卓听到自己干巴巴地回答。


    “念人的名字神灵也听得到,你心里念着这人的好,名字念得多了祝福就会成真,”这人稍偏了偏头,笑道:“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温卓盯着他的侧脸好半晌,“真的吗?”


    那人轻笑一声,“当然是真的,我可从来不骗人。”


    其实温卓根本不在乎真的还是假的。过去的那些年从来没有人对他这般轻和,他只是想听这人和他多说说话。


    或许是因为中药香熏得他整个人有些头重脚轻,温卓忽然没由头地问道:“那你是那药郎么?”


    这话怎么听都有些冒犯,刚脱口而出温卓便后悔了。


    不过这人似乎并不在意,“对,是我。你听说过我吗?”


    温卓趴在他的背上“嗯”了声。


    随后他又哄孩子似的拖着声音笑着问:“那是听来了好话还是坏话?”


    他的声音本来就软,故意这么哄人的时候便是更甚,像一阵小风柔柔地直往人心上吹。


    温卓摸了摸耳朵道:“是好话。”


    这人似乎顿了顿,重复了一遍,“哦,好话。”


    温卓一点也不打算告诉他阿纳口中肮脏的咒骂。


    另外就是他心里实在是有点焦躁。他惦念着这人说的“取名字”一事,好一会儿没有下文,他便开始怕这人只是一时兴起说来闹他的。他脸皮又薄,横竖不知道怎么开口,在这人背上别别扭扭得像只泥鳅。


    不过好在这人也没让他抓耳挠腮太久。


    “你莫不是怕我忘记替你取字?”这人笑道。


    的确是不抓耳挠腮了,温卓有点恼羞成怒。


    “真不经逗,我记着呢。那以后……就叫你温卓吧,温和克己,卓资风流,能算得上是好寓意。”他嗓音带着明显的笑意,“我叫玉阑音,你随意唤我便是,别太拘束。”


    好寓意。


    温卓抿了抿嘴。


    也就是这一句“好寓意”,即便今后这名字越叫越奇怪,直到最后莫名其妙演化为极度不严肃的“一一”,温卓对此都没有说过任何一句不是。


    玉阑音散在背上的头发被他压得有点乱,温卓轻轻拽出被压着的几缕头发,没头没尾想道:那我得帮他束一辈子发。


    温卓觉得玉阑音不束发大概是因为不喜欢札布萨的辫子,所以专门学了中原人高高竖起的带冠束发的样式,练了好些日子才敢往玉阑音头发上使。


    从那天起,他每日都早起帮玉阑音绑发,把玉阑音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相当漂亮颇为英姿飒爽。


    当事人玉阑音也从不提意见,总笑着看,温卓绑成什么样他就由着什么样,就这么任由温卓折腾了好些年。


    直到很多年后温卓才知道玉阑音经年散发是因为他频繁的头痛。


    温卓说到这里停顿了很久,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往下讲。


    玉阑音这人和他给人的第一印象相差无二,的确就是一个金贵的瓷娃娃,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自打某日玉阑音自告奋勇帮温卓烧火,结果三下两除二点着了自己的衣服给胳膊上烫出一大片水泡之后,温卓就再也不让他碰任何家务事了,大大小小事情都是亲力亲为。


    温卓经常在想,在他没来的那些年里,玉阑音究竟是怎样平平安安安稳地活到现在真是一个天大的谜团。


    可即便这样,他仍旧认为他对玉阑音的回报仍不及玉阑音为他做的万分之一。


    玉阑音似乎天性就会疼爱人。


    温卓长得慢,刚来到药居那一年还没玉阑音的腿高,药居一整套的木头家具装潢,来去免不了磕磕碰碰,时间长了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玉阑音发现后二话不说,直接亲自动手大刀阔斧把家具所有的角全给抹平了,甚至连里里外外的门槛都磨矮了一截。


    要知道玉阑音可是个实打实的公子哥,平日不显但骨子里还是颇为心高气傲,一身中原人的毛病,先前屋子大大小小的门槛恨不得修高到天上去,如今却是为了他这么个外人野孩子硬是磨得不到先前的一半。


    直到近些年温卓长大了,玉阑音才下令重新换了套带着角的四四方方的家具,温卓也借机会偷偷把门槛也修了回来。


    再一回,温卓提到想要读书练字,玉阑音当晚便在自己的屋里点了三晚长灯给温卓写了四十多页字帖,整理了四五座小山那么高的书卷一股脑塞进了温卓的书房。


    玉阑音本就一身毛病哪经得住这么熬,当天左眼就害了炎症,前前后后红肿了七八天,怎么喝药都养不好,直到现在都还是留下了些畏光的毛病。


    还有八岁那年。温卓的身体一向很好,但他记得很清楚,就是在八岁那年,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高热,一连三四天身上都热得像个汤婆子。


    他对那几天的唯一的模糊的印象只有某一天晚上,他迷迷糊糊醒来了,发现自己床头的灯是亮着的,玉阑音正坐在他屋里的小桌前,侧面朝着温卓只露出侧脸,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忧虑。


    玉阑音向来是只十拿九稳处事不惊的大尾巴狼,温卓哪见过他这番模样?


    他正欲告诉玉阑音不必担心,刚一起身却看到玉阑音手中拿着一把柄上襄着红钻石的小弯刀,左手手腕滴滴答答淌着血,面前的小碗已经装了小半碗。


    温卓一瞬间说不出是惶恐还是愤怒,正欲给这病秧子一顿劈头盖脸,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动身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再度晕了过去。


    等到几天后他病好后,第一时间便去看了玉阑音的手腕,却一点痕迹也没瞧见。


    “……大概是我看错了。”温卓回忆道。


    随后他着手开始收拾毛笔和宣纸,不再继续说。


    这人对他的好,他怕是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这本来应该是个幸福的关于相遇的故事,包括温卓本人也是以幸福的口吻讲述着,但是克古鲁听完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难过。


    他说不出这种感受,想了很久才笨拙问道:“明天的庙会,你和药郎先生要去吗?我们一起去吧。”


    “庙会吗?”


    克古鲁本以为温卓并不爱参加这种活动,但出乎他意料的,温卓似乎对此蛮有兴致,“我没去过庙会。明天我问问阑音,他去我就去。”


    温卓说完这话便去厅房看玉阑音。


    玉阑音似乎是精力不济,已经已经回了房间,窝在被子里半是昏睡过去。


    温卓摸了摸被子里凉得要命,便轻手轻脚打了个汤婆子塞了进去,随后又去院子把药居大门落了锁,这才回了自己屋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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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风呼啸一夜,可药居温暖异常,带来一夜好眠。


    第二天,药居很早就有人敲门,来的人是山桂,手里端着一盘苹果葡萄干派。


    玉阑音和温卓醒得早,克古鲁还在睡。


    “是山桂啊,”玉阑音笑着和一副心事重重样子的山桂打招呼,“你来得正巧,这个月的药昨天给你包好了,临走顺道带着。”


    山桂支支吾吾地说自己不是来拿药的,是来找温卓的。


    想把这些果派送给他。


    温卓本想照惯例说些拒绝或搪塞的话,但玉阑音不着痕迹拍了拍他的肩膀。


    “收下吧,一片心意,”玉阑音避着山桂轻声道,“你不收他怕是得惦念一辈子。”


    见到温卓收下了甜点,山桂如蒙大赦,当即整个人都轻松起来,终于落了座。


    温卓去厨房切了一点这块新鲜的果派给了玉阑音,玉阑音伸了两根指头捏了一块,随口问道:“你早上说有事问我是何事?”


    “哦,不是大事,”温卓替玉阑音拉了拉盖在身上的毯子,“昨晚克古鲁说今天是庙会的日子,你要不要也去逛逛看?”


    “难得你说句想要。”玉阑音笑着看了看温卓,“去叫叫克古鲁,我们吃过饭就去。山桂呢?要不要一起来?”


    闻言的山桂连连摆手:“不了不了药郎先生,我爹还在家呢,我得把药帮他拿回去。你们玩得开心,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就忙送不迭地抓上一大包药飞快地走人了,拦都拦不住。


    玉阑音笑着摇摇头:“随他去吧。”


    低头尝了口果派,玉阑音满足得眯了眯眼:“还挺好吃。一一你也学学,改天做给我吃。”


    温卓只顾着心里高兴玉阑音答应和他逛庙会,自然是心情极好地满口应下,随后割了几块鲜鹿肉喂鹰去了。


    克古鲁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等他磨磨蹭蹭走到厅堂的时候温卓正在和玉阑音声音不大地争执着什么。


    不过虽说是争执,其实完全是温卓单方面地表现出了一些不容抗拒的义正言辞。


    “……里面穿单衣就好了,太厚了不舒服。”


    “不行。”


    “外面还有兔毛大氅和披风。”


    “我知道,不行。”


    玉阑音似乎是叹了口气,随后便放弃似的温温和和站定任由温卓摆弄了。


    温卓给玉阑音的单衣外面套了一件同样霜色的薄绒坎肩,对襟半高领,正面刺着精细的浅金色祥云刺绣花纹,领口一圈浅黄白色兔毛轻轻抵着玉阑音消瘦的颌骨。玉阑音不经意地一抬头正好看到克古鲁进屋,随即笑起来。


    “醒了?昨晚睡得怎么样?”


    “嗯。”克古鲁红着脸应了一声,睡得当然好,不然也不会睡到太阳晒屁股。


    随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药郎先生同意去了?”


    听到这话的温卓颇为愉悦,“嗯,一起去。”


    克古鲁开心地一路小跑到两人身边。


    玉阑音看着他的动作皱了皱眉,“跑动还是要小心,你的腿还受着伤。”


    “哦,药郎先生你不说我都忘记我受伤了,一点儿都不疼了,”随后为了证明似的晃了晃他绑着绷带的腿,“你看,一点儿都不疼。”


    “嗯,那也还是要小心。”


    克古鲁应了声,不过很快他就仔细打量着玉阑音尝试着问,“药郎先生,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玉阑音顿了一下,“怎么这么说?”


    “总觉着你今日好像更苍白了,精神头也不太好。”


    玉阑音询问似的,朝温卓偏偏头道:“是么?”


    温卓也点了头,“没错。”


    这几天玉阑音的身体状况奇差无比,今天的状态更是不如昨日。大概是浑身都有些无力,玉阑音自从早上醒来便是倚着靠着,只是起身走动唇色便能褪得一干二净,手也凉得像门外的雪。


    温卓给玉阑音披上霜色兔毛大氅,又围上了薄绒披风,最后在小暖炉里点了一块熏香,施了个升温的法术,最后还要在玉阑音身上套个保温结界这才作罢。


    庙会就是下午和晚上才热闹。三人慢慢悠悠到了庙会的时候人正好多起来。


    克古鲁喜欢热闹,东看看西看看,很快就跑到人堆里去了看不见了,玉阑音在后面嘱咐的“找不到人了就回这里等我们”也不知道他听清没有。


    温卓虽然是是第一次逛庙会,但他比起去关注庙会实际还是更多地留意着玉阑音。


    旁边的小摊看起来很干净,温卓抽空买了份玉米甜羹。


    “你午饭吃得少,”温卓把甜羹往玉阑音手里送,“这里不是家里,你勉强吃些,别挑食。”


    玉阑音矜贵地屈尊接过尝了口,之后虽然没有做任何评判,但是手上颇为诚实地把甜羹又塞还给了温卓,“你喝吧。”


    温卓无奈又好笑地叹口气。


    “花生糕呢,要不要尝尝?”


    “不要,最近花生过敏。”


    “杏仁酥?”


    “杏仁味苦,不爱吃。”


    “烤红薯呢?”


    “太腻,没胃口。”


    温卓听得直摇头。


    忽然人群里窸窸窣窣有了些骚动。


    “……诶,你看你看!那不是药郎吗!”


    “真是嘞!”


    “真没想到今年能碰到药郎啊!看来今年是有好运气!”


    “我这还是头一回见药郎!好漂亮的人啊!”


    “药郎过年好!”


    “新年快乐啊药郎先生!”


    “万事吉祥万事吉祥!”


    ……


    不一会儿,人传人人挤人,里三层外三层把玉阑音围了个水泄不通。


    胆子小的人对药郎又敬又怕,只敢几个人互相嘀咕着对口信“你看你看”,不少胆子大的、常来拿药的,便扯着嗓子给玉阑音拜着早年。


    玉阑音从没想到自己只是在这里走上一走居然引起这么大的一场哗动。


    他久久没有出声,安静地听了一会儿。


    温卓半步不离玉阑音的左右,不远不近跟在他的身后。


    随后温卓看到这人别过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说:“我太久没见人了。没想到竟然真的如你所说,是好话。”


    好话。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玉阑音开玩笑时问的,问温卓听到有关自己的是好话还是坏话。


    温卓没想到他还能记得这件小事。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玉阑音就已经转回了头。


    他朝着人群拱手,漂漂亮亮行了一个中原礼,“不胜荣幸,玉某惭愧。”


    玉阑音的声音不大,但是一瞬间就盖住了嘈杂的人群,像是一阵温和的、早来的春风拂过了寒冷的大地。


    这个人好像生来就应该被人这样敬仰。


    温卓在他的身后看着这人的背影,忽然感觉胸口痒痒的。很奇异的一种感觉,他抬起手揉了揉。


    他的内心正被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所占满。


    这时玉阑音不轻不重地握住了温卓的手。


    “人多,跟紧我。”


    玉阑音的手心也烫,被攥住手的温卓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来。


    但最终是没舍得收回。


    人群里的大家见玉阑音并不像传闻那般不能近身,纷纷大着胆子往玉阑音手里塞东西。


    那都是新年的祝福。


    吃的,喝的,玩的,摆的。


    有一样算一样。


    平日里挑三拣四看不上东看不上西、刚才还满嘴胡诌乱挑食的玉阑音此刻却是一声没吭,一样不落地全部收下。


    修行之人到了一定程度便能化出一无边无际无穷尽的识海,若是修为足够,哪怕是装下世间大江大河都不在话下。


    玉阑音不会法术,自然也没有修为,如今他正把这些东西一一递给身后的温卓。


    温卓依着他的意思跟在他的身后,一样一样地,小心翼翼把这些札布萨人淳朴的敬重接过,装进自己的识海,替他好生安置起来。


    忽而一阵风吹过,许是因为穿过拥挤滚烫的人群,居然不是寒得刺骨的冷风。


    温卓怔忪片刻,忽然低头笑了下。这风吹起,居然叫他险些以为是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