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槐国惊蚁梦
作品:《风雪赊春》 金多宝坐在他对面,气喘吁吁地掐诀。
一扇九龙戏珠的纯金屏风法器,悬在太初秘境裂口外,散射出无数道金光,随着金多宝的动作,修补着裂缝。
有黑甲武士配合他,在秘境外布下阵法,防止百姓误入。
他在白云河谷晃了这么久,连影游城的门槛都没踏进来,突然间,有了上宾的待遇。
金多宝骂道:“呸,狗单烽,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欠我一笔!”
他身边站着个药修,正是百里漱。
百里漱年纪虽然轻,医术却是城中排得上号的,灵药和草木灵气不要钱似的砸下去,金多宝四肢缝合的伤口,也随之缓慢地愈合。
百里漱还是脸色苍白的样子,可在秘境里走了这一趟,人却成熟了不少。
“缝是缝好了,但伤得太厉害了,不能和人动手打架,再断一次,神仙都没法子救!”百里漱托着金多宝的手腕,按了按,叮嘱道,“每隔三天,找我换一次药。”
“多谢小友。”金多宝大为感动,“这报酬——”
百里漱收拾了针囊,摆摆手:“单前辈传讯的时候,已付过了。”
金多宝愣了一愣,道:“都叫他安排明白了。”
百里漱记挂着妹妹,一刻也不想耽搁。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万里鬼丹闭关后,药修们体内的药壶天卵就陷入了沉睡。
百里舒灵的情况没再恶化下去,只是头上还生着一大丛花木,人也动弹不得,只能眨巴着眼睛。
百里漱冲回铺子里,正执手相看泪眼呢,就被单烽叫来帮忙了。
“没什么事,我就走了。”百里漱道。
他刚起身,原本无声落泪的薛云,突然一手撑着桌子,扭头狂吐起来。
没吐出东西,可薛云脸色通红,喉头滚动,活像要把胃袋倒空了,样子十分狰狞。
“无焰?”金多宝大吃一惊,“你怎么了?小道友,你快看看!”
自打出了秘境,薛云就温顺了很多,和金多宝说话也不再夹枪带棒了,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慈悲的柔光,金多宝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感动得老泪纵横。
可这会儿,薛云却把脖子一梗,脱口:“别管我,少来假惺惺。”
眼睛里怨恨的凶光,差点让金多宝的心跳都停了。
“无焰,你怎么了?小道友,他是不是被馄饨呛着了,脸都紫了!”
薛云砰砰地撞着桌子,百里漱给他号脉,却被一把甩开。
“你倒是对他们心慈,”薛云龇牙咧嘴,“姓单的叫你修秘境,你就修?放他去双宿双飞!”
金多宝道:“云儿啊,有些事,强扭的瓜不甜。”
“你怎么知道不甜?”
金多宝唏嘘道:“当初我和你娘,也没能修成正果,便是因为我种了恶因。”
“你变作了个英俊魁梧的面首,骗了母亲。呵呵,你见不得人,害得我也抬不起头来!”
薛云讥讽道,五根指头都在微微抽搐,粗黑毫毛钻透皮囊,再不掩饰自己的猴相。
趁着这机会,百里漱从背后动手,抓住了薛云手腕。
一诊之下,百里漱惊呆了:“这,这怎么可能?”
金多宝道:“他怎么了?”
“他身体里,有两颗胆子,”百里漱道,“有一颗都跑到嗓子眼了,怪不得!”
肉体凡胎里,居然长了两颗胆?
二人大为惊异,还是百里漱率先回过神来,一拍脑袋:“我知道了,圣人胆!他没能把毒解掉,将圣人胆带出秘境了。这多出来的一颗胆,能让人心怀慈悲,并不是什么坏东西。”
金多宝那张胖脸上,却没了血色,半晌,苦笑一声。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无焰怎么突然对我和颜悦色。”
百里漱道:“他刚受了刺激,差点把圣人胆吐出来,还没归位,所以才会恢复了本性。”
本性两个字,震得金多宝一晃。这样的大起大落,实在是一场折磨。
薛云躲在桌边,翻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金多宝,立刻抓住了这一丝破绽。
“死肥猪,哈哈哈,你还指望一个孝顺儿子?就凭你从前作的恶,就算千刀万剐也不为过!要不是你那一道鬼画符,谢霓怎么会厌恶我?”
百里漱没见过这种儿子骂爹的盛况,一时惊呆了,压低声音道:“及时施针,还能把圣人胆压回去。”
金多宝脸上的肉颤了一下。
这老东西心动了?薛云又一阵恶心。
好药,够把他皮囊里的魂魄再淘洗一次,炮制一个孝顺而仁慈的儿子了。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金多宝用一种乞求的口吻道:“这些话,千万别再提了。云儿,这颗圣人胆,能救你的命啊。”
薛云脸色狰狞,一把扯起他衣襟,暴喝道:“放你娘的屁!你已经换过我一次了,还要再换一次?就凭你当年那一泡骗来的淫精烂种,说让我做猢狲就做猢狲,想让我做圣人就做圣人,就连恨也要抹掉?你凭什么?!谁他妈稀罕做个伪圣人?”
金多宝像是苍老了几十岁:“你做的那些事,舫主已经知道了。只有你诚心悔过,才有生路。否则,连我也保不住你。”
薛云仰首大笑道:“原来你也无所谓。原来圣人也只是一张皮!”
他笑得满脸都是泪,百里漱被甩在一边,深觉他神情可怖,仿佛有妖魔要从皮囊底下挣出来。
金多宝却面露焦急之色。
忽而间,有一道声音道:“金多宝,你已经插手过一次因果了。”
是燕烬亭!
他从太初秘境的方向走来,依旧一身黑衣,脊背笔挺,不知为什么,脚步有些蹒跚。背后的火狱紫薇,却随着法相舒展开,投落黑森森的剪影。
金多宝道:“还是瞒不过你。”
燕烬亭道:“你受了伤,我来看看。”
他看了薛云一眼,一手按在火狱紫薇上,道:“继续,自便。”
那目光天然就有铁剑一般沉凝的威势,重重压在薛云脊背上,使后者用力咬了一下齿关。
“到底是你们厉害,来一出真圣人审伪圣人的戏码。”薛云冷笑道,“你燕台尊一路顺遂,心口如一,问心无愧!”
燕烬亭不理会他的挑衅,只是道:“这就是你说的痛改前非?”
金多宝深深低下头,道:“别告诉舫主。”
燕烬亭嗯了一声,向薛云道:“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
薛云斜眼看他:“都是平辈,装什么?”
“有一种阵法,叫槐国蚁梦。任何微小的灾祸,都会被放大。”燕烬亭平直道,“当年,雪练想屠灭中原点沧州,就从王公贵族入手,将槐国蚁梦阵,设在郡主府的地下。你初见金多宝,就是在此时。”
薛云一怔。
当年,那个仰面大睡的胖乞丐,就是说着“蚂蚁窝”之类的疯话,惹怒了他。
他嘿地冷笑:“你是说,死胖子特意跑来告诫我?”
燕烬亭道:“原本,舫主算出这段因果,不许金师叔插手,可是他不甘心,想把你接回羲和。
“但舫主算出来的命数,已经定了。郡主府王孙薛云,性情顽劣,必会触怒大能。或是踹了路边乞丐,或是醉后鞭笞侍童,或是凌虐捕来的灵兽,以至于举家倾覆。即便接入羲和,也是枉然。
“金多宝,当时你就很不对劲,求舫主占算了几百种生门,都躲不过。一切灾祸皆因薛云性情而起,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竟病急乱投医,自诩阵法高明,选了这么个法子。”
“他是被出身所误,不知天高地厚。做个乞儿,受尽白眼,或许就明白了。”金多宝道,眼中终于止不住淌下浊泪来,“燕紫薇,你说,我救成他了吗?”
多年前,就是在灵烬衍天术的满地残灰中,金多宝等到了最后一颗火星子的熄灭。
像是棋盘上最懒惫的棋子,终于挪动了一格。
他在经年避世之后,冲出了羲和,一头撞入当年曾落荒而逃的因果中。
薛云果然没有通过他的试炼,那双年轻的眼睛里已充斥着刻毒的戾气,在乔装的胖乞丐面前,毫不掩饰恶意。
这样的性子,登高跌重。也正是在那一刻,金多宝真正下定了决心。
不惜蝼蚁者,逃不出槐国蚁梦。
乐极生悲符本不该有夺舍之用,是他,挖空心思修改符文,拆成两股,让薛云的神魂扑向乞儿,只等度过死劫后,还归本身。
直到他将薛云接入羲和,他都没有想到,那一道符纸,竟然落偏了。
毫厘之差,便是天翻地覆。
半晌,薛云道:“难道你要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想救我?”
他又很轻地笑了一声,道:“你甚至不敢让我恨你。”
金多宝白长了两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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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看不清他的猢狲皮,也看不到他仅有的那一根骨头,正是由恨铸成的。想用三言两语掏空他最后的支柱?
白日做梦!
他早就想明白了,做一只猢狲,尚且能恶心地苟活,可要是连这点恨都被人挖去了,他才会真正跌成一蓬飞沙!
——你连这不懂吗?啊?
金多宝哀求道:“放过你自己吧,云儿!”
“我能放过谁?轮到到我做主吗?”薛云逼到他耳边,“多漂亮的一颗慈悲心啊,原来这一切是我应得的,我还得谢谢你,感念你爱子之心,经你点化自此大彻大悟,金首座真是功德圆满再无半桩亏心事,行了么?省省吧,你只是想借我的嘴巴,宽恕你自己!”
燕烬亭按在火狱紫薇上的手,无声收紧。
薛云眼睑一跳,阴阴地同他对视,突然很想笑。
他心里藏了太多的毒恨,忌惮镜子似的燕烬亭,直到他发现,这所谓的明镜裂痕丛生,却毫不自知。
他已迫不及待地想看这些道貌岸然的脸孔,彻底碎裂的样子了。
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你又好到哪里去了?我等着哪。”他以口型道。
这种怨毒带着雄性相争的意味,怎么看都应该是冲着单烽去的,燕烬亭更加不明所以。
燕烬亭会说出这一段往事,本是出自薄秋雨的授意。
——金多宝的家务事,能渡则渡,渡不了,就由他了断吧。
薄秋雨如是吩咐。
在金多宝做出决断前,燕烬亭不打算出手。
“云儿,”金多宝道,“这一味圣人胆,是为了让你有来日啊。你难道不想堂堂正正地去做一件事,去爱一个人么?”
他已在苦苦哀求了。
薛云愣了一下,像是自幼在毒恨里泡大的孩子,忽而被人问起蜜糖的滋味。
堂堂正正?
薛云想,我是可以抬起头来看他的吗?
可在天火长春宫里,他都把自己洗刷干净,穿上华服了,在谢霓眼中,依旧是沐猴而冠。
“人有皮相,有骨相,有心相。”燕烬亭道,“心相不改,怎么矫饰都没有用,他看得出来。”
话里有话。
薛云知道燕烬亭在拿谢霓敲打他,却闭紧了嘴,没有发作。
堵在喉咙口的圣人胆,突然一阵阵抽搐来,让他透不过气。
那是一种他从来不敢奢望的可能。
他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谢霓能一眼看穿他的猴相?
难道真如燕烬亭说的,对方看得见心相?
只要把圣人胆咽回去,那只满身癞疮的猴子便彻底死去了,往事被一笔勾销,谢霓就再也不会看见那只血淋淋的猴子。
他可以堂堂正正站在那个人面前,是吗?
要是更早的时候,他能以薛王孙的身份出现在长留,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甚至在天火长春宫里。
哪怕他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去假想,要是他能像单烽那样,挽起谢霓湿透的头发……
“云儿,过去的事,就当是衣冠歪了,还可以再正。”金多宝施展一道清身术,颤颤巍巍地去理薛云的发冠,却被后者一把拍开了。
那一刻的死寂,几乎把馄饨铺周围的空气都冻住了。
只有螃蟹灯里破出的一线红光,在薛云脸上缓缓地横爬,一双眼睛时明时暗。
不远处传来小童欢欢喜喜的叫闹声,隔着呼啸风的风声,像雪中红红绿绿几粒糖粘子,很快又抛滚向远方。
百里漱跌坐在一边,迟迟没爬起来,也被这奇异的沉默镇住了。
他看到燕烬亭的手,始终按在火狱紫薇上。
他也看到了金多宝嘴角细微的抽搐。
他触及一根模糊的界限,在仇恨和宽恕,恶人和圣人的两端,在一念之间。
薛云的眼睛,又阴郁地亮了一下,百里漱甚至怀疑他会猛地拔刀劈来!
啪嗒!
却是一滴眼泪,砸在了结冰的馄饨碗上。
薛云道:“我自己来。”
他衔着一把金刀,就着一片澄黄的反光,把歪倒的发冠重新扶正了,几缕碎发也扫进了鬓边,像艰难地就着浆糊,一寸一寸裱糊上一张人皮,画皮画骨再画心,直到最后一步。
“我只是,不想让他看到一只猴子。”薛云道,用眼睛侧了百里漱一下,“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