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一夜岁尽

作品:《风雪赊春

    谢泓衣侧目,想知道这人的脸皮究竟是什么做的,单烽却伸手,慢慢握住了他脚腕。


    “袜带松了。你不冷?”


    谢泓衣平淡道:“刚刚是谁弄的?”


    单烽的呼吸一滞,很快又笑了,半压在谢泓衣膝上,道:“嗯,是我做的,我替殿下系回来,好不好?”


    话音未落,他胸前挨了一脚。


    单烽晃也不晃,只当对方默许了:“这么怕冷,还穿罗袜?”


    摩挲了一会儿,又握住不动了。单烽掌心里的热意,一点点浸到了皮肤里。


    谢泓衣双手支着榻边,居高临下道:“不会了?”


    “无师自通,”单烽道,“我隐隐觉得,我经常这么做,不过不是这么蹲着,而是抱着你穿。”


    他顺势把另一边脚腕也揣进怀里,两手焐了一会儿,才换上厚毡袜,一团雪绒,簇着那片莹白皮肤,骨骼玲珑,竟像是象牙雕的。


    他心头火热,恨不得咬上一口,却又被蹬了一脚,袜子蹭掉了半边。


    “不冷。”谢泓衣道,“我嫌热。”


    单烽换了一双更轻软的,慢慢地系袜带,系好后端详了好一会儿,又解开,换了个样式。


    每次手上动作一停,谢泓衣就垂目看他,看得单烽想笑。


    “突然盯着我看,不嫌我烦了?”


    谢泓衣道:“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单烽道:“哦,我还以为你记挂着那件事呢。可怜我生着病,差点被你勒死,才讨来殿下一诺。”


    他摸着脖子上金环,一道红痕迟迟不褪,随着他到处招摇过市。


    谢泓衣别开眼睛,道:“是你得寸进尺,自找的。”


    单烽笑着说:“一个要求而已,不会很过分的。”


    谢泓衣道:“过时不候。”


    “别急啊,”单烽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谢泓衣怫然道:“早该割了你的舌头。”


    他是彻底不搭理人了。


    整个下午,谢泓衣都在处理政事。


    幕僚来来去去,低声争论着,把城防布置得铁桶一般,每个巷子都排布了黑甲武卫,却都藏在灯影里,不露痕迹。


    这次的风雪来势汹汹,谁都知道雪练势要动手,却不知道第一轮攻击会从什么方向来。


    两军对阵,一方阴沉沉地藏身风雪,谢泓衣也明面上按兵不动。


    一道道指令,通过炼影术飞快散播,在风雪中织出寒光隐隐的罗网。


    白云河谷的冰灵兽,复苏程度不够,在他看来,眼下更像是疑兵。


    雪练惯用的手段,无非是断粮、冰封、小股精锐偷袭。


    新进城的百姓都安置好了,每户地底下都有暗窖,存粮分发后,都封在窖中。即便是整座城都被坚冰封住,也够吃用半年。


    真正麻烦的,还是高阶雪练,各个都有屠灭一城的本事,好在,为了争夺肉香,并不那么齐心。


    谁会是这一次的主将?


    碧灵用毒,雹师的陨雹飞霜术,还有白云河谷一带曾出没的雪练使臣……谢泓衣专门传召了几个药修,秘密交代了几句,最后,目光落在案牍上。


    三个小字,是他刚提笔写下的。


    雪牧童。


    几个药修知道事情紧要,领命之后,都退下了。


    最后一个却不急着起身,俯在案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取出了一串药珠。


    淡淡的草木清香,飘入谢泓衣鼻端,让他灵台一清,疲乏感随之消散。


    “楚药师,”谢泓衣道,“雪要下大了。”


    楚鸾回笑吟吟道:“岁末的最后一场雪,是我和城主一起看的。”


    谢泓衣看了他片刻,起身走到窗边,后者立刻跟上。


    没什么好看的,云都很暗,和重山对峙着。


    落日也是是寒而白的一点,珠箔似的,夹在一重重翻开的黑檀箱盖间,淡得看不见了。


    影游城上空的一切,都像凝固了。不知道箱盖里积了多少年的尘灰,让人喉管里一阵发涩。风过时,日锁坠地,沉重的巨箱轰然倒翻,雪絮终于喷薄而出。


    古旧而昏黄的雪,心事重重地落下来。


    有衣带轻轻拂在谢泓衣身上。


    楚鸾回站得很近,眼睛里映着稀薄的日光,这样的萧条景象,都能看得兴致勃勃。


    “城主,远处还有人放鹞子,你看见了么?”


    谢泓衣心道,这个年轻人,更像是个孩子。


    楚鸾回道:“这么大的雪,不知会封门多久。人们都惦记着新年,这下可没影了,只能一觉睡过去。”


    “雪急,路难行,你可以留在府中。”


    楚鸾回的眼睛更亮了,却还是笑着道:“雪牧童的功法很麻烦,眼下还没有头绪。我得回去翻一通药典,才能替城主分忧。”


    谢泓衣点头。


    心中那一丝微弱的眷恋,被他很快抹去了。


    “对了,这些给城主,是孩子们的小心意。”楚鸾回道,变戏法似的,把一堆小玩意儿罗列在了案上,“摇钱树、避尘膏,香桃皂木的兔偶,放在浴池里,会有桃子的香气……还有这串药珠,是我偶然得来的,没什么大用,不过城主可以放在枕下,温养经脉。”


    楚鸾回将药珠轻轻缠在谢泓衣手腕上,后者道:“多谢。”


    楚鸾回道:“还有,这是给影子的。”


    谢泓衣怔了一下。


    一只小小的皮影箱子敞开了。


    左一张描金画翠的梳妆台,右一叠假山花石。影子浮现在一边,左看右看,微微晃动着身体,冲楚鸾回点了点头。


    “这些皮影还会自个儿唱戏,新老都有,都是最叫座的,给城主解闷。”


    突然,影子拈起了一张高大的带刀皮影,怔怔地看着。


    又一张,红衣霞帔的剪影,楚楚可怜,背着重枷,竟然张嘴唱了起来:“奴家本是落难贵女,流落到城中,幸得如意郎君,新婚之夜,却遭强人掠去,夜夜受尽折磨,苦也……”


    楚鸾回大惊,扑过去合上了箱盖,道:“不好,怎么拿成囚影记的了?”


    谢泓衣双目微眯,慢慢道:“囚影记?”


    楚鸾回道:“是近来新编排的一折戏,我还没听过,见鬼,谁翻过箱子了……城主,雪大了,我先走了!”


    他抄起箱子,跑得飞快。


    出了议事堂,那呼啸的风雪差点把他拍回去。


    箱子里的皮影竟还往外溜,哗啦啦地散了漫天,再抓也来不及了。


    “糟了,弄巧成拙,这回可要被赶出去了……嗯?”


    那劈头盖脸的雪,突然小了。


    一道淡淡的黑影,凝在门边,举着伞。


    楚鸾回道:“你是来……送我回去?”


    伞影垂在他身上。


    傍晚时分,谢泓衣回了寝殿。


    一进门,一头巨犼环着床榻,占去了大半边寝宫,还冲他眨眼睛,可很快,犼脸就皱了起来。


    “哪来的草味儿?你见药修去了?”


    谢泓衣道:“你还没回偏殿?”


    “我为什么要回去?偏殿又小又闷,”单烽道,“不像这儿,窗上还有皮影戏看。”


    谢泓衣微微睁大了眼睛:“飞到窗上来了?”


    单烽点评道:“哼哼唧唧,不知在唱什么,把黑甲武士都引来了,围了一圈,又吵又叫,还是我赶走的,操,他们还冲我挥刀子,我都没嫌他们偷看!”


    谢泓衣道:“你不是听不懂么?”


    单烽道:“你陪我看,就看得懂了。”


    谢泓衣赶不走他,索性踏着犼背上了榻。


    巨犼的腹鳞收缩了一下,猛地环住床榻。


    帐帷垂下,由影子封了个严严实实。


    单烽长尾巴拍打在床幔边,影子警惕地击退了数次,见它毫无威胁,便忍不住,轻轻地扑捉起来。


    巨犼低沉道:“霓霓,霓霓,外头好大的雪啊,砸在窗上像擂鼓。你怕打雷么?”


    没有反应。


    巨犼老老实实地趴了一会儿,心里发痒。


    多年前千言万语没能说出口,这会儿却像被扎漏了个口子,满腹心事都要往外流。


    他漫无目的地,从外头的雪,说到这些年走过的地方。


    白云河谷八百里冰川,凶兽横行,还有不少穴居的冰灵兽,胖的就揪出来,抹上盐巴,瘦的放了,倒添上一把灵谷;


    中原点沧州,凡人最繁华的都城,有雪练扮作更夫,在街巷里游荡,梆子上结了厚厚的冰壳,哪家听到了,就有惨案发生,他追踪三日,一刀劈了;


    慈土悲玄境泥沼绵延,他和大和尚们超度尸魔,出来后结了一身泥壳,只露着两个眼窝,拿变种大沙蚌舀水喝……


    句芒境外到处是雾凇,雪绒团团,簇着青翠依旧的青木连崖,好像一只睫毛雪白的眼睛……


    不知不觉,竟说到了羲和。


    单烽道:“霓霓,从前这个时候,羲和该上夜课了。”


    谢泓衣听得正出神,忽而一凛,伸手抓住帐边,想看这家伙吃错了什么药,——可单烽声音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眷恋,却让他微微一顿。


    单烽道:“夜课,少不得要讲经。羲和弟子没一个坐得住的,夜课的钟声一响,便能睡倒一大片。


    “我师兄治谁都有一手,为免有人逃夜课,就在干将湖里铸了百来条铁舟,泊在湖心,船头都冲着讲经台,一边听,一边运功划船。真火一松懈,就得连人带船翻过去。


    “有一次,突然有人打起来了。边上的弟子们偷懒,用铁索把船锁在一起,正轮流歇息呢,都被打架的扯翻了,全倒进了湖里,哇哇大叫,屁股上带着火,拼命往上窜,你见过铜锅煮□□吗?”


    谢泓衣轻轻道:“活该。”


    “可师兄千防万防,却没料到,上头讲经的首座也睡着了。”


    谢泓衣道:“是你。”


    单烽哈哈一笑,道:“你们素衣天观,人人都规规矩矩的,可有这样的乐子瞧?让我猜猜,小殿下必然坐在首席,一板一眼的,两只手都搁在膝上捏清心诀吧?”


    被说中了。


    素衣天观的经筵设在灵籁台上,台上三千风絮,莹洁如光雨,飘转来去,美则美矣,在弟子们眼中,却是不逊于羲和火海铁舟的可怖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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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只要一分心,飞絮就会沾到衣裳上。


    有些心浮气躁的弟子,一轮经听下来,就披了羽衣,观主一抓一个准。


    谢霓自幼坐于高台上,身量最小,仪态也最端整,向来是众弟子的楷模。只是哪里有单烽说的那样呆蠢——


    谢泓衣眉梢微动,窗外的落雪声,听起来久远得如同当年,他一个人的回忆里,偏偏挤进了单烽梦呓一般低沉的声音。


    “霓霓,明明是钉在心里的事,怎么就忘干净了?你也恨我无长性吧?”


    谢泓衣想起那道转生逆死符,心里坠得发沉。


    恨?


    又向谁去恨?


    单烽把他的沉默,当作默认,又道:“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死死拽着我的袖子,怪我平白睁着两只眼睛,却不知道回头,什么也看不清。


    “这样的岁尽大雪,我一定和你一起看过。我猜猜,长留的岁暮,也是这样,有娇耳吃,有小孩儿穿街走巷地玩雪——”


    犼兽格外灵便的耳朵,让单烽听见了城主府外的小儿嬉闹声,宵禁令已下,大人们如赶羊羔一般地撵他们回家。


    街上还有祈福的修者,摇着铜铃,高举旗幡,高唱着谢泓衣的名讳,将许多剪成缕的红纸送上天。


    黑甲武卫还在巡视,催促着各家各户封灵兽入窖,紧接着检视门窗。


    热闹与安宁相交织,雪幕之外,生生死死,危机重重,一如昨日。


    单烽道:“还有……”


    谢泓衣心道,还有纸鸢。


    单烽曾揣在怀中,穿越大半座长留王城,为他带来的纸鸢。


    夜色更深,诸人归家,人声渐灭,门户紧锁。


    ——轰!


    第一轮大风雪终于降临。


    无论经历多少次,那依旧是一种天地崩毁的恐怖感,千万钧暴雪从头袭盖,窗户霎时间被雪浪吞没,整座影游城也不过一叶孤舟。


    犼兽的影子却紧紧环绕着床榻,仿佛他和滔天风雪间,始终横亘着一座沉默的铁山。


    属于影游城的天刑二十一年,在暴雪中到来。


    大雪连下三日,门户冰封,无人能踏出门外一步。


    即便如此,这三日之内,仍有许多事情在城中各处悄然发生。


    药行巷。


    楚鸾回的小药铺铺门紧闭,花帘隔绝风雪的同时,更使室内泛起如春的暖意。他近些日子种活了许多花草,唯恐它们受寒,在以灵气滋养的同时,还小心地裹上了一件件碎花袄子。


    几株参娃长出了手脚,到处乱窜,同花草抢衣裳穿,茯苓抓不过来,急哭了。


    玳瑁不久前透支了太多灵智,躺在床上哭着要喝奶,半点用处派不上,反而将茯苓绊了一跟头,屋里乱作一团。


    楚鸾回本人则难得正儿八经坐在药柜前,翻看一卷药书,鸣凤回鸾佩在腰际晃荡着。


    茯苓一扭头,大叫道:“药鼎!师兄,你可看着些,又要炸鼎了。”


    楚鸾回一拍脑袋,窜过去看,却已经太迟了,药鼎就在他眼皮底下炸成了八瓣儿。


    这些日子不知炸了多少口鼎了,硬是半颗赊春都没炼出来,那偶然得来的灵药,又莫名在他手底下绝种了。


    罢了,罢了,不可强求。


    茯苓托着腮帮子道:“师兄,师兄,你为什么非要炼它呀?”


    楚鸾回随口道:“单兄——就是那个凶巴巴的叔叔,上回向我要的。”


    茯苓道:“我才不信,他们都说师兄你的药难求得很!你怎么这么关切那个凶叔叔呀?”


    楚鸾回道:“因为城主喜欢。”


    茯苓瞪大了眼睛,被他三两句话绕晕了,半晌道:“那……那谢城主要是不喜欢呢?”


    “那就换一个,”楚鸾回翻了一页书道,“两条腿的多的是。”


    茯苓道:“噢,我明白了,原来大师兄是——媒婆!”


    玳瑁咯咯笑着,学舌道:“媒婆!”


    楚鸾回笑笑,道:“茯苓,你知道草木和人有什么差别么?”


    茯苓张开双臂道:“笨蛋师兄,当然是大大的差别,数也数不过来!”


    楚鸾回唔了一声,道:“茯苓比我聪明,我才刚刚明白。草木无心也无憾,活过三春,或是一夜而谢,都是一番自在。


    “人却生来有憾,芯子里是苦的。”


    茯苓半信半疑,向手腕上咬了一口,叫道:“不苦呀,明明是咸的!”


    楚鸾回大笑,用书册在她发顶轻轻一敲,道:“师兄见了谢城主,心里就发苦,好像前世的亏欠,终于有了补全的时候。


    “我一介药修,能做什么?好在,他还有一段缘分未了,就种个单烽看看,能开花结果,当然很好,要是生的是杂草,也无妨,锄了便是了。”


    他笑起来向来令人如沐春风,玳瑁头顶新种的灵草却哆嗦了一下。


    楚鸾回全然不觉得自己吓唬了小孩儿,一手摩挲着鸣凤回鸾佩,那来自血脉深处的呼应,烙印在皮囊中,让他觉得颇为新鲜。


    很久很久以前,黑暗而温暖的所在,近在咫尺的心跳声,砰、砰、砰。


    同胞兄弟,为他而喜,为他而忧,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