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忆我昔年得菩提

作品:《风雪赊春

    阵中倏而百日。


    湖下城池,渐渐解冻,昔年三春盛景,皆蒙血色。


    这百日之内,影子是他唯一的朋友。辗转度长夜,飘摇东复西,不论他在何时回头,影子始终在不远处,如月随人,若即若离,横生清凉慰藉。


    是以他无论如何不能信,那些生死交睫,肝胆与共的瞬间,都是黄粱梦一场。


    怎么可能?


    忆昔桥畔明月夜,箜篌弦裂,仕女绫罗飘扬处,连廊齐断——


    “影子,接着!”


    “你疯了?抢箜篌做什么?”


    “咳咳……冰尸护得那么紧,必然是珍品,你不是嫌无聊么?”


    “难听。”


    “影子,你别是不会弹吧?”


    白梦原上冲霄雪,群狼冰尸醒来,高声嗥鸣,数千竞逐,将他吞没。


    他斩狼无数,半身埋于尸海中,双目血染,耳畔唯余箜篌声,由昏至晨。影子始终在他身边,侧坐抱箜篌,发带悠悠拂动,仅此一眼,他心里就静了。


    “影子,你累了么?二十三弦也尽断了。”


    “你是在承我的情?”


    “何止?简直要以身相许——”


    “不必还了。”


    “那可不成,因果录上已记了一笔,某年某月,是你赊与我……你笑什么?”


    “所欠既多,别死了,单烽。”


    积雨庙下老梧桐,老僧血肉化枯井,照者立坠幽暗冰下,影子为他,坠入井中。他以身为刀,破冰十丈,周身血染,只为抓住那一道残影。


    “影子,你怎么样了?我看不见你,你来抓住我的手!”


    “影子!”


    他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抓住了影子,在犬牙般的冰棱间洄游。后者呓语不断,发疯一般挣扎,单烽腹背受敌,只能死死箍着他的脊背,任由那源自神魂的颤抖啄击着彼此的胸骨。


    “别……碰……我!”


    “影子,忍一忍!回头向你赔罪。”


    “滚开!烫……好恶心……杀了我!”


    “是谁?我替你杀了他。”


    “……雪停了么?好烫啊……是火在烧……你们别融化,别走!”


    “别动,小心冰棱。影子,是我。”


    “烽……夜?”


    单烽一顿:“我在。”


    “你这灾星……当初为什么要来?”


    “我们从前认识?”


    “早知如此,就该把你射落马下……就该……让那马拖着你,踏上……几十个来回,踏成血和泥!”


    单烽顺势道:“当初为什么不?”


    “谁知……你是恶因?”


    “现在呢?这一路都是了账的好时候,你有什么不痛快,大可捅我一刀,踩着我的尸骨出去。”


    “……就凭你……也想算清这一笔糊涂账?”


    “影子,你到底是谁?”


    光透层冰之际,那点儿轻若无物的份量,就从他怀里消散了。


    又没来得及看清。


    也正是从那时起,他心中忽而种下了一片幽暗的疑云。


    影子对他怀有一种极为复杂的恨意。


    不过这家伙原本就是两面开锋,伤人自伤,仿佛刀埋雪野,茫茫然皆是所恨,是纯由执念凝成的一道幽魂。


    投射到他身上的这点隐秘的恨,已称得上克制。


    但单烽依旧不能容忍。


    ——凭什么我坦坦荡荡以挚友待你,你却已添了一笔不明不白的怨恨?


    好像在他这头才心思暗动的时候,影子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结局。一切早就结束了,剩下的不过是幽幽的回响。


    连这一场因缘际会,都是……赊来的。


    这未免也太不公平。


    他越来越多地留意到,在触及影子时,对方无言流露的杀机。


    月明之时,影子常会消失半晚,归来时周身煞气冲天,琴弦必然是断的。


    恶战后堆积的冰尸,总是会莫名消失不见。影子却越来越凝实,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血腥颜色,随手挥出的弦影,都能够斩碎层岩,炼影术的进展堪称恐怖。


    影子从来不掩饰自己对力量的渴望,甚至,疯魔。


    夜里他们同室而眠,影子总是倚坐在壁画上。而那道冰凉如水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身上。


    单烽没有错过面颊上的凉意。


    不是抚摸,而是影子在用手指读他,很慢,仿佛他也是被磨平了的碑文。只是很快,指尖用力,一点点掐进他颈侧。


    影子到底在想什么?


    单烽佯睡。被他枕住的烽夜刀,一次次滑出冰鞘,又被推回去,发出单调而固执的磨刀声。接着是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弹动。


    影子怎么突然起了顽心了?


    单烽微眯起眼睛,本要抓个现形,却瞥见了自己的影子——那边缘竟不断扭曲着,向影子涌去,像那些被炼化的冰尸一般。影子的手掌就悬在他身侧,指尖一提,他的指头也跟着一动。


    影子很快就松开了手,无声掠回墙上,单烽一跃而起,用手掌虎口抵住,影子往哪里偏头,他就往哪里堵截。


    “大晚上不睡,玩我呢?”


    影子道:“你就不怕我炼化你?”


    单烽道:“你当我是冰尸呢?强行炼化活人,有悖天理,光反噬就够喝一壶的。”


    “不行么?”


    单烽道:“影子,你身上的气不对,功法是不是有问题?别再贪快了,这几日我和你切磋时,总是气血上涌,你身在其中,更要当心迷了心智!”


    影子道:“快吗?还远远不够。”


    “你到底在急什么?即便一时做不成,还有我啊。”


    影子很轻地笑了一声,带点奚落的意味,从他掌心下消散了。


    单烽心中涌起难言的烦乱,头一次痛恨起对方为什么只是一道影子,恨不得提一盏灯到影子面前,把他从头发丝到指尖照得无处遁形。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是一道影子?等我照个清楚,把前尘洗净。


    ——叮叮当当!


    珠帘无风自动,单烽眼前那些朦胧幻觉尚未消散,便有一股奇寒彻骨的酒水泼在了他背上。


    是了,这是……第一百日。


    踏平白塔湖后,失踪的坛心终于无处遁形。


    可惜他在酒肆之中,受了胡姬金铃索一击,不巧引动了周身旧伤,尸毒入体,大战当前,自然得先行清毒。


    酒中有强烈的麻痹之意,他的整幅肩背都在一刹那间失去了知觉,但当影子冰凉的指尖触在他肩头时,那块皮肤依旧猛然抽搐了一下,单烽亦被自己明晃晃的异心晃了眼,仿佛那是被烧化了的锡,一片接一片卷翘起来,无论如何熨不平。


    影子会错了意,道:“你也知道痛?”


    “说起来,不是说由着我自寻死路么?怎么我才虚晃一枪,你琴弦便到了?”


    “你是成心的。”


    “什么成心?分明是心有灵犀。”


    “是么?那你猜我会用几成力?”影子的声音近在咫尺,“忍着。”


    银簪在灵药里浸过,沿他背上伤处划下,发出一串脆锐的冰茬碎裂声。也亏得影子心狠手黑,那簪子的落点有如尺划,将那青黑的伤口边缘剔刮一净,嵌在血肉中的砂石亦一一挑出。


    “嘶,你划得也太长了,伤口才及肩胛,你却划了个横七竖八。”


    影子冷冷道:“正好洗净作棋盘用。”


    “那怎么成?这些伤处皆有来历。”


    银簪忽而一转,冷而柔地沿着他肩缘下滑,单烽反倒难承其情,不需回头,也能描摹出这簪子漫不经心的落点。


    伤口细者如丝弦,宽者如剑脊,深者可见骨,横斜贯脊背。簪尖过处,皆化沸泉。


    单烽的喉结猛然滚动了一下。


    “数完了,横看竖看,都是嫌命长,”影子忽而一怔,以簪尖在他鬓边一挽,“这时节你还能流汗?”


    何止是流汗,便是座铁山也要烧化了。单烽忍不住恶狠狠地回过头去——


    一道簪影,被挟在纤长两指之间。


    他还是头一回发觉,铁指套佩在影子指上,显得如此笨拙,那指根秀骨藏锋,是从黑压压的古藤虬枝里箍出的一痕兰草。


    这景象实在说不上和谐。可他亲手改制成的玄铁指套,稳稳地承托着影子的十指,立时有了种幽暗难言的意味。


    单烽猛然压低了眼睑。


    舫主曾说他目中有着似狼又似鹰隼的凶影,给人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感,他过去颇不以为然,但此刻蜇入眼眶的汗液,说不出是痛是辣的一闪,却让他仿佛窥见了自己眼珠里粼粼的凶光。


    不妙啊,凶什么呢?


    影子果然敏锐道:“你看什么?”


    “不太衬你的手,还得改小一号。”


    影子嗤笑了一声,抛了簪子,转而以食指在半空中点了一点——这是他不耐烦时下意识的动作,仿佛要在半空中抓住什么,有时却显出一种来意不善的亲昵。


    此刻遭殃的自然是单烽的某一缕头发,向他指根上越缠越深。


    “影子,你若相中了这一簇头发,不如我裁给你?”


    “怎么,体修没修到头发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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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体修不修边幅,当然也不修须发。”


    “不精不勤。”影子奚落道,顺手将那一绺乱发自他颈边扫开了。


    那一点儿痒意也不知是真是幻,单烽忍不住抵住后槽牙,猛然坐直了,却又撞得珠帘作响。


    叮叮当当!


    这处乐坊曾是达官显贵的宴饮地,每隔数步便悬垂着一道珠帘,珊瑚玛瑙绿松石,深翠浅碧猫眼儿青,与胡姬冰尸腰间的黄金璎珞相辉映,曼舞摇荡,寒气凝烟。


    可惜那些绣毯和珠帘都被寒气浸酥了,一用力便碎,喷出刺骨的白烟,唯有影子能拿指头轻轻拨弄,发出单调而清越的玉鸣声。


    也正是冲着影子难得的顽心,他才鬼使神差地夺下了这个地方。


    眼下却颇为不妙,珠心各凝着一点儿光晕,仿佛影子栖身其间,纷乱错杂地环绕着他,以百般面貌,向着他微笑。


    你到底是谁?


    单烽一把将珠帘抓在手里,那几枚珠子立时迸破,寒霜凝着他指节蔓延而上。


    影子再度凝而为一,是灯光照不亮的一点幽黑。


    “你又发什么疯?”影子道,指尖一划,那一串珠链立坠,单烽却并不松手。


    “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影子道:“不安什么?”


    单烽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大概是直觉吧,见不到雪练坛主,我心中始终不定。那家伙老奸巨猾,不知又留了什么后手。”


    影子道:“昨夜我将鸟尸都杀尽了。”


    “原来你出去是为了这个。”


    “不然呢?”影子道,“你没睡着?”


    单烽道:“我天生警醒。”


    影子极轻地笑了一声。


    “影子。”


    “嗯?”


    “别骗我。”


    影子声音里的笑意霎时间消失了。


    “我也告诉你几句老实话。第一,如今我要杀你,易如反掌。”


    “第二,百步之内,你背向我,我就不杀你。”


    “第三,睡一觉吧,单烽,别挡我的路。”


    肩侧的麻痹感霎时间蔓延至全身。


    影子没有骗他。


    他在半梦半醒中,看见了一场近乎惨烈的恶战,也第一次目睹了名为血肉泡影的禁术。


    那术法邪异而残缺,却已有了令人胆寒的威力。


    影子不知多少次因神魂耗竭而近乎消散。满城乱影都冲向他的身体,将他无数次撕碎,初见时秀美如少女的轮廓,在那狂暴的冲刷与弥合中,一度狰狞如恶鬼。


    在这一役中,影子的禁术终于炼成了。


    等单烽能够动弹了,祭坛坛心已被影子一把捏碎,笼罩白塔湖的数十年霜寒终于退却,结界崩毁的同时,外界的喊杀声奔涌而来。


    阵中数百日,阵外方一夕。


    影子手持一支檐冰笛,向他回过头来,浑身杀机尽褪,单薄宁静得有如春冰。


    “单烽,带我出去,”影子低声道,“疼死了,我不想见日光,让我藏在你的影子里。”


    那一天,他将那道来历不明的影子,带出了白塔湖。


    犯下了干将湖底永难自陈的重罪。


    他的同门尚在血战,烈火不知燎原了几回,天地间除了飞雪,就是硝石和血腥的气息,扭曲的热浪扑面而来,却让他心中血气翻涌。


    一切都有了转机,这漫长的雪夜终于透出曙光。


    一道道熟悉的人影,向他回头。


    “师尊?”


    “首座,你回来了!雪练的攻势终于停了!”


    不……别过来!


    可那一瞬间,单烽的手指弹动了一下,手背上的青筋条条鼓出,却被无形的力量所牵扯,有什么东西从指尖呼啸而出。


    那是他这辈子也无法忘记的噩梦。


    并肩百日,他竟眼看着对方一步步修成禁术,尽数倾泻在同袍的身上!


    这样的恶鬼,却是他亲手放出来的。


    血色滔天!


    白塔湖一梦,俱为泡影。


    明知陷在了噩梦里,他心中依旧迸开万千道裂隙,窜出无数烧化的火蛇,它们撕咬、缠斗,终化作一片难辨彼此,骨肉俱化的火海。


    他关不住。只能任由它们在四肢百骸间呼啸。


    五指不断用力收紧,拼命想握住什么,要是覆水能倒流,要是那场血肉泡影能退回他的指尖,要是能扼住影子的手——


    很轻的一声闷哼。


    麻木的五指,渐渐恢复了知觉。单烽眼睑一跳,目光猛然划向掌心,五指还死死握着……谢泓衣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