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悬崖

作品:《药郎

    温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稀里糊涂睡过去的。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头疼得活像是被人开了瓢。


    翻身起床未果,于是只得躺在床上作罢。


    忽然,从地上的某处传来了一阵轻笑。


    “醒了?”


    温卓的身上登时汗毛竖起。


    头也不疼了,腿也不软了,他叽里咕噜滚下床,从地上一片狼藉中摸出了他的灵犀灯。


    灵犀灯的光还在忽闪。


    见此,纵然是涵养如温卓此时也险些脱口而出几句脏话。


    “人呢?怎么不说话了?”


    灵犀灯对面好整以暇的声音再次传来。


    这边。


    温卓手一抖,直接将灵犀灯挂断了。


    “嗯?”


    虚空山上,玉阑音眼看着手边的灵犀灯暗了下来,一愣。


    镜遥此时正在外屋煎茶,听到里屋玉阑音说话,以为是有什么急事。


    连忙跑过来,探进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长老?怎么了吗?”


    随后颠颠地端过来一壶热茶。


    “无事。”


    玉阑音慢慢悠悠将灵犀灯收了起来,“方才说到哪里了?”


    镜遥应了一声,“哦,长老您刚正说到了汀芷村。”


    “汀芷村……”玉阑音拢着袖子替两人倒了两盏茶,“对。我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乌朔要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还要造出杀人一事,甚至是直接解了虚空换。”


    镜遥点点头,“是呀,就是很奇怪。”


    “那时我同你说,他这必然是在刻意引起人注意。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何事声东击西,”茶盏有些烫手,玉阑音顺着碗口轻轻地摩挲,“如今倒是明白了。”


    “长老的意思是……”镜遥道,“……青木长老一事?”


    从寒山牢回来之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镜遥再没唤过青木一声师尊。


    玉阑音点点头,“我同温卓离开十方宗也有些时日了,临走也没有声张,按理说是不会有旁人知晓,只是走前那日,好巧不巧的,温卓还真同青木在鹤生那处打过照面。


    “汀芷村一事如此重大,善玄居然将此事交由少暄一个孩子?说起善玄,他是贪玩,但觉不会犯这种错,思来想去,只能是宗门里出了其他事,拖住了他的脚。再或者是……”


    玉阑音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同小友一起时便做惯了抛砖引玉的角色。


    他点到为止止了话,眼眸一抬看向镜遥。


    镜遥在玉阑音期待的目光下瑟缩了一下,开口,“再或者是,汀芷村一事,善玄长老早已知晓全貌,心里明镜似的了,所以才顺手交给了君兄。”


    他说完,玉阑音很是满意地一点头,抿了口茶,“对,很聪明。就是这样。”


    和萧巡的锯嘴葫芦、冷嘲热讽式的教导方式不同,镜遥对于玉阑音这种鼓励式教育很是受宠若惊。


    他红着脸低头嘿嘿一笑。


    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转而又道:“不过长老,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说明……青木长老还有同伙?”


    玉阑音似乎很惊讶镜遥能想到这一点,看了他一眼。


    “的确如此。青木作为长老久居十方宗,往上伙同达奚恩山,往下必然也是有帮手。还记得海棠吗?”


    镜遥点头,“记得,西樵客栈掌柜。”


    “她有一副仙门仙器千机算,还能扮作常人隐藏灵力,救走乌朔之时遁地术用得也是炉火纯青。”


    再一次的,玉阑音点到为止,随即朝镜遥递过去一个眼神。


    镜遥在玉阑音的教导模式之下信心蹭蹭上涨,如今心里简直是像开了花。


    他心领神会,坐姿一正挺胸抬头,“说明海棠掌柜必然是仙门之人!”


    他滑稽的模样逗得玉阑音一乐,也不吝啬自己的赞扬,“真棒,就是这样。”


    “长老,我忽然想到,海棠掌柜长得那么高……”镜遥挠挠脑袋,“我知道有女子能生得高,但是海棠掌柜她,她真的是太高了……那都能赶得上我原佰师兄了……”


    都不必玉阑音再说什么,镜遥本人已经猛地止了话口。


    他脸色重重一变。


    “仙门之人,能时常下山替青木长老做事,汀芷村一事时不在宗门……”


    镜遥声音低而颤抖,他忽然很僵硬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长老……你别吓我啊……”


    玉阑音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经收起来了。


    他只安静地看着镜遥,一双眼睛好似无波的古井,无情又仁慈。却始终不发一言。


    镜遥哭了一早上,眼睛早就红彤彤成了个大核桃。


    他原本以为,自己今日的眼泪必然早就流干了。可此时他伸手去摸,却发现自己已经再次泪流满面。


    “长老……”


    他嗫嚅着,不知所措地一遍一遍喊着玉阑音。


    玉阑音没有回应他,任由他无助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只在最后的最后,玉阑音倾身过去,把哭得脏兮兮、出了汗的镜遥搂进自己怀里。


    “师兄,他待我,真,真的很好……长老,他真的……我刚,入,宗门,长老师兄他……”


    镜遥把头埋在玉阑音的胸口,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玉阑音不轻不重拍着他的背。


    “你扮靳修之扮得如此拙劣,原佰定然早已发觉,可他也没有同青木或是达奚恩山知会,甚至是同你交谈被你‘套出’不少话。


    “镜遥,我不知道我这么说能不能安慰到你一些。抛去对错,我们不谈,可是他待你的心,绝不似作假。”


    人在悲痛之时听不进去长篇大论,但是这对玉阑音并不适用。


    他的声音明明比常人更要孱弱,却总有让人倾听,并随其沉静的能力。


    “镜遥,你是好孩子,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玉阑音道,“不要为之悲伤,但要为之作出选择。”


    镜遥已经止了哭,闷头抽噎了一会儿,终于从玉阑音怀里钻了出来。


    “想在我这里多待一会儿便多待一会儿吧。”


    玉阑音道,“我正巧也要寻善玄一趟,想留就留,想走就走,别太拘束。”


    镜遥抹着眼泪点头。


    玉阑音是在善玄的书房中找到的善玄。


    书房门大开,他埋在一堆书卷中,目无神采焦头烂额,连玉阑音的到来都没发现。


    玉阑音站在门口,礼貌性地叩了叩门,“善玄,在忙?”


    善玄这才回了神,连忙起身相迎。


    “嗯?师尊?你怎么来了?”


    “哗啦啦”地拨开满地的卷宗,勉强收拾出了四不像的座位。


    “师尊,坐,坐。”


    玉阑音看得额角一跳。


    “说过多少次了,要勤打扫,爱干净……”


    他摇摇头,嘟囔着勉为其难坐下。


    没挨揍,善玄就压根不往心里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佯装听不见。


    “师尊是为青木来的吧?”


    还没等玉阑音问,善玄已经率先开口道。


    玉阑音点点头。


    “不用师尊你来,我本来也是打算得了空去寻你的。”善玄指了指满屋的书卷,“可实在是太忙了,你看我这儿,这么多事务,真的是脱不开身。”


    手忙脚乱得活像只扑棱蛾子。


    玉阑音目光平和地看着他胡乱忙活了好一会儿。


    终于才道:“善玄,实在难过就说出来吧。”


    善玄扑棱蛾子翅膀似的两只手蓦地便停住了。


    他忽然像是霜打的茄子,肩膀猛地垮了下来。


    不过到底善玄是善玄,虽然在玉阑音眼中不过是个百十来岁的孩子,但尊为药谷首席长老,总还是不至于真的被击垮。


    他只是停住了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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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忙乱的手,倚到了椅背上。明明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却像是松下了千斤的重担。


    “前些日子,师尊和师弟走后不久宗门内就出了事。师尊还记得裴谞么?”


    玉阑音略一思索,“是云霄大比上用怨生笛的那个孩子?”


    “对,就是他。”善玄道,“这孩子死了。”


    “死了?”玉阑音一愣。


    “是啊,死了。”善玄道,“迦南派掌门前些日子来信,说裴谞那孩子,尽管怨生笛早就碎裂,但还是遭到了体内厌族灵力的反噬,死了。


    “想到栾家的炉阵一事未解,我便亲自去查看,没想到这一去还真叫我查到了东西。”


    玉阑音示意善玄继续说下去。


    “我居然在裴谞的房间里找到了青木的玉印。”


    说到这里,善玄几乎是卸了全身的力,半苦不乐地一笑,“我都快回忆不起当时我的心绪了。天打雷劈,不为过。整个脑子都白了。”


    略加思索,玉阑音皱起了眉。


    “也就是说,云霄大比,温卓对上裴谞怨生笛一事也是青木授意的?”


    善玄叹了口气,闭着眼点了点头。


    玉阑音眸色骤然冷光闪过。


    “找死找到我头上。”他冷笑一下,“在寒山牢里懂了恻隐之心,真是……便宜他了。”


    善玄却是摇了摇头,“而且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师尊也了解青木,就算是再怎么不小心,他也不至于将印着他名字的玉印留在迦南派,引火上身。


    “我觉得有古怪便多加留心,结果果然发现青木那玉印是假的,并非青木贴身那块,而是裴谞伪造的。”


    玉阑音秀眉微敛,“那岂不是说明这是他专程留了线索?”


    “是啊,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如此。”善玄道,“我一开始不愿意相信,当晚就去同青木对峙。没想到青木倒是承认得很痛快,压根没给我替他解释的机会。”


    他自嘲地一笑,“大家都说裴谞性子软,青木看这孩子好把握,把人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估计连他都没想到,到头来居然会栽在裴谞这小孩手上。”


    玉阑音不认识裴谞,对此不置可否,只静静地听。


    “捉了青木后,汀芷村忽然就起了接连死人一事。此事想来都知道是达奚恩山有意为之,弃车保帅。我脱不开身,便叫少暄去做做样子,没想到直接捅到师尊你面前了。”


    这一个月的暗流汹涌,悲喜频仍,真正讲起来却只花了善玄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玉阑音这人鲜少沉溺于已经过去的事情,他擅长让发生发生,此刻也依旧如此。


    他今日来其实不是因为在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因为结果已然至此,早已成定局——他只是想来见见善玄。


    “这段时间辛苦了,善玄。”


    玉阑音起身,摸了摸善玄鸟窝似的头,像他小时候那样,“你做得很好。”


    善玄闭着眼睛,抿了抿唇。没说话。


    “青木……是个好孩子。从前。”


    他的思绪似乎是飘向了久远的某处,声音也随之如同回忆长河里飘摇的浮萍一般,晃荡着,无处落脚。


    善玄听到“从前”这个字眼,便忽然抬起了头。


    他没有掉眼泪,但是眼眶红红,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是啊,从前。”


    玉阑音的声音很轻,如同山顶经年的薄雾一般虚无。


    “我知道青木一直有心结。但是你比他活泼,又总哄着他入世,我便想当然以为他定然也在敞开心扉。


    “可是其实,我甚至连他是何时、是如何同达奚恩山交识,都一概不知。”


    玉阑音说着忽然笑了,但不是因为喜悦,不是因为任何的正面情绪。


    他只是笑了一下。


    “我没能救他,善玄。我竭力不去这么想,但是事实就是如此。


    “……是无数只手将他推下了悬崖。我何尝不是其中之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