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满城流离夜

作品:《风雪赊春

    席间发生的变故,单烽尽收眼底。


    宾客们大多跟丢了魂似的,木然坐着,融入一众乐师中。


    也有如百里舒灵一般的,惊恐至极,却强忍着眼泪,不敢逃出云韶楼。可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我少了”,这样的人也越来越少。


    由影子失控酿成的一场灾难,才刚刚开始,单烽岂能坐视不理?


    他目光往众人脚边一掠。


    少了什么?不言而喻。


    大概是云韶楼门窗紧闭,里面的宾客都一心悬在昆仑奴身上,还不知道被夺了影子。可灯一亮,反应过来了,魂魄有缺,可不就得了失心疯?


    单烽压低声音道:“还有救么?”


    谢泓衣道:“一旦炼化,就无法了。”


    那就是还能搏一把?可影子怎么会把到嘴的东西吐出来?


    实在棘手。


    昆仑奴那满脸的喜色,就格外刺眼起来。


    他挨了单烽一脚重踹,也不恼火,只抱紧了怀中铜盘,两只碧莹莹的眼珠里浮现出耗子偷灯油的神情,频频望向谢泓衣,面露幽怨——


    这家伙还不死心?


    单烽脸色一沉,挡住他的视线:“看什么看?他是红绡么?”


    “仆就是把绿眼睛染红了,也不会将宾客错看成红绡,”昆仑奴羞涩道,“可小仆也要追求自己的姻缘。”


    “你只管试试。”


    昆仑奴连连摆手:“菩萨方才另指了桩姻缘,唉,如此盲婚哑嫁,也不知娘子是谁。”


    “鬼菩萨还会保媒?小心,就你那几百条胳膊,非得配条千足蜈蚣不可——操!”


    单烽灵光一闪,猛然扭头望向窗外。


    还能是谁?


    鬼菩萨可急着给魍京牵线呢。


    他和谢泓衣这一场鹬蚌相争,怎能叫这家伙得了利?


    昆仑奴全不管他发黑的脸色,将铜盘一颠,凭空冒出了一团大红绣球,一股秽臭扑鼻,颜色更是红得滴血: “算了,既然是菩萨的意思,洞房便洞房罢。”


    单烽劈手拧住他:“等等,那是什么东西?”


    “哎呦!”昆仑奴哭丧着脸道,“行洞房礼用的小玩意儿罢了。”


    单烽道:“朋友,你这是趁火打劫的行径,人家谢城主一路机关算尽,轮得到你去洞房?”


    “宾客何出此言?难道……菩萨许的竟是魍京娘子?”


    “你既然知道,就别去招惹,” 单烽扯出一个和善的微笑,单手朝昆仑奴胳膊上一斩,“否则,咔嚓——百臂变独臂。”


    “不敢,不敢。磨勒虽身为下贱,却对尊夫人一片赤诚。一心杀夫夺妻,忠贞不二,宾客大可放心!”


    见了鬼了,怎么一听他说话,便有一股无名火直冲颅顶……


    “那我还得谢谢你?”单烽面无表情道,“堂堂九尺大汉,更应洁身自好,来日好作聘礼,否则便只能天天垂涎旁人的娘子。”


    他如此悉心指点,昆仑奴却不知为什么眼前一亮,面上腾起一片红云,单烽霎时间便觉不妙。


    这家伙该不会——


    果然,昆仑奴大喜道:“多谢宾客提点,是仆着相了。只要是他人的娘子……磨勒皆可一试。”


    单烽:“喂,你听得懂人话么?”


    “仆明白了,仆明白了,菩萨费心,良缘天赐!”昆仑奴道,竟抱着绣球手舞足蹈起来。


    云韶楼的窗户不知何时被吹开了。


    一眼就能望见影子极具压迫力的轮廓,俯在楼边。昆仑奴盯着影子,呆了一刻,用力舔了一舔嘴唇。


    “收了你的念头,”单烽道,“敢朝影子抛绣球,老子就把你两条胳膊拧成灯笼穗。”


    昆仑奴笑吟吟道:“宾客好生贪心喔,你不也看中了别人的娘子么?”


    单烽一把抓住他颈骨,发力一挫。


    昆仑奴夸张地大叫一声,慌忙将绣球托举过头顶:“宾客只管拿去,啊呀呀,好生烫手!”


    绣球飞快膨胀起来,似肉非肉,上头绽出无数滴溜溜的婴孩眼珠,死死盯住了影子,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婴啼。


    单烽被恶心得够呛:“这什么玩意儿?还长脐带!”


    只见肉绣球里,竟长出了一根根血红色的脐带,一头扎在昆仑奴掌心里,贪婪吮吸着血水,另一头则向影子的方向狂涌去。


    “嘻嘻,父精母血……红烛蜡下,缔成姻缘……”


    肉绣球还口吐人言,任谁听来,都知道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谢泓衣始终静静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应天喜闻录悬在面前,无风自动。


    一则新的婚俗,经由尸位神篡改,浮现在册子上。


    婚俗卷九?绣球孽婴?洞房花烛之礼。


    “脐带就是红线。”谢泓衣垂目念道,“婴绣球,由七十七块死婴肉和成一团,一旦吞食了父母精血,就能寄生在母体上,使其受孕——别让它碰到影子!”


    这婴绣球中蕴含着极强的怨气,效力绝非普通红线能比的,沾一下,就能结成佳偶,看来是铁了心要夺走影子。谢泓衣思及这绣球的来历,面上亦笼上一层霜寒。


    应天喜闻菩萨,是决计留不得了。


    昆仑奴被脐带缠着吮血,胳膊都瘪了下去,却面露狂喜之色。应天喜闻菩萨的信众,总是会发疯般渴求姻缘,他又是从戏中而生的影鬼,岂能不激动?


    只见众多脐带如蟒蛇般涌动着,争相冲向窗框,单烽速度更快,当胸一脚,将昆仑奴踹回了舞筵中!


    昆仑奴一跃而起,趁机双手抱头,豪迈地摆动起了腰胯,腰腹处古铜般的肌肉块块隆起,那一圈小金鼓叮叮作响,渗出红光。一时就连灯下的蛾子也忘了萦飞,只扑地抱作一团,背后薄翅弹动,席间危坐的宾客更起骚动,不自觉地拥抱抚摩起来。


    就连单烽也脑中嗡的一声响,一扯手中红线,只想把什么人拽进怀里,死死抱住。那点儿凉意刚刚入怀,一瓢酒已泼在他面上。


    谢泓衣甩开酒瓢,喝道:“清醒了?”


    单烽抹了一把脸,尝到了沁凉的酒水味,心里的邪火虽还没熄灭,人却惊醒过来了。


    不好!这鼓声里有一股极强的姻缘之力,正透过云韶楼,以千百倍的声势涌向影子。


    后者形单影只,正如凡人失魂落魄一般,只凭本能寻找谢泓衣,可不就被引了过来?


    “谁准你唱淫词滥曲了?”单烽森然道,一刀柄把昆仑奴剁翻在地上,揍得他手脚反折,“甩着膀子跳这骚舞,我说过了,非把你拧成麻花不可——”


    谢泓衣忍无可忍,道:“单烽,回头。”


    单烽应声回头时,只觉头顶灯笼轻轻晃荡了一下,竟有了一丝魂魄颠倒的错觉。紧接着身形一轻,竟被昆仑奴一把甩飞了出去。


    谢泓衣目光斜扫,三指在红线上一搭,勒住了单烽撞墙的势头。


    那么修长单薄的手指,突然间有了不容违抗的巨力。


    形影互换?


    谢泓衣也不多看他一眼,手掌一翻,朱漆长弓已然在手。


    姻缘箭射尽后,只剩下这一副脆弱的空弓,他的指尖静静搭在弓弦上,捻了一捻,以示准的。


    单烽平日射箭只贪准与狠,他却姿态秀整,如凡世王孙公子以射箭展示风仪一般。


    “嫌我慢?你还玩这手?”单烽笑,“你的风箭呢?别把指头割伤了。”


    昆仑奴的姻缘舞虽被粗暴地打断,但影子仍被吸引了过来,窗框上缠满了一圈圈脐带,只等影子自投罗网。


    “用不着。”谢泓衣淡淡道。


    张弓的一瞬间,大袖行云流水般滑落,唯有肘间银光一闪。


    仅仅是空弓震鸣。


    俯冲的影子却惨嘶一声,如当胸中箭般,扭头向远处奔去。


    单烽打抱不平:“你平日就这么欺负他的?到底射了他多少箭?”


    谢泓衣又道:“单烽,回头。”


    单烽恶意道:“我偏不回。你拿什么让我听话?”


    “随意。”


    单烽道:“影子只是一时被惊退,你还有什么打算?”


    谢泓衣掠了楼中灯笼一眼,道:“趁现在,救人,杀人。”


    他眼风过处,四角灯笼急促闪烁,巨灵神般的脚步声轰然作响,一片地动山摇。


    显然,熄灯之时将近,昆仑奴再次趁机脱困,飞腾踏舞起来。其中更有许多凄厉的小儿嚎啕声,在楼中四处萦绕。


    案边那一声又一声的“我少了”戛然而止,众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唯有一片湿润的窸窸窣窣声,仿佛在急躁努动着嘴唇。


    百里舒灵心上压了巨石,反而尝不出惊惧滋味,飞快拭去眼泪后,重又坐回了楼飞光身边。


    那一支染血的银筷被她倒握着,拄在案上。


    身边的究竟是人是鬼,为什么一个个都眼珠乱转?其中一道格外怨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几乎锥出血来。


    那人掌心淌血,正是被她扎伤的修士。此刻正以左手沾了酒水,在血肉模糊的掌心写字。


    写字?


    百里舒灵心中闪过一道冰冷的灵光,四周那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并非从唇舌间发出的,众人正借着明暗的掩护,在掌心中蘸水写字!


    那是记载于应天喜闻录一角的秘术,也是宾客们用以击退百臂鬼的杀招。


    ——拍案缩影术。


    只要用酒水在掌心写上“梦灵官”三字,奋力拍案,便可压制百臂影鬼。


    可要是……要是用在人的身上呢?


    百里漱伸腿替她拦下的那几掌……在割肉刀下瘫软成人皮的那一幕……躲在桌下偷袭的修士……无数惊疑与恐惧在灯光明暗下交替闪现,众宾客的面目模糊,两颊肌肉却耸起,竟似噙着笑意。


    砰!


    楼飞光的手肘重重地砸在了案上,另一手抓着手腕,仿佛在拼命克制着什么,转头望向她时,那声音更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小灵,别低头,也千万……别让人拍灭光明穴!”他几乎是央求道,“要是躲不过,他们欺负你,就把我……拍成你的影子!”


    那一瞬间,百里舒灵背后寒气直灌,终于反应过来。


    难道没了影子,就要把活人拍成自己的影子么?


    她攥紧了手中的银筷,抱膝而坐,冷汗已渗透了重衣。这些人只敢暗中拍人,尚能防备一二,可要是灯笼灭了,那就是猎兽场。


    偏偏在这关头,离她最近的灯笼扑的一声——


    急坠于地!


    灯笼壳迸裂,其中的绯红气流涌出。


    单烽仗着自己化身影子,竟跳起来扯落了一盏灯笼。那灯笼壳上写着“梦灵官”三个小字,没等他琢磨清楚,绯红气流就嗡嗡振翅向他扑来。难怪这玩意儿明灭得毫无章法,又不需点火,竟然是活物?


    百里舒灵低声惊呼。


    “影蜮虫?”


    是了,他虽不认识,这药修小姑娘却应知道门路。


    他正要抬手抓上几只,谢泓衣就毫无预兆地收了红线,将他扯回到了身畔!


    “别碰。”


    单烽顺势伸手制住了他的肩侧:“不对啊,我不是影子么,横竖也不会受伤,你怕什么,谢城主?难道灯笼里有什么秘密?”


    谢泓衣坐回案边,手背上青筋一闪,显然强压着把他掀开去的冲动。单烽的目光在他指尖一扫,意味不明地想,这是一双宜于弹琴的手。


    “我到底是为什么容你至今……”谢泓衣道,用力按了一按眉心。


    单烽道:“说不准是面善呢?”


    谢泓衣扫了他一眼,那同样是一双寒亮如秋水的眼睛。


    “我说中了,你不扔我了?”单烽道。


    谢泓衣微一抬眉,抓着红线,一圈圈缠在了手腕上。


    细密的牵扯感和他的心跳声一起,酥酥麻麻地滑向单烽的指根。


    单烽眉心一跳,只觉指根上像是有成群小蚁爬过。而自己的手掌更被这股巨力牵扯着,挨向谢泓衣的手背。


    这家伙一看就不曾炼过体,薄瓷似的,难怪一捏就碎。


    相较之下,他的五指更像是铁铸的剑笼,轻易便能罩住对方,不留半点儿挣脱余地。


    单烽没来由地一阵牙痒,心中霎时间冒出十来种制住对方的法子,五指刚一动,谢泓衣已如有所感,朝他勾了勾指腹,眼中一片毫不遮掩的恶意。


    “你很喜欢当影子么?”谢泓衣柔声道,“像这样招之即来。”


    灯笼骤灭。


    百臂鬼身形暴涨,几乎填满了整座云韶楼,那一串小金鼓,更是个个有战鼓大小。


    “当然也——挥之即去!”


    巨力裹挟下,单烽身上一轻,竟被掷向了昆仑奴怀中!


    “你让他摸我?”单烽反手抓住红线,一脚踏向横梁,“他摸我,掉的可是你的肉,再说了,恶心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昆仑奴碧绿灯笼般的巨目突然一睁,从中浮出明晃晃的嫌恶来。


    半空中窜出一只巨掌,手背向他,掸蝇子似的一挥。


    单烽嘴角一抽,道:“你还嫌弃我?”


    “仆对娘子忠贞不二,不近狂蜂浪蝶,”昆仑奴瓮声瓮气道,“宾客,自重!”


    “你们俩才见了一面,哪来的忠贞?”


    昆仑奴翻了个白眼,一面奋力拍击腰际金鼓,一面引吭高歌道:“娘子哇娘子,犹记玉楼相会,娘子眼如水银镜,照某前定姻缘。某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两眼鳏鳏不能寐,娘子何来迟也——”


    声音极为粗豪,却更有摄人心魄之力,就是遥遥的月宫姮娥也能扯落凡间。


    金鼓处却传来一声突兀巨响,生生截断了曲调。


    单烽毫不客气地蹲踞在金鼓上,又用力跺了一脚:“抱歉,摔了一跤,权当助兴。朋友,自便啊,怎么不唱了?”


    他本是锋利而桀骜的相貌,这一笑更添了十成的火药味,昆仑奴双眉倒竖,如遇吮血小蚤般,向着自己的腰侧砰地拍出一掌。


    单烽道:“哎呀,不成了,我要被拍死了,谢泓衣,你管不管?”


    谢泓衣非但不为他解围,反而顺着掌风,将他一把丢向了昆仑奴腰腹间,铁塔般的腹肌沟壑霎时间扑至眼前,腥膻的汗味夹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这家伙成天跳这骚舞,热汗淋漓的,多少年未曾洗沐过了?


    单烽猛然打了个激灵,一跃而起:“你玩真的?膻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谢泓衣冷淡道:“那就接着跑。”


    啪!


    昆仑奴一掌拍在腰侧,溅起一片热雨般的骚汗来,用指头意犹未尽地搔了一搔,见未能如愿摸见他的残尸,碧目一闪,那一只汗淋淋的巴掌再度向他袭来。


    单烽扯着红线,凑近唇边,咬牙切齿道:“没良心的,你当影子的时候,我怎么对你?平心而论,我一没揍你,二没拿你放风筝,左不过抓了两下膀子,转了几下镯子,这也不行?”


    对了,是不是还卸了人家的手腕——


    话音截然而止。


    谢泓衣三指按线,手腕一翻,单烽整个人凌空而起,摔到了昆仑奴面前。


    昆仑奴幽幽道:“百般骚扰,盛情难却……”


    “抱歉,借过!”单烽喝道,在鼓面上飞奔起来,引得昆仑奴连连拍打。


    这么一来,金鼓立时不听使唤了,掌心落处,五音不全,怪声迭出,将好端端一支曲子闹得如拉大锯一般。


    单烽反应过来:“你要打断魔曲?就靠我在这儿上蹿下跳,又能拖得了多久?”


    “你记住七声的方位了么?”


    “记得归记得,还得看黑朋友让不让——”单烽道,整个人在暴风骤雨般的掌风中模糊成一道淡淡的残影,“能添点儿乱就不错了,你还指望我敲出个余音绕梁来?”


    “藏在鼓下,等影子回来。”


    “鼓下?”


    谢泓衣五指一拂,一股轻柔高妙的微力缠上单烽指根。


    后者在飞奔间一步踏空,从两面金鼓间坠下,双臂发力,悬吊在半空。


    “姓谢的,亏得老子反应快,你就不能打声招呼?”单烽切齿道,“你疯了吧,还等影子回来,等着这堆鬼绣球喊他做娘亲么?”


    谢泓衣阴了他这一手,又潜在暗处,仿佛等待着什么。


    单烽和他这一夜同行下来,深知他捉摸不定的做派,如在暗室独自下一盘盲棋,但闻疾而冷的落子声,全不管旁人死活。而自己悬在那纤细两指上,仿佛只有听凭摆布的份儿——怎么可能!


    姓谢的不肯交底,他难道不会自己看么?


    他借着臂力藏身鼓下,求偶的魔曲轰隆隆地碾过他天灵盖,继而传遍全殿,可这一回,楼中却再无嬉笑缠绵声。


    黑暗中,渗出了点点微光。


    “我少了,我少了……”


    窃窃私语声不断浮现,起初还如蝇子般嗡嗡地浮动,在众人翕张的嘴唇中越飞越急,最终化作一片异口同声的凄厉嘶鸣。


    “我少了!”


    “啊啊啊啊啊啊!”


    已有人抢得先手,轻轻向旁人小腿处一拍。


    这一掌来得悄然无声,以单烽的目力,也只能捕捉到光点明灭的一瞬间。


    外踝尖上五寸处,是光明穴。


    他对人体要害烂熟于心,光明穴位于阴阳二气通照处,能够稳固神魂,堪称形影间的一道锁钥,不知怎么外露在体表,被人一拍而灭。


    被拍的修士应声倒地,黑暗中只听一串怪响,仿佛有人正踩着滑腻的血肉狂蹈乱舞。


    “哈哈哈哈!我的影子,我有影子了!”


    单烽的脸色霎时间就变了。


    不光是这座楼。彼此搏杀,不死不休,这满城的宾客还能看到日出之时么?


    谢泓衣道:“等。”


    极尽轻柔的一个字,却有磐石之威。


    单烽心领神会:“原来你筹谋的是这个,有几分成算?”


    “谋事在我,成事在你,”谢泓衣淡淡道,一指抵在唇前,“闭嘴,听。”


    魔曲借由云韶楼荡向四周,一时间飞鸟忘归,影游城上空的月色亦透出轻纱缠绵之意。


    影子在半空中剧烈变幻着,只是谢泓衣一箭之威,这才迟迟不敢逼近。


    仰首看去,他周身有数不清的手足挣扎着浮现。


    算是个好消息。宾客们被掠走的影子还没被炼化,挣扎着不肯驯服,却将影子一举推到了发狂的地步。炼影邪术,实在是刃开双面,伤人自伤。


    仅此一眼,单烽心中便是一凛。


    想要救下宾客们的影子,势必要逼出影子的全力一击。


    激怒影子并不难。


    可他曾见识过血肉泡影之威,以犼体之强悍,正面对上,都只能是粉身碎骨的下场,更何况是谢泓衣如今的肉体凡胎?如此兵行险招之下,究竟能有几分胜算?


    “你该不会是在赌命吧?”单烽道,忍不住为这家伙从骨子里透出的疯意咋舌。


    形影之间的天然感应,让他在黑暗中仍能看清对方轮廓。这一幅单薄侧影,仿佛纯是由玉石俱焚后的冷烬凝成的。


    谢泓衣下了噤声令后,便连余光也不肯分给他半点儿,只是望向最近的灯笼。


    灯笼已熄,在月下微微摇晃。


    宾客们虽状若癫狂,却也知道死守住自己的光明穴,盘膝而坐,只等着暴起夺影的一瞬间。


    如此一来,金鼓震鸣的间隙里,击掌声越来越稀,众人的喘息声却越发粗重。


    “影子……我的影子……”有声音呻吟道。


    “我少了……我少了,我少了!”


    “还给我!”


    砰!


    “啊!”


    手肘撞到桌案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一声极力压低的惊呼,显然出自百里舒灵之口。


    少女相对纤细的体格,无疑意味着可趁之机。一道狠厉风声过后,她被掀翻在地,裙裾翻卷,小腿上的光点暴露无疑。


    偷袭的修士一掌拍去,百里舒灵腿上的微光应声而灭——却在下一个瞬间,暴起钻透了修士的手掌。


    修士惨嚎一声,整个人都被泛着藤蔓缠住,动弹不得。那根本就不是光明穴渗出的微光,而是血莹藤最为凶暴嗜血的根茎!


    显然,百里舒灵一面将毒藤缠在小腿上,一面示弱诱敌,果然一击得中。


    谢泓衣长眉微抬,向百里舒灵凝目。


    “进你这鬼楼,就跟脱了层皮似的。”单烽亦挑眉道,“灯一亮一灭的功夫,小姑娘都学会埋伏人了。不过,谢泓衣,你这么看她,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泓衣道:“想让他回来,灯下唤名回首。”


    这一句话轻飘飘地,绕过了单烽,传入了百里舒灵耳中。


    百里舒灵死死咬着下唇,强捱着小腿上实打实的剧痛,向修士下裳处摸索。血莹藤见血后便疯长,她亦不敢久留,可此刻耳中传来的这一句话,竟令她一怔,猛地打了个寒颤。


    回来?已沦为血肉皮影的百里漱,当真还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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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么?


    不远处,越来越多的疯癫修士在案上来回纵跳。


    月光时而透过昆仑奴百臂间隙洒落,疯修士飞旋起舞,足下翻涌着一条条雪白蛇蜕般的人皮,恰有一人腾越过她面前,冰冷柔软的触感在她手背上一掠而过,激起了无数细小的鸡皮疙瘩。


    来自血脉深处的指引,让她喉头一阵痉挛,抬手去抓那张人皮,依旧扑了个空。


    “大哥!”


    灯下唤名……让他回来!


    可灯笼都灭了。难道谢城主的意思,是让她点亮灯笼?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些影蜮虫不死不灭,只是暂时失却了光华。


    百里舒灵当机立断,纤细双掌当空一挽,青光漫卷而开,展作一道长逾数丈的苍青色卷轴,其上墨字密密麻麻翻涌,大半泛着金光,皆是当世罕见的灵药。


    药师天元鉴。


    这每一个药修随身的法宝,不论何时展开,都令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劫缘难定的畏怖感。她进入影游城,正是为了寻找一味药,来凑齐丹方。


    【影蜮虫,终日莹莹,无生无灭,萦飞于咸池鬼道,与游魂野鬼为伴。


    畏热喜寒。天寒则明,日过则暗,心火炽盛,则不可见。


    取之以琉璃针捣碎,可入药,性寒,药性不详。】


    心火炽盛?


    “还给我……还给我!”


    “我少了,啊啊啊啊啊,我少了!”


    “我的影子,谁夺走了我的影子?还给我!”


    楼中的嘶吼与惨叫,终于让百里舒灵读懂了这句话。


    百臂鬼求偶时七情炽盛,众人夺影时疯癫贪婪。甚至还有她自己,在抓住百里漱的一瞬间,那排山倒海般涌现的憾恨,无穷无尽的求不得,令整座云韶楼化作了心火交织的巨鼎。


    心火炽盛,则不可见。


    这些灯笼,是因人心中的欲望而熄灭的!


    她虽无操纵人心的本事,但也好歹是个药修,绝不会坐等着灯笼亮起来。


    百里舒灵盯着疯修士,并指在药师天元鉴上一划。有了影蜮虫这一味药,她的药方终于齐了。


    太素静心方。


    澄天澄水澄空性,素月素衣素妄心,出自长留境素衣天观的古方,玄奥无匹,潦草炮制下,她心中一静,楼飞光的瞳孔也渐渐清明了。


    与此同时,她耳中再次响起了那道声音,带着淡淡的倦意:“太素静心方。你做得很好,可惜错了一味药。”


    难道说自己寻药途中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垂目静观之下,就连此刻炼药,也在意料之中?


    那一声灯下唤名的提点……


    百里舒灵心中一动。


    她怎么会认不出来?这分明就是谢城主的声音。


    这种级别的方子,所耗之巨足可令她心惊,六十四味主材与数不清的辅材源源不断地投入其中,转眼天元鉴中储存的药名已灰暗了大半,她体内的草木灵气亦倾泻一空,却仅凝结出了指甲盖儿大小的一丁点莹白药散。


    实在难以想象,要想重现此方全盛时期的药效,得耗费多少天材地宝。可这也不过是素衣天观弟子案头的常药罢了。


    昔年的长留境,物化天宝所钟之地,清气莹然,邈邈兮无尽苍山,翠幕云屏次第开,如天女衣带般环绕长留宫……却在一夜之间长埋冰下。


    来不及为此感怀唏嘘,她已紧紧抓住了这一根救命稻草。


    “木头,洒药!”


    风声呼啸间,太素静心散被洒遍全楼,楼中的呼号声不知何时小了,众人忘了拍影,悠然仰首望月,就连昆仑奴也停了手,鼓声凝滞不发,楼中唯独剩下金鼓摇荡的悠悠声响。


    人心静,灯笼明。


    疯修士的脸膛被映得赤红,脚下的人皮亦泛起鲜活血色。


    百里舒灵心中振奋,叫道:“公山泽,回头!”


    疯修士循声回头——


    灯下唤名回首,形影立换!


    公山泽魁梧软倒在地,百里漱则从他脚边猛地坐起,面上血色异常鲜活,这起死回生的一幕简直如幻梦一般。


    百里舒灵失声道:“漱哥,你回来了?”


    百里漱的目光从左手指尖滑往右手,仿佛还不认得自己的身体,百里舒灵本能地去抓他的手,却见兄长肩膀一耸,短促地笑了一声。


    那一笑中阴冷异常的意味,令百里舒灵心中猛然打了个突,楼飞光当即将她挡在了身后。


    “百里!”楼飞光道。


    百里漱连眼皮也不曾挑一下,俯身而下,用脸颊摩挲着那张并不瞑目的人皮。


    “我有了……我的影子,我的……”


    “怎么会这样?”楼飞光愕然道,“刚刚洒过药粉后,连我心里都清明了大半,也不急着找影子了,百里怎么还没变回原样?”


    百里舒灵脸色煞白,半晌才道:“我明白了,水满则溢……”


    楼飞光道:“什么意思?”


    “你看他的眼睛。”


    百里漱抱着人皮,眼珠急速颤动,神情介于陌生与熟悉之间,更显狰狞。


    “影子……我的……回去,回去!”


    这一具躯壳里,显然不只有百里溯的意识,两条命魂挤在一处,对方激烈的反抗,已耗尽了百里溯全部的心神。


    “强夺生人充作影子,天理难容,难怪那些修士得了影子,却依旧发了狂,”百里舒灵的牙齿深深切入了唇间,在看清死局之时,她眼中才真正泛起了绝望之色,“木头,到底怎么办?不论是拆开来,还是合起来,他都不是从前的他了。”


    楼飞光抓了抓发顶,道:“照这么说,两个人都缺了影子,这才不得不争来抢去,还给他们不就成了?”


    “还?”


    百里舒灵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影子当空,周身乱影如沸,都是数不清的生人轮廓。


    “强占来一条生魂,都要发疯了,吞下这么多影子又当如何?”楼飞光道,“小灵,你认得出百里么?”


    百里舒灵双目猛然睁大了,目不错珠地向半空中搜寻,楼飞光却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先疗伤,能做的你都做好了,求己不如求他。”


    这个“他”字意有所指,百里舒灵却会意,倦鸟般的目光飞越过数盏晃荡的灯笼,终于寻见了那道身影。


    经历今夜漫长的蛰伏后,谢泓衣终于站在了明处。


    蓝衣静垂,半幅侧影,雪涧出于春山。


    她隐隐有些畏惧这道身影,此刻见他伸出手来,不由打了个寒颤。


    凡是见过箭定孽潮的宾客,谁不知道这只手挽定着何等凌厉的力量?那些偏激疾烈的风箭,皆如谢泓衣其人一般,总带着雪瀑鸣涧般不惜粉身碎骨的决意。往日触目心惊的一幕,此刻却又令她心中一定。


    这一次,谢泓衣并不挽弓,一手轻轻按在面前的铜盘上。


    昆仑奴早已习惯了灯明灯暗时的两重世界,此时娴熟无比地往地上一跪,双手高举着铜盘,上头垒满了瓜果。


    大红绣球不知什么时候缚在了它胸前,这一幅新郎倌的做派,令他在谄媚之余,显出一点儿心不在焉的神色,眼神频频向魍京娘子溜去。


    这影鬼也算是当世首屈一指的情种了,在太素静心散下,还能起得了淫心,全不知面前是何等的煞神。


    直到谢泓衣屈指向铜盘中一叩。


    目光相对,昆仑奴猛地打了个哆嗦,拿铜盘挡住了大半张脸。


    “哎呀呀,不妙也,好生失礼!城主莫见怪,仆不敢造次,不看了,这便不看了,只不过么——”他话锋一转,透出一股假惺惺的为难来,“瞧瞧仆这记性,菩萨将娘子许给了仆,这城主嘛,是不是……也该换仆来当?”


    他满面堆笑,毫不掩饰试探之意,谢泓衣并不动怒,半晌,唇边浮出一道极淡的笑影来。


    雪月交辉,近在咫尺。


    昆仑奴却如见了活鬼似的,抱着铜盘猛地往后一跳,全不顾瓜果滚了满地。


    “你又要做什么?就是拿风箭射我,仆亦威武不能屈也!”


    “威武不能屈?”谢泓衣淡淡道,“磨勒,你可是忠仆义士啊,又当如何自处?”


    他手腕一翻,素白两指间竟挟了一张皮影。


    红绡为衣,袅娜娉婷,不是红绡又是谁?早在路过皮影戏台时,他就已经将红绡藏在了怀中。


    昆仑奴眼中油滑之色尽褪。他虽受应天喜闻菩萨所召,可那出皮影戏始终是他本源所在,因果所结,如何逃得过戏中一行一止?


    忠仆义士,月下盗红绡!


    谢泓衣两指挟定皮影,在他面前轻轻一晃,昆仑奴一跃而起,背后的肌肉突突耸动起来,仿佛有无数蜷缩的手掌随时会破体而出。


    谢泓衣似笑非笑道:“应天只给你这点儿本事么?既是爱将,应当分了你一点儿神力吧?”


    话音刚落,昆仑奴目中便血色闪动,肌肉皆如无数贲起的肉瘤般,将身形活活撑得涨大了一周,被灯光束缚的皮囊受不得如此巨力,竟条条绽裂开来,底下群蟒般的手臂立时喷薄而出,向谢泓衣倾泻而下!


    “你……敢戏耍于我……”昆仑奴嘶吼道,“红绡!”


    谢泓衣本就面无血色,此刻笼罩在在如潮的灯影掌风中,更是煞白。


    他腕上的红线忽地一动。


    “你别玩脱了!”单烽被他晾在一边,本存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此时却面色一凛,喝道,“谢泓衣,回头!”


    谢泓衣并不回头,反手扯住红线,将他抛向房梁之上,短暂隔断了对方的目光。


    “谢泓衣!”


    凡骨自然不堪重负。但他早已习惯了痛楚,足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把握那一线雪亮的时机。


    他握住肘间发烫的银钏,往下推低,直到虚虚坠在手腕上。


    尊者讳暂退的一瞬间,他已将那张红绡皮影,拍向了自己的灵台,红光弥散,化作一袭赤红绡衣。


    红绡皮影尚未修成精魅,却已初开灵智,如何能放过占据肉身的机会?


    他的身形面目受其影响,飞快地柔和起来,化作女相,更如虹霓凌空,一时间夺尽衣上赤色。昆仑奴的掌风未至,便被活活勒停了,百臂轰然反折,那张狰狞黝黑的脸孔,竟一瞬间浮现出观音垂泪般的神性来。


    “红绡娘子,月下三更,楼头镜前之诺——”


    “你受应天的杀性浸染,本性已污,我留你至今,不过因为你是因忠而生,因情降世,”谢泓衣道,唇角微微一弯,“磨勒,你要带我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