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山泉

作品:《药郎

    玉阑音其实是有心早些去找温卓的,但到底还是身体亏空得久了,难免力不从心。


    再加上他和他的心脏仅仅相处了七日,目前来说相性还不是很好。


    这还要说到泓继贸然拜访十方宗的那天。


    那日泓继忽然来到了十方宗,指名道姓地要见善玄。


    善玄纳罕极了,他和泓继那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满打满算也只见过两面,来找他能为何事?


    可是泓继匆匆踏进房门,张口的第一句话就令善玄陡然正色。


    “善玄长老,今日匆忙来访,多有叨扰。只是在下似乎有了能救太嵇真人的法子,不知善玄长老是否愿意一试?”


    人死不能复生,此乃天道。


    于是善玄不由地神色一变,“泓继掌门此言何意?”


    泓继是个直性子,也没有要故弄玄虚的意思,很快就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依泓继所言,太阳能照耀之地皆受天道庇佑,天道昭昭不可违背,逆天道而行的死而复生之术自然是为天道所不容。


    善玄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泓继的言外之意。


    “泓继掌门的意思是……”


    泓继虚虚地一颔首。


    太阳普照之地皆受天道庇佑。


    那……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呢?


    多亏如今人厌两族之间的关系堪称“甜蜜”,泓继对此颇为直言不讳。


    “云州结界消散化为齑粉,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重聚。若是借助厌族之力,将整个云州大陆视为法器,落下一个空前浩大的聚灵阵,真人的死而复生可能便不是空谈。”


    善玄按耐住自己的激动,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这偏方的可能性,得到的都是泓继十分严谨的“有一定成功的可能”的回答。


    但这并不影响善玄的欣喜若狂。


    谁叫他居然真的认识一位聚灵阵的专家呢?


    善玄和君少暄两人化了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将那业火红莲的水床,连人带床地偷了回来后,便亲自跑到了蜀中,低头耷脑地诚恳地敲响了栾府的门。


    毕竟十方宗和栾氏双生子一事闹得不太愉悦,结局也不甚圆满,于是善玄其实在敲门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三顾茅庐的准备。


    只是善玄没想到的是,这第一顾,栾恪心便连夜收拾好了行囊,直接把整个栾府装进了识海,主动催促善玄上路了。


    栾恪心做法的那一个月,善玄一行人也帮不上忙。


    为了图一个心理安慰,便天天在屋里上香拜佛,直到他们发现这香熏得栾恪心直打喷嚏,这才讪讪地作罢。


    总而言之,经过一个月不舍昼夜的努力,一群人终于是靠散落云州大地的结界齑粉勉强凑出了一个心脏。


    ——不过玉阑音对此似乎并不太领情。


    习惯了胸膛之内一片寂静,如今乍然有个特别活泼的东西在里头咚咚咚响个不停,玉阑音烦都快烦死了。


    那心跳的声音太大,不是扰得他睡不着觉,就是把睡梦中的他吵醒。


    短短几日下来,已经把大病初愈的玉阑音摧残得险些神经质。


    “善玄,我的心在跳。”


    饭桌上,玉阑音忽然搁下了玉箸,道。


    “……师尊啊,心跳才是正常的。”


    善玄叹一口气,十分熟练地将玉箸塞回了玉阑音手里,“吃饭吧。”


    玉阑音顶着硕大的两个黑眼圈点了点头。


    善玄上上下下打量了玉阑音一番。


    第一百次地叹了口气,“好了好了,这就送你去须弥之地行了吗?别磨我了。”


    得了这话的玉阑音终于展露了笑颜。


    头不疼了心不跳了,心情愉悦地老老实实开始吃饭。


    同欢天喜地的云州大陆不同,此时的须弥之地气压极低无比。


    ——因为他们那位喜怒无常的厌族尊主又又又又发疯了。


    整个夜雀宫整日整夜尽是箭矢兵戈之声,叮当玉器破碎之声,扰得整个须弥之地风起云涌,高空深处轰鸣雷声阵阵,仿佛随时就要有横祸降下。


    原本须弥之地街道上脚不着地飘荡的魑魅魍魉,此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藏到了别处。


    大街小巷的店铺也关得七七八八,生怕自己成了烧着的城墙旁水池里的鱼,惹火上身。


    夜雀宫里头侍奉的那群中阶厌族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栀子此时正战战兢兢地躲在伙房里和燕一咬耳朵。


    “……燕侍卫,你离尊主更近,尊主最近这是怎么了啊?”


    栀子小声问道,“屋子里头的东西都砸干净了,书房也被烧了……”


    “那我怎么知道啊,我就只敢在外头远远地看,换成是你,你敢进去?”


    燕一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生怕自己脑袋长得太结实了?”


    栀子立即脖颈一凉,忍不住瑟缩一下。


    “诶,不过你之前不是还说尊主和左护卫关系不一般吗?这几天的左护卫快被尊主揍死了,咱们做手下的这些人里,唯一一个挨揍的就是左护卫,脸上没有一天不带着伤……”


    燕一尴尬地一笑。


    “这个……爱之深恨之切嘛,有可能是俩人最近闹别扭了也说不准呢……哈哈。”


    这话说出来燕一自己都觉得心虚。


    他摸了摸鼻子,很快就调转了话题,“尊主前些日子不是又提着剑去云州大陆了吗?今天还没回来呢?”


    “回来了啊,早上回来的,你当时在外头巡逻,没看见。”


    栀子四下看看,把声音压低了几分,“哎哟那身上……啧啧啧啧,一身血啊,走起路来身后全是血脚印,估摸着身上没几块好肉……”


    燕一“啊”了一声。


    “尊主大概正在夜雀宫后头的山泉里疗伤呢,如今一时半会儿应该也顾不上咱,也算是好事一桩。”


    栀子安抚似地拍了拍燕一的肩膀,“不然咱俩这么嚼舌根子,都不用说尊主,左护卫都该把咱俩砍掉头了。”


    燕一深以为然。


    “还真是。左护卫长得那么漂亮,和神仙似的,任谁也想不到他这人居然这么蛇蝎心肠,做起事来比尊主还狠……”


    栀子吓得直捂他的嘴。


    “慎言!燕侍卫!尊主是顾不上咱了,咱英俊潇洒左护卫可还是在夜雀宫里耳听八方呢!莫要胡说了哈!”


    俩人冷汗连连,很快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专心致志切菜,一个故作镇定地巡逻去了。


    后山。


    由于须弥之地终日不见阳光,山上的植被大多生得不算高大,充其量也不过是些潮湿的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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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藓和比较顽强的矮灌木。


    在灌木丛和荆棘条的深处,一汪清澈的山泉隐藏其中。


    这山泉并不是什么世俗意义上的修行宝地,此处灵力并不充盈,泉水也没有任何的疗愈作用。


    温卓受了伤前来此处的原因只是因为——这山泉水冰凉刺骨,足够他最大程度地保持清醒。


    他赤裸着上身,只着一条亵裤,经年规矩束起的发此时大散,下半截没在水面之下,发梢随着水流略微晃荡。


    丝丝缕缕的血丝不间断,将一半水潭染成了水红色。


    身着绛红色单袍的玉阑音“哗啦”地从水中钻了出来。


    他胸襟大敞,宛若妖艳的出水海棠,嬉笑着向后捋着头发,卷翘的羽睫沾着水珠,似是钻石,又似是眼泪。


    “一一。”


    玉阑音纤长却消瘦的手湿答答地搭上了温卓的肩膀,“怎么受伤了?为师来看看。”


    温卓倚靠在水潭一侧,阖着眼,对玉阑音缠绵悱恻的靡靡之音充耳不闻。


    “一一。”


    玉阑音又笑起来,艳诡瑰丽无比,“你不想我吗?”


    玉阑音的唇红得像是染了血,勾着一丝不带情欲、却靡艳的弧度。


    他凑近温卓平直的唇角,声音低得像沉吟,“一一。”


    温卓一动不动,甚至连睫毛都未扑簌一下。


    他最讨厌绛红色。


    这是假的。


    “玉阑音”自顾自地玩了会儿,似乎终于觉得无趣了。


    他轻声“啧”一声,身形随之消散在风中。


    远处巨石上坐着的“玉阑音”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一一,茶煮好了,来喝吗?”


    荆棘条深处的“玉阑音”看上去年幼一些,正双手交握着剑柄,稚嫩地劈着枝条。


    他停下手,看向山泉的方向,委屈地皱了皱眉,“哥哥,我手疼。”


    温卓的耳边远远近近的喧闹,是无数个“玉阑音”的私语。


    可是他们都不是他。


    温卓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


    这些都不是他。


    他只想等到他走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拨开灌木和荆棘条的声音。


    那声音如一柄利刃破开了干燥的空气,清清楚楚地传入温卓的耳中。


    随后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带着浅笑的抱怨,“嘶,好扎人。”


    温卓的呼吸不受控地一滞。


    他忽然听不见周边那无数个“玉阑音”恼人的叫唤了。


    世界的时钟似乎就在这一瞬间停摆。


    身后来人在走近他。


    脚步一声一声,无比清晰。


    随着他的心跳,一下,两下,无比震颤。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脚步。


    也是他曾发誓要带进自己墓棺的,最悲哀的,最刻骨铭心的爱。


    山泉自高山之上而来,水流坠落深潭,比起哗啦之声,更似叮咚悦耳的歌曲。


    温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眸猩红一片,没有光亮,却也不似完全无情。


    他只是木然地等待。


    直到身后那人的脚步声停了。


    他的声音含着笑,略含混地喊了他一声。


    “温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