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声声诉尽平生恨

作品:《风雪赊春

    单烽正色道:“我是怕你瞧着不方便。雪练喜欢在天灾人祸里捣鬼,这地方又发生过灾荒,很可疑。”


    他顺理成章地向影子挨过去几步。


    影子斥道:“别过来!”


    话音刚落,单烽脚下的地面就吱嘎一声响,竟整片坍陷下去。他眼疾手快,往一旁供桌上一跃。


    天王殿底下,竟还有个地窖?


    也就是影子足够轻盈,才能在这片朽木上立住了。


    影子看他吃瘪,轻轻地冷笑。


    单烽道:“好膻啊,地窖里面有什么?”


    他在冰原上困了许久,每天啃着铁砂似的灵谷,嘴里都淡出个鸟来了。突然闻见一股浓烈的气味,绝不会认错。这佛门清净地,怎么还摆上酒肉了?


    影子道:“是三牲。”


    说话间,殿外的念经声一阵紧过一阵,催命似的,听得人气血翻涌。积雪弥勒的声音雄浑却含糊,不时咂巴嘴,和尚们的声音镶在外围,嚎哭不止。


    “念的什么玩意儿!”


    单烽道,一把按住太阳穴。


    轰隆隆隆!


    又一声巨响,一束月光从破庙顶上照来。


    积雪弥勒身形一矮,全跏趺坐于地,天王殿顿时被震塌了大半,殿上积雪俱灌向法身。


    它足下地面开裂,涌出一股股半黄半白的脂油来,其中掺杂着数不清的肥大猪耳,在涌动的同时不断凝固,化作白花花一片须弥莲台。


    单烽一阵恶心。


    铺天盖地的腥膻气,耗子闻了都得茹素,也亏得雪练想得出来,令弥勒在此坐禅。


    “至净至纯……”


    影子道:“你说什么?”


    “它们刚刚念的,大泽雪灵真经。积雪弥勒笑口开处,渡化众生,心向至净至纯境界……这算个见了鬼的畜生道的大泽雪灵它祖宗十八代的至纯至净!”


    “你倒是熟读经义,”影子嘲弄道,“它们在供奉积雪弥勒。”


    供奉?


    趁着月光,单烽向地窖望了一眼,更是倒尽胃口,只见里头密密麻麻垒满了三牲,因解冻之故挤压出大股大股尸水和脂油。


    “这种供奉,也亏得雪练想得出来,”单烽顺口道,忽觉异样,“解冻……那就是白塔湖冰封以前的事了,这一堆三牲得藏了多久了?凡间的寺庙应当更多戒律才是。”


    影子道:“五戒,杀盗妄淫酒。”


    “正经寺庙会在地窖里藏荤腥么?也不怕熏得佛祖作呕……”


    话音刚落,积雪弥勒笑口绽开,那声音却如当头棒喝:“众生恶相,不净不洁——尔等贪此世之果,何时得渡!”


    它小山般的身体边,围坐着数百具僧尸,脸色铁青,皆盘坐诵经,将主殿围得水泄不通。此刻受了弥勒斥责,更是嚎哭不止。


    “所作罪障,今皆忏悔……若我此生,若我今生……”


    这雪练的歪经里,还掺了几句三十五佛忏悔文。


    前座的高僧触动最深,诵唱间,面色越来越痛苦,仿佛真有什么难偿的罪孽,以至于落下泪来,转瞬就冻结了。


    那一瞬间逼近活人的神色,却更令单烽心中不适。


    他们可知道对着的不是菩萨,而是居心叵测的雪练?


    “糟了,”单烽道,“和尚们犯戒,被弥勒抓住了。”


    积雪弥勒见和尚们痛苦悔过,便怪笑一声,双手下指,窖中脂油裹挟着三牲一股股涌出,冲刷着莲台,如煎灯油般,肉眼可见地消融又凝固,直到脂黄褪去,骨骼融尽,翻作越来越通透的雪白,弥勒的法体与之辉映,周身浮肉不断增长,更显得浑然如玉。


    单烽道:“还真是来扫除秽恶的?”


    影子支颐道:“是渡化,还是趁机炼化?”


    “你说得对,它好像受用得很,”单烽低声道,“不妙啊,等供奉吃完了,遭殃的岂不就是人……和刀?”


    单烽意识到什么,自尸山油海间骤然向外望去,脱口道:“爱刀!”


    数股脂油涌出门外,烽夜刀铮鸣不止,被埋在坚冰底下,只能透出一道驳杂不清的影子。


    “影子,你有力气了?拔个刀!”


    影子道:“我为什么要——”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你的琵琶也快淹死了……物伤其类啊,影子!”


    铁琵琶哐当一声,被提到了残案上。与此同时,影子手腕拧转,右手五指虚握。


    雪中刀影一颤。


    就在相触的一瞬间,变故陡生,影子“啊”地痛呼一声,猛然抽回了手,那痛楚却显然如影随形,纵然他一把扼住右腕,五指仍然陷在疯狂的痉挛中。


    “怎么了?”


    单烽骤然回首,却被衣袖一把荡开。


    一时之间,唯有影子急促而痛楚的喘息声,他方才鲜血淋漓犹不知,此时却仿佛畏痛至极,仅以手背搭在琵琶上,死死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就连单薄的脊背也发起抖来。


    “烽夜刀伤你了?不应该啊,它和我心思相通,分得清好歹。”


    影子胸口起伏,半晌才吐出一个字。


    “烫。”


    单烽脱口道:“怎么可能?”


    刀上真火已熄,多少天材地宝也无从修补,任谁来看都只是一柄冷冰冰的残铁,这世上也只有他,还会错生灼烫的幻觉。


    一把冻在冰下的刀,怎么可能会烫?


    单烽看他倚在琵琶上发抖的样子,简直可怜如初见之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追问下去——来不及了!


    满地油脂已被吞吃殆尽,月光下澈,一座积雪莲台莹莹舒展,几乎遍及全殿,弥勒大肚能容,笑意更深,如此慈悲法相下,单烽心中反而骤起寒意。


    因为它的嘴唇仍在翕张。


    两片方阔的厚唇间,犹泛着油光。


    这显然不是餍足的意思。


    “尔等……不诚,污……秽……不净!”


    不好!


    诵经声灌顶而来。


    弥勒的声音陡然清晰了,其中有一股浑厚无匹的悲悯之意,闻者心神剧动,万般杂念冰消雪散。


    “所作罪障,今皆忏悔……若我此生,若我今生……”


    由它亲口念出来的三十五佛忏悔文,法力何其浑厚,简直能让人后悔从娘胎里出来。


    单烽在它开口的瞬间已觉不妙,堵耳朵也来不及了,被其中的高妙法理摄了个正着,眉间飞快结上了一层冰霜。


    那诵经声忽远忽近,时而钻入耳孔幽深处,时而远在殿外,由众声唱和,越来越空明,仿佛天地间唯有这一汪明晃晃的积水,从四面八方反诘着他心结所在。


    ——单烽。


    ——一峰首座?畏者多,敬者少,一夕失去真火,仇敌盈门,知交几何?


    ——你灾星降世,刚出娘胎,就烧死生母。知交友人,不得善终。皆是罪孽深沉之故,还不悔改?


    ——荡尽群魔?生平所过,百里焦土,刀下飞灰无数,可分得清那些是邪魔外道,哪些是清白无辜?


    ——十年前,你的真火为何熄灭?如今你还护得住谁?


    ——为什么不敢想?为什么不敢说!


    那诵经声变作了他自己的声音,恨不得扯出一颗心来质问,每个字都正中要害。


    他天生真火,父母缘薄,降世的一瞬间,便是一场生灵涂炭,累及生母,甚至不知道她的样子。


    最混账的少年时代,他被强按着头,在慈土悲玄境超度了十年的腐尸,从此才有了善恶之辨。可教诲他的人,早已不在了,平生亏欠的,从没有补偿的机会。


    青年时意气风发,以除魔为己任,可如此一来,树敌更多,唯有以暴制暴,打出了一身的恶名。火灵根么,愈挫愈勇,以攻代守,把挡路的都烧尽就是。


    直到真火熄灭后,一夜跌入谷底。


    他才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


    守不住,护不了。


    他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以为自己有足够强横的力量,能够牢牢攥在掌心。谁知天意如刀,竟把手臂连骨斩断了,剩下一阵阵幻痛。


    懊丧、挫败、烦躁、悔恨……都无由来,无休止。


    哪怕拼命炼体,重新召出刀来,又能证明得了什么?他只能透过丹鼎熄灭后的残烬,凝视那一道怎么也望不到底的裂痕。


    “众罪皆忏悔……无牵无执,俱化粉尘,为飞雪渡!”


    不对。


    这句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三十五佛忏悔文突然一转,变成了大泽雪灵真经!经文被切碎了掺在佛经中,听到此时,已令人心肺之间一团冷彻,恨不能当场坐化。


    单烽眉峰拧起,双唇也跟着张合。


    忏悔?破执?身化飞雪,从此无牵无挂……理应如此,可……


    叮叮咚咚。


    一串琵琶弦响掠入耳中,极轻,却如一丝挣扎的热气,令他眼皮猛然跳动了一下。紧接着他便面颊一痛,绽开了一道血痕。


    嘶!


    视线晃荡着,脑髓都冻僵了,眼中的一切都带着模糊的冰雾,几道指影就按在琵琶弦上,轻轻拨动。


    指尖伤痕未愈,许多粘稠如水的东西沿着手腕淌落,化作一道又一道不甘消散的虚影。


    他在昏昏沉沉中,听影子弹琵琶。


    和他的迷茫不同,那是一股荡平一切的恨意,一腔猩红的血气。


    影子竟然丝毫不曾动摇,还在练功!


    或者说,无止境地追逐力量,本就是他的执念。


    一声声弦响,单调而沉重,劈砍在积雪弥勒身上,哪管对方念的什么歪经?


    “有用么?”单烽道,他深陷魔障,说话也不客气,“蠢!”


    影子静默半晌,将琵琶弦一根又一根攥在掌中:“你说什么?”


    “你见过天下有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刀法么?贪功冒进,自然是蠢。有用么?”


    影子道:“如何没有?”


    仿佛为了佐证他所言,残窗间透入的月光,照见积雪弥勒肚腹间数道淡淡的白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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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真被他留下印子了?单烽深知积雪弥勒的厉害,自然也清楚影子堪称恐怖的进步,只是么,这鲜血淋漓的寸进,反倒是修行间的魔障。


    单烽道:“小猫抓痕三两道,你十指弹断,只不过替它挠痒。争一时之快又如何?还不是天上压着一双翻云覆雨手。有用么?”


    他话里自嘲意味颇重,原以为影子会再抽来一琴弦,后者却只是拨弦,琵琶声烈,心沉如水。


    “单烽。”影子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如果我认命了,今日就不会在这里。


    “消散太容易了,可我不甘心。


    “你说我琴声偏激,可我能抓住的只有它。进境缓慢,不过是没能付够代价,只要它肯收,我不会有半点儿吝惜!”


    单烽道:“禁术倒是快,几人能善终?”


    “善终?”影子一哂,“你是没尝过一无所有的滋味吧?”


    单烽僵冷的心中,掠过一丝被冒犯的怒意:“我怎么会没尝过?逞强好胜的歪路,我走得够多了,到头来,什么也没能留住。影子,别步我的后尘!”


    影子琴弦一勾,他喉头一动。


    影子慢慢道:“所以你呢,是一时丧气,还是为这一路执着而后悔?”


    心有挂碍!


    单烽骤然睁目,与此同时,殿外爆起一阵冰裂声,一股熟悉的寒光贯入殿中。


    铛!


    是烽夜刀。


    单烽怔了一怔,他道影子偏激顽固,影子说他丧志灰心。如此一来,他倒被点醒了,劈手接住,道:“谢了,影子!”


    影子坐于壁上,两指扪过刀影,单烽掌心刚掠过一股如有感应的炽烫,便听他道:“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单烽道,屈指在刀上一弹,“看来是不怎么动听啊。唉,乖乖,这还冻着呢。”


    刃口上冻结着厚厚一层冰霜,看不清本来面目,如此评判,未免有失公允。


    影子道:“说的是你。”


    单烽松了口气,道:“这经文能催生心魔,毁人道根,所以我才一时丧气,要不是你——”


    “不会,”影子道,“你有愧,却无耻。”


    “……我只是想问你缺不缺雪凝珠,”单烽道,欺近他面前,“我无耻?好得很,横竖你看穿了,那就——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已屈膝半蹲,一手按住刀背,就着一方粗粝的墙面,由内刃向外磨去,肩背肌肉耸而后舒,如柙虎暴跳,烽夜刀亦发出了一声低沉的铮鸣。


    刀光斜照在影子身上,后者自然以五指挟住刀影,唰地往回一送,冰屑纷纷。


    “影子,你是在帮我磨刀么?”


    影子道:“我只是看你方才夸下了海口。小猫爪印?”


    一来一回,宝刀发硎。


    单烽笑了一声,拧身一脚踏在墙上,整个人腾跃而起,双手握刀,万钧风雷齐齐贯下!


    弥勒胸前佛珠当先感知刀气,砰地一声断裂开来。两只笑眼一动,如生铁弹丸一般,自两边疾转向刀身。


    “不洁……不净……无敬畏心!”


    “我敬你是个泥菩萨!”


    话音到时,□□已从弥勒双目贯入,裂隙中迸出一道汹涌的白光。刀气暴烈之至,甚至在穿颅之后,仍在殿外积雪中冲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抽刀的瞬间,却是静默的,轻柔得如从热蜡中滑出。


    弥勒的右半边脸孔随之垮塌,沿断面轰然滑落。


    单烽落地振刀,回首道:“如何?”


    影子道:“回头。”


    下一秒,单烽就看见弥勒那欲掉不掉的半边脑袋,慢悠悠地爬了回去,喀嚓一声,冻得更结实了。


    影子若有所思道:“泥菩萨。”


    “……”


    脑袋一镶回去,弥勒胸腹间白花花的浮肉便翻涌起来,仿佛在消化着什么,袍袖亦无风自动。


    单烽顿觉不妙,烽夜刀当胸横截,却依旧晚了一步。


    弥勒右手拂过处,一股熟悉的刀意照面而来。


    靠,这家伙还偷师!


    纵有烽夜刀回护,他依旧被那一股巨力击得倒飞出去,硬生生砸穿了一堵断墙。


    “咳咳咳!”


    不会错,是他方才用的那一式刀法,虽只有不伦不类的三四成功力,可打起人是真疼啊。


    单烽背心剧痛,喷出一口血水,正要拄刀起身,便听影子喝道:“低头!”


    琵琶声骤起,掠他额发而过,只听扑扑两声轻响,便有数具僧尸拦腰横断,疾坠至他眼前。


    单烽心领神会,一把掰下纪荒碑,扛在肩上,二人同时沿着豁口,向外疾扑,从脂油莲座底下冲了出去。


    “它盯上我们了,小心被炼化!得找个地方读碑,回头再对付它,还有……”


    “嗯?”


    单烽飞奔的同时,腾出五指,向壁上一触,指影一根根拢在影子手上。


    “别再动弦了。等我给你改一副护指,你再弹个三天三夜也不迟,玄铁的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