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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荒域之主》 第51章
王后的寝殿宽敞明亮。
自从岑青住进这里,荆棘女仆便依照他的喜好重新布置,雪妖帮忙改变房间布局,取走部分装饰。现如今,房间中的半数家具和摆件出自黑塔,全是他离开金岩城时一并带出。
落地窗敞开,风从露台卷入,带来阵阵花香。
冬去春来,雪山也改变颜色,山腰生出大片绿意,冒出一簇簇花苞,无需多久,就会姹紫嫣红遍地,展现出雪域另一番风情。
岑青走到桌前,自行拉开椅子坐下。
他手指对面的两张高背椅,邀请布叶特和米格林落座,语气温和:“别拘谨,我的客人。”
荆棘女仆们送上金盘,盘中是精美的糕点,无论外形、色泽还是香味都趋于完美。
宫廷厨师遭到地精挑战,无法忍受自己的地位动摇,他们投入更多精力钻研厨艺,务求精益求精,登上让地精无法企及的高峰。
这些糕点就是成果。
它们来自山地人的创意,馅料里加入花瓣、蜂蜜和糖浆,散发浓郁的香气,入口绵软蓬松,甜味适度,岑青很喜欢。
女仆执起银壶,向高脚杯中注入饮料。
金色的杯身,暗红色的液体,对比异常鲜明。
岑青等了片刻,见布叶特和米格林迟迟不动,不禁疑惑地抬起头:“难道你们没有话想对我说?”
既然来了,既不坐下也不开口,反而像木头一样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
他实在无法理解。
布叶特率先回过神,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单膝跪倒。
此举过于突然,房间内顿时一静。
“布叶特爵士,你不必如此。”岑青放下高脚杯,有意让布叶特站起身,“你既然来到暴风城,无论想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听取。”
“不,陛下。”布叶特嗓音沙哑,声音有些变调,更多源于她的情绪,而非身体状况,“我很惭愧,无法完成您的旨意。失去领地和军队,狼狈地活下来,还要向您求救,我真是无地自容!”
布叶特说话时,米格林感到手足无措。直至她声音落地,年轻的骑士不禁面露哀伤,在布叶特身后跪下来,垂头不语。
布叶特失去挚友,他何尝不是如此。
短暂的安稳如镜花水月,纱巾揭开,他仍要面对残酷的现实。
凡纳死了,骑士团中的所有人都死了。不是死在乱军手中,而是来自王城的背刺!
痛苦如影随形,仇恨如附骨之蛆,在他年轻的生命中,从未有这般刻骨铭心的恨意,对于金岩城,对于高高在上的国王。
那个可耻的篡位者!
他根本不配成为血族的君主!
岑青凝视地上两人,对桌上的糕点和饮料失去兴趣。
他推开餐盘和高脚杯,拿起餐巾擦拭手指,从拇指开始,然后是食指,中指,无名指,最后是尾指。
柔软的布料在无名指稍作停留,拂过雕刻巨鸮的戒指,来自巫灵王的礼物。
“布叶特爵士,请你抬起头。”
许久,岑青终于开口。
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声音十分平静,却透出强大的压力,迫使布叶特抬高视线,对上他的眼睛。
“相同的话,我不喜欢重复,但我可以为你破例。”岑青放下餐巾,身体靠向椅背,单手放在桌上,认真说道,“我说过,比起正面的敌人,背后刺来的刀剑更防不胜防。事情既然发生,懊悔和自责毫无用处,悲伤不会消失,死者无法归来,你要做的是将这一切化作复仇的力量,用愤怒武装自己,直至将仇人踩到脚下。而非自怨自艾,在内疚中变得消沉,就此失去斗志,沦为一个废物。”
岑青的话毫不客气,听上去相当刺耳。
布叶特脸色煞白,表情有一瞬间凝固。她心中一清二楚,岑青不是在挖苦自己,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米格林猛然抬起头,他想为布叶特辩解,想大声告诉岑青,他尊敬的骑士队长绝非懦夫,事实根本不是这样。
“陛下……”
两个字刚刚出口,米格林面前忽然横过一条手臂
布叶特拦住他,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仰望对面的岑青。
日光从窗外透入,覆上岑青的肩膀。
光辉照亮桌旁的黑发血族,却不见丝毫温暖。
他身上萦绕黑暗,正如他的头发和眼睛,深沉、阴翳,仿佛深渊中凝聚的暗影,足以动摇最坚毅的灵魂。
“陛下,是我陷入了迷茫。”布叶特再度开口,坦诚自己的迷失,“我不该如此,这是懦弱无用的表现。”
“所以呢,布叶特爵士?”岑青改变坐姿,他倾身靠近桌边,反手撑起下巴,漆黑的眼睛锁定布叶特,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深处,“你打算怎么做,或者该说,你想要我怎么做?”
布叶特与岑青对视,她试图辨别对方的态度。
很可惜,并不成功。
抛开多余的心思,她只能坦诚到底,不留一丝余地,坦白自己想要的一切。
“我希望复仇。”她说道。
失去挚友,失去骑士,失去坞堡和家族领地。
如今的她一无所有。
动手的是王城贵族,始作俑者却是戈罗德,金岩城中的篡位者,高高在上的昏君,他才是罪魁祸首!
“我想夺回失去的一切,为挚友复仇。”她继续说道。
唯有鲜血能偿还鲜血,死亡才能偿还死亡。
死者无法复活,那么,就该将罪恶的源头送下地狱。
“我宣誓向您效忠,情愿听从您的任何指示,甘愿成为您的刀剑和盾牌,为您驱使。换取您信任我,有朝一日允许我统领您的军队,向篡位者戈罗德发起复仇,砍掉他的头,挖出他的心脏!”布叶特一字一句说着,语气铿锵有力,发下血仇誓言。
岑青没有马上应允,也没有拒绝。等到布叶特道出所有,殷切地望向他,他才缓慢说道:“布叶特爵士,我不相信血族的誓言,不会轻易托付信任。”
他的话很直白,不留任何余地。
“我明白。”布叶特似早有预料,她膝行两步,单膝跪在岑青跟前,抬手就能触碰到对方。
她解开自己的衣领。
这一举动过于突然,岑青不由得一愣。
荆棘女仆立刻想要阻止,米格林更是当场傻眼,不确定女爵究竟要做什么。
“布叶特爵士?”
没有理会惊愕的众人,布叶特扯开衣领,露出横过脖颈和锁骨的伤疤。疤痕末端延伸至心口,只差半寸就会致命。
她以仰视的角度看向岑青,单手覆上心脏部位,沉声道:“如果不是奥里金,我会死在坞堡,倒在无耻之徒脚下。我活下来,我的命不属于自己,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复仇。”
说话间,她划开自己的脖颈,任由鲜血流淌,浸湿干净的衬衫。
“我发誓献给您一切,包括我的鲜血、我的生命、还有我的灵魂。请您在我的心脏烙印血咒。”她谨慎牵起岑青的手,按压在自己的心口,不带有任何旖旎的暗示,唯有坚定的意念,“血族的语言不可信,誓言可以违背,请用血咒束缚我,让我永远无法背叛您。如果我违背您的意志,您可以杀死我,不费吹灰之力。”
布叶特出身边境贵族,世代镇守北境,家族历史悠久。
她曾亲眼目睹背叛者的下场,对血咒的威力了如指掌。他们在痛苦中哀嚎,于煎熬中翻滚,死亡都是一种恩赐。
正统的王室血脉才有能力施加烙印。
岑青是殷王后的儿子,他可以用血咒约束自己,自己愿意受到控制,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刀剑。
“你确定吗,布叶特爵士?”岑青弯腰靠近她,没有收回被压住的手,用另一只手挑起布叶特的下巴,“誓言可以湮灭,血咒会永恒存在。”
“我确定。”布叶特没有半分犹豫。
血咒能够束缚她,反过来,对她也是一种保障。
她现在一无所有,迫切想获得岑青的信任和支持,这是唯一也是最快的方法。
简单、直接,不必担心她口是心非,完全能证明她所言属实,忠诚经得起考验。
“血咒会带来痛苦。”岑青提醒道。
“只要我不背叛,不对您心怀二意,永远忠诚于您,它不会有更多危害,只是一个漂亮的装饰。”布叶特翘起嘴角,语气变得轻松,不复之前的沉重,“如果可以,我希望您将它烙印在我的脸上,证明我属于您,是您忠实的追随者。”
沉默两秒,岑青拒绝了这个请求。
“真是遗憾。”布叶特耸了耸肩,语带惋惜。
经过这番对话,岑青见识到她的决心。
他没有继续再问,掌心涌出一团红光,转瞬投入布叶特心口。
即使早有准备,在血咒印下的一刻,布叶特仍冒出冷汗,感受到锥心刺骨的疼痛。像是心脏被生生挖去一块,用尖锥在伤口雕刻符文,一下接着一下,每一笔都格外清晰,用着同样的力度,堪比一场酷刑。
血咒完成后,红光湮灭在女爵的心口。
岑青收回手,布叶特单手撑地,视线有片刻摇晃,整个人有些脱力。
她抹去脸上的冷汗,反手拨起散落的长发,抬起头时,脸色分外苍白,深藏在眼底的阴霾却少去大半。
“感谢您的恩赐,陛下。”她扬起笑容,不经意间透出几分风流本性,“您给予我烙印,是我无上的荣幸。”
从头至尾目睹全过程,米格林震惊不已。
他越过布叶特的肩膀看向岑青,希望自己也能拥有这份荣耀,只是不确定该如何开口。
看穿他的想法,布叶特对岑青说道:“陛下,他是米格林,王城贵族出身,被家族抛弃,和同伴一起投身北境。他的战场经历有限,但很忠诚,是一名合格的骑士。”
岑青的视线投向米格林,后者立刻挺起胸膛。
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米格林顿觉头晕目眩,脸色发红,任谁都能看出他在为岑青着迷。
“他是一个热情的年轻人,肯定愿意为您奋战到死。”布叶特放松下来,语带调侃。
这样说并不冒犯。
在她看来,米格林的爱慕毫不意外。
纯正的黑发王族,惊人的漂亮又无比危险,一颦一笑令人神魂颠倒,拥有众多爱慕者再寻常不过。
血族的金蔷薇,黑暗的化身,雪域的君主才能拥有他。
可怜的米格林,爱情刚刚开始就注定无望。
没理会布叶特的调侃,岑青看向米格林,给予他血咒符文。
望进那双黑色的眼睛,感受到两人间的距离,年轻的骑士精神亢奋,甚至压过了被烙印的痛苦。
单手按住心口,他坚持以骑士的荣誉发誓,效忠岑青,为他征战,扫除所有敌人,直至自己生命终结,灵魂永归大地。
“我以鲜血和灵魂发誓!”
他的誓言有些耳熟。
岑青仔细回想,脑海中闪过写给殷王后的情书。
他母亲的爱慕者中有众多骑士,相比华丽的辞藻,他们用词更加简单,情感也格外炽烈。
“布叶特,等你痊愈之后,我希望你前往千湖领,和米格林一起。”岑青示意两人起身,道出对他们的安排。
这一次,布叶特没有拒绝。
她仍坚持没有坐下,而是恭敬地站在岑青对面,聆听他的吩咐。
“我的领地需要建设,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都需要投入更多精力和人手。”岑青重新端起高脚杯,摇晃着杯中液体,“我希望你能帮我。”
“您准备重建千湖领,具体如何规划?”布叶特问道。身为边境贵族,她拥有大量建设坞堡和要塞的经验,应该可以作为参考。
“领地的治所,迁移领民需要的城镇,以及容纳奴隶的聚落。”岑青简单例举,听上去不难,实施起来却是一项浩大工程。
“奴隶?”布叶特想了想,提议道,“您打算购买吗?我知道一些渠道。”
“我没打算买。”岑青笑着摇头,眼角微垂,模样异常无害,出口的话却让布叶特头皮发麻,“北境的战争仍在继续,做不到速胜,势必会陷入拉锯。杀戮旷日持久,逃散的乱军是很好的捕捉对象。他们很耐用,不必担心损耗,无需为他们的生命和健康负责,还不用花费一枚金币。”
布叶特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您是对的。”她只能这样说。
接下来的时间里,岑青向布叶特透露更多计划。后者认真听取,仔细捉摸,偶尔会提出意见,大多具有可行性。
谈话过程中,获悉还有边境贵族成功逃离,目前就在千湖领,布叶特不由得心生激动。
在她冷静下来后,立即向岑青提议,最好能尽快召见他们,确保他们像自己一样,对岑青绝对忠诚。
“血族不可轻易托付信任,包括边境贵族。”布叶特说道,“您必须谨慎。”
“我以为他们是你的朋友。”岑青说道。
“我效忠于您,理应将您放在首位。不会有任何例外,包括我的朋友。”布叶特重申自己的立场。
这没什么难以启齿。
效忠岑青,忠诚雪域的王后,心口打着血咒烙印,她做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如果是艾尔伍德,他很精通挖矿。”布叶特道出秘辛,给予岑青更多帮助,“他的家族握有边境三分之一的矿场,如果您要开掘秘金矿,他是不错的管事人选。”
“我会考虑的。”岑青点点头。
这场谈话持续数个小时,等布叶特和米格林走出王宫,时间已是下午。
两人本该饥肠辘辘,却一点也感受不到饥饿。
他们心情振奋,精神变得活跃。犹如拨云见日,心中的迷茫彻底消散。
笔直的道路延伸在脚下,他们只需要迈开腿,沿着既定的方向前行,认真落下每一个脚印。
马车驶过城内,在别院前停下。
布叶特跳出车厢,一把搂住米格林的肩膀,另一只手握拳,轻击对方心口,恰好落在血咒符文的位置:“米格林,牢记你的誓言,将您的忠诚与爱慕奉献给陛下,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我会牢牢记住。”米格林端正神色,脑海中浮现岑青的身影,不自觉又开始脸红。
布叶特扫他一眼,笑着耸了耸肩,吹了一声口哨。
“美好的春天,热情的年轻人。”
话落,她先一步登上台阶。
听到米格林的抗议声,她随意抬起右臂摆动两下,一扫沉闷,又恢复了往日的洒脱不羁。
她会尽快养好伤,动身前往千湖领。
血族生命漫长,她有耐心等待,等到岑青羽翼丰满,带领她重归金岩城。
“雪域的王后,同样可以是血族的君王。”
通过方才的接触,她窥见黑色眼底的野心。或许是故意泄露,也或许不是,那都无关紧要。
这份野心会推动岑青不断攀登,直至他站到权力最高峰,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真是期待。”
进入走廊,布叶特抬高手臂抻了个懒腰。动作过大扯动伤口,她全不在意,反而享受这份疼痛。
阳光落在她身后,模糊她的背影,似为她笼罩一层光圈。
米格林抬头望去,表情有瞬间迷惑,随即摇了摇头,撇开心中一闪而过的异样,迈步跟了上去。
王宫中,巫灵王结束会议,再次来到岑青的寝殿。
两名血族已经离开,荆棘女仆也退出室外。
岑青不在房间内,巫颍的视线扫过一圈,在露台上找到他的身影。
岑青背对房间站立,双手撑在栏杆上。风吹起他的长发,冰晶花开在栏杆下,花香萦绕,沁人心脾。
“你在这里。”
清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紧接着,两条手臂落在岑青身侧。巫灵王走到岑青身后,将他圈入自己怀中。
“会议结束了?”岑青没有回头,放松地向后靠。握住巫灵王的一只手,手指滑入对方指间。
“结束了。”巫颍反手握住他,低头轻吻他的发际,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看它。”岑青手指在庭院中奔跑的雪豹,它正在练习飞扑,雪狼的尾巴就是它的目标,“是不是很有趣?”
巫颍随意扫过两眼,很快失去兴趣。
目光回到岑青身上,他扳过对方的肩膀,重提之前的事情:“关于之前的事,你考虑如何?”
“您是说摄政?”岑青转过身,背靠着栏杆,自然地仰视巫灵王。
“是的。”巫颍颔首。
“我想和您一同前往荒域。”岑青抬手覆上巫灵王的嘴,提前预判他的话,认真道,“先别拒绝,希望您能听我说。”
巫灵王拉下他的手,嘴唇轻触他的指尖:“我不希望你再遇到危险。”
“您会保护我,我也能自保。”岑青从不违逆巫灵王,这还是他第一次为自己争取,而且态度坚决,“那棵金木在荒域,无论善意还是恶意,它的确在困扰我。我希望能亲自面对它。”
“而且,我也不想和您分开太久。”他主动靠向巫颍,手臂环住他的腰,额头抵住他的肩膀,“陛下,您会答应我吧?”
沉默片刻,巫颍放弃地叹息一声,将他更深地压入自己怀里:“我总是无法拒绝你。”
“感谢您。”
岑青绽放笑容,拉住巫颍的衣领,仰起头,主动吻上他的嘴唇。
第52章
翌日,岑青醒来时,巫灵王已经离开。
荆棘女仆拉起床幔,晨光落入室内,在地面铺开扇形光影,驱散所有阴霾。
“茉莉,我会前往荒域,和巫灵王一起。”岑青撑起手肘,随意拨开散落的额发,侧头看向窗外,“今天天气真好。”
女仆们手捧托盘,为他展开衬衫和外套。
听到岑青的话,茉莉手中动作不停,嘴里问道:“雪妖们在谈论您的权力,以及责任。所以,您婉拒了摄政?”
“是的。”岑青利落站起身,在床前抻了个懒腰。
日光落在他身上,浮现浅薄的光晕,似为他笼罩一层清辉。
“我清楚王后的职责,也会全力承担,但不是现在。时机不对。”他接过女仆递来的衬衫,利落套在身上,“我对巫灵的权力架构很陌生,目前仅知晓大概,例如长老院,以四大公爵为首的地方势力,大大小小的诸侯,我都不了解。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崇尚强悍的力量,以实力为尊。这样的机制看似简单,实际充满未知性,比血族宫廷更加复杂。”
他走到穿衣镜前,抬手系上钮扣,从下至上,一颗接着一颗,手指停留在领口。
“清澈的水潭也会藏着危险,贸然踏进去绝非好主意。再者,我必须前往荒域,这是一个好机会。”
看似任性的决断,实则经过深思熟虑。
权力使人沉醉,也是致命的毒药。
岑青时刻提醒自己,在羽翼未丰之前,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避免踩入未知的险境。
“可是这样一来,宫廷中会对您有错误评价。”鸢尾捧来一只托盘,里面摆放着领扣、胸针和腰带上的佩饰。
岑青随手拿起一枚胸针,鹰隼形状,爪扣里的宝石和外套颜色不太相称,又放了回去。
“人言可畏,但也虚无缥缈。就目前而言,锋芒毕露未必是好事,平庸一些不算糟糕。”
对插手巫灵内部不感兴趣,更多心思花费在君王身上,任性、骄纵,但不缺乏头脑,符合他最初的设想,也最适合他目前所处的位置。
拿起一枚红色胸针,岑青笑了笑:“没什么不好。”
几人说话时,以丹比亚为首的雪妖等候在门外。
他们坚持问候岑青,每一日都来请示他,是否需要自己服务。
女仆们充满戒心,对他们严防死守。奈何日复一日,雪妖锲而不舍,越挫越勇,实在防不住,只能听之任之。
所幸雪妖们清楚界限,在全力博取岑青的好感时不会踩线,成功避免与荆棘女仆正面冲突。
所谓职场,在哪里都避不开卷。
这是岑青得出的真实结论,在目睹女仆和雪妖交锋之后。
“陛下,您准备哪里用餐?”寝殿门敞开,雪妖站在门外,胖乎乎的脸上堆满笑容,看上去既憨厚又讨喜。很难想象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商量要断裂地层,湮灭几万头异兽。
“餐厅。”岑青对镜自照,端正领扣的位置。
他全身衣物皆出自随员之手。
裁缝们没有刻板的遵循传统,主动融入巫灵的衣饰风格,在裁剪和刺绣上自由发挥,外套既舒适又美观,搭配的首饰也是精益求精,样样堪称精品。
荆棘女仆为岑青束起长发,以宝石串联的发带缠绕黑发,在明光下呈现出血一般的色泽。
岑青迈步走出房间,雪妖侧身让至一旁。
等他进入走廊,雪妖们迅速跟上去,绝不落后于荆棘女仆。
一行人越过廊柱,头顶频繁有彩光落下,身侧光辉映照,昭示明媚的天气,以及宫殿主人的心情。
前往餐厅要途经议政厅所在的楼层。
御前会议正在进行,大殿门紧闭,房间隔音良好,即使走过门前走廊,也无法听清里面都在说些什么。
“大概在谈论出兵。”岑青这样想着。
根据兽潮规模,他推测这次出兵规模绝对不小。
巫灵王曾提到王城军团,囊括座狼军团、巨鸮军团,以及诸多他不曾听过的巫灵军队。
巫灵王不仅要覆灭兽潮,还打算深入荒域,彻底消除困扰岑青的根源,让他摆脱梦魇。
事情未必一帆风顺,如果魔族也在同时出兵,岑青要面对的不只是那棵疯树,还有红发的炎境之主。
脑海中闪过一幕画面,岑青眉心微皱,不禁摇了摇头:“疯子。”
“陛下,您在说什么?”荆棘女仆以为自己听错,诧异地出声询问。
岑青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含糊道:“没什么。”
见他无意多说,女仆们没有追根究底,只是将事情记在心里,准备留心观察。
来至餐厅门前,尚未走入门内,就闻到一阵香味,不是来自食物,更像是花香。
“冰晶花。”雪妖推开餐厅大门,向岑青解释道,“遵照雪域之主的命令,整座王宫都要摆放红色冰晶花。”
伴随着他的话音,鎏金门扉完全敞开。
花香扑面而来,入目尽是明媚的红,延伸在餐桌上,绽放在花瓶中,装点奢华的房间,并不会喧宾夺主,反而相得益彰。
“红色的冰晶花很稀少,仅开放在冰山巨人长眠之地。陛下命人每日摘取,只为让王后陛下开心。”雪妖抢先一步拉开高背椅,请岑青落座,口中继续说道,“如果您能绽放笑颜,陛下也会开心,雪域的臣民将共沐喜悦。”
岑青不确定巫颍是何时下达命令,但他的确很喜欢这份礼物。
白皙的手指触碰花瓣,他从花瓶中抽出一朵,递到鼻端轻嗅,如雪妖期盼中露出笑容。
“我很喜欢。”
“真是太好了!”
丹比亚喜笑颜开。
他告诉岑青,是他的族人去摘了花,清晨的露珠尚未凝结,他们就将大捧鲜花送入王宫。
“能让您高兴,我们感到万分荣幸。”
说话间,为岑青准备的早餐陆续送上。
山地人逐渐熟悉他的偏好,在调味上改进,和地精的区别依旧存在,但已足够契合岑青的味蕾。
松软的面包,炙烤的肉类,新鲜的蔬菜水果,浓郁的羹汤和甜味饮料,每一样搭配都恰到好处。
饮料是鲜红色,里面掺入新鲜的血。
厨房严格遵照荆棘女仆写下的配方,在调味时一丝不苟,比例接近完美。
“很美味。”岑青吃下大半食物,不吝啬对厨师的夸奖。
“我会如实转达给他们。”雪妖在一旁说道,表现得与有荣焉。转过身时突然变脸,暗中嘟囔一句,“一定是鲜花让陛下心情好,这才连带着被夸奖,一帮走运的家伙!”
早餐时间结束得很快。
岑青离开餐厅后,本打算前往图书室,中途被窗口落入的阳光吸引,突然又改变主意。
“我去看看雪球。”
黑发血族脚跟一转,迈步走出城堡,来到宽广的王宫中庭。
风中残存些许凉意,远不如寒冬凛冽,令岑青感觉舒爽。
血族是黑暗的生物,比起晴空万里,他们更喜欢乌云遮挡太阳,最好白天黑夜一样昏暗。
岑青是特例,他并不排斥阳光,反而有些喜欢。
踏着石路上的光影,他信步穿过庭院,找到藏在雪狼身后的雪豹幼崽。
它貌似又长大许多。
“雪球,你是不是又重了?”岑青弯腰捞起雪豹,无法再像之前一样团起它,只能托起它的后腿,让它的前爪搭在自己肩上。然后把头埋进雪豹柔软的肚子,深吸一口气,感觉没有任何变化,依旧使人陶醉。
一旁的雪狼僵住动作。
狼头倏地抬起,眼睛瞪大,一张狼脸上竟出现震惊的表情。
雪域的王后,巫灵王的伴侣,竟然是这样的性格吗?
不等它从震惊中回神,岑青的目光忽然转过来,漆黑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它,充满黑暗生物独有的压迫感。
“我上次就在想,你背部的毛很硬,肚子上是否一样,还是不同的手感。”岑青视线下移,目光中透出认真。
几乎出于本能,雪狼翻身压住自己的肚子,还很不争气的蜷起四条腿,绕起自己的尾巴。
可惜它的体积实在太大,纵然趴在地上也无法阻止岑青伸手。
“你不会攻击我的,对吧?”岑青走近雪狼,笑着说道,“如果你咬我,我会告诉我的丈夫。”
他不是在商量,摆明是在威胁。
“嗷……”雪狼试图抗议,却不敢拔高嗓门,声音中充满憋屈。
僵持片刻,雪狼不得不低头。在沉重的压力下,它窝囊地翻过身,亮出了自己的肚皮。
这一幕实在罕见,盘在城堡上的银蟒差点从高处滑落。
看到岑青欢快地伸出手,目睹雪狼憋屈的模样,银蟒突然感到庆幸,幸好它只有坚硬的鳞片,不会引来王后的兴趣。
岑青如愿摸到了雪狼的肚子。
皮毛不算柔软,只能说不扎手,和雪豹幼崽完全不能比。
他很快失去兴趣,直接靠坐在雪狼身边,双手托起雪豹幼崽,继续埋头吸豹。
微风吹过庭院,掀动春日的明净,在时光中铭刻下这一幕。
王宫议政厅中,巫颍斜靠在王座上,单手撑起下巴,嘴角掀起一抹笑痕,与会议严肃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明显在走神。
巫灵们察觉到异常,陆续停止交谈,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陛下,您在听吗?”
“陛下?”
“陛下!!”
萨缪尔连唤数声,持续提高声音,终于让他回神。
巫颍隐去笑容,目光转向众人。即使在走神,他也能一心二用,听完商讨的结论,不需要长老们重复。
“我在听,萨缪尔。”他说道。
“对于这件事,您当真不再考虑?”萨缪尔问道。
“王后还很年轻,他对雪域并不熟悉,学习需要时间,摄政无需急在一时。”巫颍当众摆明态度,无条件包容自己的妻子。旁人的意见不会干扰他的判断,“你们请我询问王后,我问了,这是他给出的回答,你们理应接受。”
“可是……”
“他将和我一同出征。”巫颍打算长老的话,正色说道,“征战同样是王后的职责。萨缪尔,你不该反对。”
长老被堵得哑口无言。
他清楚巫颍的脾气,继续争执毫无意义,更可能触怒对方。
“是,陛下。”
结束王后摄政的争论,会议进程加快。
边境的战事如火如荼,情况刻不容缓。王城大军必须在三日内集结完毕,抓紧开赴战场,对抗席卷边境的兽潮。
“传旨洛维尔,征召山脉部落。放飞雪鸮和游隼,通知西部各城城主,召集士兵和自由战士。”
“遵命,陛下。”
巫灵王一旦认真,大殿内便只剩他一人的声音。
所有巫灵不再开口,只是认真聆听旨意。
无论困难与否,雪域君主的命令都将贯彻实行,第一时间送到西方公爵洛维尔以及大小诸侯的案头。
“我不仅要覆灭兽潮,更要进军荒域。”
巫颍强调此次出兵计划。
他厌倦了与魔族的百年拉锯,更要铲除那棵金木,确保岑青不会再受到困扰,不管梦境还是现实。
“您所愿必能实现,陛下。”
巫灵是好战的种族,战斗是他们的天赋,杀戮总能令他们兴奋,甚至沉迷其中。
哪怕是最温和的长老,此时也心生期待,眼底闪烁令人胆寒的凶光,于大殿内躬身领命。
风起荒原,这场规模庞大的兽潮以破灭开始,也注定以破灭收场。
巫灵大军整装待发时,魔族大军也在快速集结,加紧开往边境,同时计划深入荒域。
在战场布置上,奢珵与巫颍意外想到一处。
纵然出发点不同,深入荒域的意图也不同,两人的作战计划却如出一辙,覆灭兽潮,压制灰雾,扩大军团作战区域,大规模挺进荒域深处。
这是决定性的一战。
要么毁灭,要么彻底拿下那片土地。
与此同时,血族王国北境的战事毫无进展。
因突然爆发的洪水,以及贵族们故意懈怠,战况愈发糜烂,戈罗德计划的速胜沦为泡影。
洪水阻隔道路,骑士队伍大多应付了事,疏忽搜捕残敌,这给了乱军喘息之机。
他们无法潜入雪域,索性逃入荒芜森林,在森林中建起据点,花费心思与换了主人的坞堡对抗。
王城大军数量虽多,作战经验却远不及边境骑士。
经历过最初的兵荒马乱,乱军逐渐掌握主动权,开始有计划进行反扑,连续取得多次战果。
这给了王城贵族更多借口。
他们开始退守坞堡,频繁给金岩城送信,夸耀自己是多么勇猛,陈述环境是如何不利。他们绝非抗旨不想剿灭乱军,之所以龟缩不出,实在是情非得已。
“现实情况如此,臣等实在有心无力。”
放飞信鹰后,王城贵族们继续抓紧行动,他们疯狂地蚕食分割边境领土,一度跨越戈罗德划定的界限。
出于对利益的争夺,彼此间竟发生冲突,几次差点流血。
“情况在变得糟糕。”派依对护卫说道。
“您会收手吗?”
“当然不会。”派依语气强硬,话说得斩钉截铁,“偌大的领土唾手可得,没有人会让步,我也是一样。”
边境的信鹰飞入金岩城,大臣们先一步接到消息,都准备好迎接国王的怒火。
出乎预料的是,惊涛骇浪并未出现。
戈罗德甚至没有露面。
“国王陛下旨意,今日停止御前会议。”
宫廷侍从当众宣读旨意,多数大臣满头雾水,询问消息灵通之人,才知道国王陛下没出现的原因。
“陛下日前封赏的双胞胎,他们出事了。”
“那对私生子?”
“是的,连同他们的母亲,陛下宠爱的情妇,被绑架到黑塔内,用钉子钉在了墙上!”
“黑塔?”
“是的,黑塔。”
“那里本该封闭,在第一王子离开后。”
“所以国王才会震怒。”
人群中顿时一静。
好事者不敢继续打听,立即讪笑两声,各自转身登上马车。
动荡即将来临。
这是所有人的想法,糟糕的预感。
王后的寝殿内,左娜被一只大手扣住脖子,身体悬空,无力地被按在壁炉前。
戈罗德双目猩红,单手钳制他的妻子,没有一丝一毫怜悯,随时能取走她的性命。
“左娜,你怎么敢?你在挑衅我!”他大声咆哮,语气凶狠,如同面对敌人,而不是同床共枕多年的妻子。
左娜双脚悬空,脖颈随时可能折断。出于本能,双手用力抓住戈罗德的胳膊,指甲在国王的手臂上留下数道血痕。
“陛下,您不能断言是我。”左娜满脸惊慌,声音颤抖,全力为自己辩解,“如此明显的暗害,分明是要您怀疑我,希望您在盛怒之下处死我!”
“真的不是你?”
“我深爱您,我会嫉妒,但不会这样愚蠢!”左娜发现戈罗德态度改变,再接再厉说道,“这次事件爆发,您必然怀疑我。如果我被您投入地牢,真正策划这场惨剧的人才会称心如意!”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依照左娜的解释,戈罗德是计划中的一环,背后之人相当了解他的脾气。
她的辩解奏效了。
戈罗德终于松开手,放过了自己的妻子。
左娜顺着墙壁滑落,双腿发软瘫坐在地,指尖颤抖着,很长时间无法站起身。
惊魂未定时,她的下巴又被钳住,戈罗德猛然逼近她,语气阴森:“左娜,你最好祈祷,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否则,我会让你明白一件事,死亡不是终点,会有比死亡更可怕的酷刑。”
左娜瞳孔微缩,脸色更加惨白。
她抖如筛糠,仍坚称自己无辜,阴谋的背后另有其人。
“陛下,我不会欺骗您,我发誓!”
再逼问不出什么,戈罗德终于丢开她,转身离开房间。
他喜爱的私生子死了,情人也香消玉殒,在他眼前化作一捧飞灰。
线索中断在黑塔,这让他变得异常暴躁。
最关键的是,这件事打乱了他的安排。他正计划迎娶新的妻子,结果一切中断,短期内不可能实现。
不可原谅!
无论是谁,破坏他的计划,必须要付出代价!
戈罗德大步离开,没有继续责问妻子,但也绝无一句安慰,连敷衍都没有。
在他身后,左娜始终维持瑟缩的模样。
直至房门关闭,脚步声彻底远去,她重新抬起头,苍白的面孔不见恐慌,只有无尽的冷漠。
“蒂亚。”她召唤女官。
“我在,陛下。”忠心的女官出现在她面前,听候她的吩咐。
“王城会变得混乱,宫廷内不再安全。照顾好达尔顿,用你的生命守护他,直至一切结束。”左娜说道。
“遵命,陛下。”
女官没有迟疑,深深向她弯腰,随即划开手腕。
一道血光化作纽带,缠绕过两人的手臂,末端延伸至肩膀。
鲜红的痕迹深深烙印在女官的皮肤上,除非切掉她的胳膊,痕迹不会消除。她甘愿成为左娜的傀儡,为她奉献出一切,无论鲜血、灵魂、还是生命。
第53章
王后寝殿内室,小王子好梦正酣。
左娜侧身坐到床边,手指拨开达尔顿的额发,俯身亲吻他的额头。
“达尔顿,我的孩子,你是我的一切。”她低声呢喃,眼底闪过一抹红光。直起身时,衣领翻折在肩膀上,露出缠绕脖颈的淤青。
戈罗德盛怒之下,几乎要当场掐死她。
即使拥有强大的恢复,淤痕也不会很快消失,像厄运一样缠绕左娜的脖子,颜色逐渐加深,沦为一片青黑。
“蒂亚,留在这里,一步也不要走开。”左娜牵引女官的手,脸颊压在她的手背上,眼睑短暂闭合,显露出少见的脆弱。
放松情绪片刻,她睁开双眼,重新变成高傲的王后。
她是家族中最鲜艳的玫瑰,是血族的王后,拥有傲然地位。在最终命运宣判之前,她会竭尽所能捍卫自己的所有,绝不容许自己退缩。
“殷王后死去,第一王子被囚禁百年,依靠联姻才改变处境。我还活着,我的达尔顿绝不会任由他摆布,更不会陷入绝境。”左娜喃喃自语,将头抵在蒂亚身前。
女官穿着丝绸长裙,布料凉滑柔软,价值昂贵。腰带上仅有刺绣,没有镶嵌任何宝石,只为能更好地照顾小王子,不使他意外发生磕碰。
“蒂亚,我不会退缩。”左娜继续说道。
“是的,陛下。”女官垂下视线,手指抚过左娜的肩膀,声音轻柔和缓,仿佛带着魔力,最大程度抚平左娜的情绪。
棕色的眼睛中波澜不兴,没有任何情绪,像一块精心打磨的玻璃,能一眼看到底,却又始终捉摸不透。
风吹过露台,带走娇艳的玫瑰花瓣。
香气萦绕半空,玫瑰花瓣飘飘洒洒,在暮色来临之际飞离王宫。
华灯初上,金岩城的夜晚总是格外热闹。
城内聚集来自各地的商人,不同种族的工匠,以铁匠和木匠居多。还有结伴而来的吟游诗人、歌手,杂耍艺人,以及依靠出卖身体为生的男男女女。
每逢深夜,大街小巷都会灯火通明。
血族穿梭在道路上,贵族、平民模糊了界限,商人和骑士都在挂着特殊花环的酒馆里找乐子。
在狂饮和喧闹中,他们放纵天性,时常挥舞着拳头朝彼此亮出獠牙。好在有巡逻队管控,流血冲突并不常见。
国王下达剿灭乱军的旨意,王城大军奔赴北境,贵族调走大批骑士,国王的御前护卫也少去一半,城内的武装力量变得空虚,对混乱的控制力开始变弱。
最初传回的都是好消息,人人欢喜,诸多矛盾压在暗处,看似风平浪静。
随着战况陷入拉锯,骑士团迟迟不归,贵族们各怀鬼胎,派出的军团要常驻北境,金岩城的混乱终于压制不住。
宵小趁乱冒头,城内的治安状况急转直下,犯罪案件成倍增长。
下至小偷小摸,上至抢劫杀人,各种类型的犯罪屡禁不止,城内的巡逻人员疲于应付,监狱中几乎塞满。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边境战况持续焦灼,消息传开,戈罗德重振威名的计划沦为泡影。
强大的实力压制下,附庸种族不会生出二心,甘愿对金岩城俯首帖耳。一旦头顶的大山被移开,或者不需要移动,仅减轻重量,就会人心浮动,酝酿出各种诡谲心思。
“血族远不如以往强大。”
“金岩城在衰落。”
“战事比预想中更加糟糕。”
屋檐下,道路旁,小巷里,不同的身影在窃窃私语。
血族王城暗潮汹涌,目前仅是混乱,尚未掀起太大的风浪,但日积月累,只要北境的情况不能好转,勉强压制的矛盾终会彻底爆发。
届时,再多阴险的诡计也难奏效。一切的一切,终将无力回天。
扎克斯清楚看到可怕的暗流,巴希尔也是一样。两人却不约而同保持沉默,从未道出半个字。
由于戈罗德不愿露面,御前会议未能如期召开。
贵族们陆续离开王宫,登上带有不同家纹的马车,各自返回宅邸。
车夫振动缰绳,车轮开始转动,马车接连驶出王宫。
车身交替在前,贵族们透过车窗望见彼此,都是一言不发,没有任何心思寒暄。很快,马车在岔路口分开,分别朝不同方向驶去,在沉默中分道扬镳。
扎克斯的宅邸位于东城。
他的庄园占地颇广,由主建筑和侧翼建筑组成。
花园式的城堡,房屋有一座喷水池,环绕水池栽种大量玫瑰,不分季节绚丽绽放,象征家族绵延不绝,以及家族成员强大的力量。
马车绕过水池,在大理石台阶前停住。
扎克斯踩着矮凳下车,等候在一旁的仆人立刻迎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主人,事情办妥了。”
“很好。”扎克斯解下斗篷,随手丢给仆人。
他迈开长腿登上台阶,郁闷的心情略有好转,但也只是昙花一现。
天空中,一只血枭振翅飞来,在他头顶盘旋两周,收起翅膀降落。
看清血枭的眼睛,扎克斯托着它走进书房,关闭房门前,下令不许任何人打扰。
“我不召唤,任何人不许靠近。”
“是,主人。”
仆人们远离书房所在的楼层,无一人停留在走廊内。
扎克斯背靠着房门站定,房间内的灯自动点亮,在他头顶落下昏黄的光。他的瞳孔有刹那变色,与血枭的眼睛一般无二。
“扎克斯,我的兄长,很高兴看到你做的一切。”血枭口吐人言,鸟嘴中传出左娜的声音。
“那个卑劣的女人,还有她的血脉,他们死有余辜。”
左娜的声音很平静,与激烈的言辞格外矛盾。
“国王在怀疑我,但他没有证据。我希望你能继续下去,处决更多不该存在的东西,留下错误的线索,设置陷阱,让他们互相猜疑,最好互相残杀。”
左娜的声音逐渐阴柔,透出一股疯狂的报复意味。
国王的情人被钉在黑塔,还有一双私生子的死,都是扎克斯兄妹策划实行。
戈罗德的确没猜错,他的王后及其兄长正是幕后黑手。
“你曾经说过,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女出事,国王必然怀疑我。我照你的吩咐为自己辩解,我告诉戈罗德,有人杀了他的私生子,为的就是让他怀疑我,让他剥夺达尔顿的继承权,借机坐收渔翁之利。”
“这真是天才的想法!”
左娜的语调发生变化,她貌似在笑,声音尖锐,令人不寒而栗。
“戈罗德依旧怀疑我,但他必须去查。他的情人,他之前妻子的家人,没有人真正无辜。唯一没有动手的人,他现在身在雪域!”
血枭传递左娜的声音,无法让扎克斯看到她的表情。仅是这样,也能窥见她飞扬的心情。
“多疑的国王,这是他致命的缺点。擅长使用阴谋诡计,终将疑神疑鬼,被自己的思维困住。”
对枕边人的了解,让左娜和扎克斯定下毒计。
他们没有能力起兵,还要提防巴希尔等人搅局,索性从戈罗德身边入手,让他陷入怀疑的漩涡,最好能被自己困住,再无法相信任何人。
“只是这样一来,我们也会变得被动。”
左娜话锋一转,提出计划成功后,两人需要面对的难题。
他们的权势来自戈罗德,一旦国王衰弱,他们必然受到冲击。但戈罗德已经动了废除左娜的念头,看到他对前任妻子的所作所为,以及对边境贵族下手的狠辣,兄妹俩别无选择。
至少左娜是如此。
而扎克斯,胸口烙印血咒,他乐得顺水推舟。
听完左娜的一番话,掌握她的欣喜、担忧和抱怨,扎克斯眸光闪烁,掌心压上心口,抓紧血咒所在的位置。
“我的妹妹,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左娜担心未来,他却已经失去未来。
毁灭,死亡,苟延残喘。
无穷无尽的折磨。
岑青不比戈罗德阴险,却比他更加难对付。除非找到摆脱血咒的办法,否则,他注定要一条路走到黑。
“左娜,我会继续执行计划。”
国王的儿女会陆续发生意外,还有他的情人。这滩水会越来越浑浊,直至让所有人辨识不清,究竟哪里才是源头。
“王宫不能一如既往,金岩城也是一样。混乱的宫廷,混乱的王城,对我们才更加有利。”
扎克斯托起血枭,手指擦过它的脊背。
血枭歪着脑袋,眼睛再次变色。
大概一刻钟后,它飞离扎克斯的府邸,振翅返回王宫。
彼时天色渐暗,暮色笼罩金岩城。
月升日落,少去光明的阻碍,鬼蜮和罪恶再次冒头,阴云般在城中扩散。不祥的气息缠绕明亮的火把,撕扯着火光,侵袭每一个寻欢作乐的身影。
同样的月色下,千湖领则是一片忙碌景象。
进入春季以来,领地内接连降下多场雨水。溪流潺潺,小河涨水,水流注入干涸的湖底,逐日重现水波透蓝,千湖荡漾的盛景。
领地中央,原治所所在,一座大湖座落在林间。
湖泊一夜间出现,似蓝色宝石嵌入密林之中,覆盖湖底的秘金矿。
湖畔搭建起百余座帐篷,帐篷外围是大量的草棚,草棚后紧挨着砍伐的滚木。木材切割成同等长度,整齐码放在一起,晒干后就能使用。
黑骑士和投奔来的边境骑士轮番外出,每次出行都带回大量建筑材料。他们个性相投,已经相处得十分融洽。
营地中心,一座巨大的篝火前,米诺和艾尔伍德几人坐在一起。
众人面前摆着一张拼接的树皮,上面有简单的构图,出自边境贵族之手。
“治所的建筑完全不能用,全部需要推倒重建,这是一个大工程。”
“我的建议是从东面开始清理,挖开堵塞的水渠,引入林中的湖水,平整主干道,再沿着道路搭建房屋。”
“从木屋开始,草棚也可以,日后再分批替换。”
“开采石料过于浪费时间,何况附近也没有采石场。”艾尔伍德盘膝而坐,手肘撑在膝盖上,粗糙的手指摩挲下巴,脑海中灵光闪现,“荒芜森林以南倒是有几座旧矿,如果人手充足,可以派人去抢。”
几人说话时,地精们忙着烹饪食物。
他们正在料理几头野猪。
绿皮的矮个子们熟练操刀,利落切掉野猪的蹄子,划开野猪的肚皮,将猪皮完整剥掉。
野猪实在过于庞大,体型像一头牛。
他们被迫钻进猪皮和脂肪的夹层,两条胳膊、肩膀和膝盖都沾满血污,比平日里增添几分狰狞。
锅里的水已经烧开,除腥的香料扔进去,随后就是大块的猪肉。
地精们还用木头和铁皮做成烤肉叉,将带有油脂的猪肉架在火堆上翻烤,肉块表面鼓起气泡,油脂滋滋作响,香味随之飘散,引发骑士们腹中轰鸣,让他们很难再集中精神。
外出的奴隶们归来,铁木再次无功而返。
他明明找到树人的线索,但每次前往都会扑空。对方仿佛能预知他的行动,总会提前一步离开。
偏偏对方还留下足迹。
就像是小心避开他们,无意和他们正面接触,却总是吊着他们,不希望真正断开联系。
这种情形古怪异常,非但铁木等人满头雾水,连骑士们也搞不清楚,很难说出所以然。
“回来了?”
“是的,骑士大人。”铁木毕恭毕敬说道。
他是岑青的仆人,有正式侍从身份,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奴隶。但他仍保持谦恭,随时随地小心谨慎,很难挑出错来。
“你不必如此拘谨。”独眼萨雷走过铁木身边,大手按住他的肩膀,“你足够出色,可以练习刀剑,未来有一天或许能成为骑士。”
“借您吉言。”铁木笑了笑,态度依旧故我。
“固执的木头。”萨雷耸了耸肩,越过他走向米诺,在对方身边坐下来,加下对治所建设的讨论。
晚餐很快准备好,由地精们送上。
营地中条件简陋,贵族骑士放弃礼仪,选择徒手抓起肉块,用刀子切割后大嚼。
“真是美味!”
他们夸奖地精的手艺,即使缺少调料,吃上去也足够美味,称得上一顿佳肴。
饭吃到一半,风中传来异样,号角声从远处传来,距离营地越来越近。
众人立刻停下动作。
米诺咽下嘴里的烤肉,将匕首反插在肉块上,伏在地面侧耳细听。
黑骑士们的反应如出一辙,在号角声传来时,他们就停止进食,迅速做好战斗准备。
边境贵族和骑士的反应同样不慢。他们各自抓紧武器,反手抹掉嘴上的油渍,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指,目光紧盯着前方。
“是谁?”
“声音很熟悉。”
“是同伴的号角声!”
黑骑士们发出欢呼,迅速踩上马镫,一跃坐上马鞍,策马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艾尔伍德等人已经不被限制出入营地,只是他们没有马。实在架不住好奇心,索性徒步跟上去,依靠双腿在森林中奔跑,速度竟也不慢。
号角声越来越近,能听到沉重的脚步声。
黑骑士们纵马驰骋,穿过森林中砍伐的道路,越过横亘在路中间的粗壮树根,终于看清自林外走来的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很长,在月光下行走,排成纵向队列。
黑骑士在前,手中牵着荆棘。
荆棘末端无限生长,分出成百上千根荆条,捆绑着骑士们的俘虏,堕落树人、雪巨人、岩石人、兽人、羽人,甚至还有几名流浪血族。
他们是乱军成员,不幸与大部队失散,被黑骑士捕获,成为他们的俘虏。
里贝拉策马走在队伍最前,望见奔来的同僚,兴奋地挥舞起手臂:“米诺队长,萨雷!”
两支队伍汇合,战马交错而过,黑骑士们掀起面罩,互相握拳敲打肩膀,彼此道出重逢的喜悦。
“这里有一千人,是第一批。还有余下几批,后续会陆续送来。”里贝拉从怀中掏出羊皮卷,递给对面的米诺,“副队长的信。”
信上内容简要,写明奴隶的数量,后续交接的大致时间,还提到布叶特和米格林。
“一名北境贵族,还有跟随她的骑士,已经送往暴风城。”里贝拉说道。
艾尔伍德等人赶到时,恰好听到这番话。
“布叶特,她还活着!”
“太好了!”
几人互相拥抱,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里贝拉奇怪地看向他们,又将视线转向米诺:“北境贵族?怎么回事?”
“事情说来话长。”米诺读完整封信,折叠起羊皮塞进怀里。
“那就长话短说。”里贝拉从腰间解下酒囊,直接抛给对方,“给你!”
米诺单手接住酒囊,手被重量拽得下坠,当即扬起笑容:“谢了。先去营地,我详细告诉你。”
“好。”里贝拉的队伍奉命押送奴隶,本就计划在千湖领停留两夜。她没有拒绝米诺的邀请,当即抬起手臂,黑色的荆棘互相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被荆棘捆绑的俘虏们呲牙咧嘴,却挣脱不开,只能认命地朝前迈步,跟着黑骑士前往营地。
堕落树人迈开大脚,越过几名边境贵族。
双方曾在战场相遇,再见时却互不相识,各自身份都发生转变。
自今日起,这些乱军将沦为奴隶,没有任何生命保障,也不会有半分优待,下场注定凄惨。
死亡或许会是一种恩慈。
“感谢陛下。”米诺摘下手套,亲吻手上的戒指。
岑青不在千湖领,尚无法对俘虏烙印血咒,但有黑荆棘的毒,足以驱使这些家伙,让他们老老实实干活。
“陛下是否有巡视领地的计划?”里贝拉牵引缰绳,靠近询问米诺。她知道对方一直与暴风城联络,通过乌鸦。
“我不知道。”米诺摇摇头,重新戴上手套,“不过我想陛下不会太迟出现,毕竟要让几千人听话,单靠荆棘不太够。”
“的确。”
两人打马并行,边境贵族和骑士没有再徒步,而是被黑骑士带上马背。
至于押送来的俘虏,他们仍然被荆棘捆绑,垂头丧气穿越森林,跟着前方的黑骑士走向位于湖畔的营地。
夜风吹过林间,一只乌鸦飞过森林上方,带来新的书信。
它准确找到扎在湖边的帐篷,发出粗噶的叫声,如黑云一般飘落下去。
同一时间,一支由三十辆马车组成的队伍在夜色中出发,离开座落在金岩城外的庄园,一路快马加鞭,朝千湖领的方向飞驰而来。
为避人耳目,马车上没有家纹,也没有任何显著特征。
护卫在甲胄外披挂斗篷,头盔也用兜帽遮挡,刻意隐藏起身份。
队首一辆马车上坐着西科莱姆,以及他的母亲和妹妹。
他成功说服自己的家人,放弃现有的权势和地位,和他一同奔赴千湖领,投奔第一王子,雪域的王后。
宽敞的车厢内,母子三人对面而坐。
脚下铺着毯子,一张木桌摆放在三人中间,桌上是精致的糕点和茶饮,还有一银壶血酒。
西科莱姆看向自己的母亲,至今犹不敢相信,他能如此轻易说服对方。
“母亲,我实在没想到。”他扯了扯领口,宝石领扣反射月光,品质不算顶级,唯独颜色罕见,很衬他的眼睛,“您会答应和我离开。”
“我的孩子,你预设我的反应,证明你并不真正了解我。”奥尔加放下茶杯,拿起盘子里的饼干咬下一口。她喜欢蜂蜜和牛奶的滋味,混合两种材料的糕点尤其不能缺少,“戈罗德无药可救,金岩城的威严正在坍塌,你的决定相当明智。我以你为傲,我的儿子。”
如果没有敏锐的眼光,她当初不会断然离开巴希尔,带着一双儿女独自居住。
“我的家族效忠殷王后,我曾在王后跟前发誓,如今也到兑现的时候。”奥尔加吃完整块饼干,又一次端起茶杯,透过缥缈的热气看向对面的儿子,“西科莱姆,侍奉黑发王族,追随纯正的王室血脉,这是血族的宿命。篡位者终将失去一切,也是命运的必然。”
奥尔加说话时,两只眼睛发生变化。
右侧瞳孔颜色加深,左侧变成重瞳,清晰映出西科莱姆的面容。
这是她的秘密。
她拥有占星师的能力,只是没有公开。她的女儿也继承了这种血脉,在金岩城内需要小心隐藏,进入第一王子的领地再不必如此。
至于西科莱姆,他更像他的父亲。
“所以,您预见了一切,但您为何不说?”西科莱姆问道。
“我的能力很弱,只能看到片段画面,而且十分模糊。”奥尔加认真解释,没有因儿子的疑问心生不悦,“仅获取不完整的信息,莽撞开口极可能导致错误发生。”
她遇见殷王后会有一场盛大的婚礼,还会有一个黑发继承人。但她没能看透戈罗德的贪婪,以及丈夫的摇摆不定。
回忆起当年事,奥尔加闭上双眼。
一切发生之后,她痛恨自己的能力,并设法进行补救,其中就包括蒙骗巴希尔,放松他的戒备,让他被烙印上血咒。
只可惜,无论她做什么,殷王后的去世都无法扭转。
“母亲。”尤莉握住她的手,温柔地安慰她,“您不要悲伤。”
奥尔加抚过女儿的脸颊,温和说道:“我很好,我的甜心。我只是在想事情。”
“我很抱歉,母亲。”西科莱姆说道。
“无妨。”奥尔加看向自己的儿子,正色说道,“你会继续成长,西科莱姆。只是莽撞的性子需要改一改,不要像你父亲年轻时一样,闯祸后才感到后悔。”
“是的,母亲。”
母子三人结束谈话,开始专心享用糕点。
马车在夜色中疾行,车夫的斗篷掀开,赫然是一具苍白的骷髅。
他们是奥尔加的傀儡,源于占星师独有的能力。
他们本就是亡者,感知不到疼痛,更不惧怕死亡,聚集起足够的数量,足以颠覆大贵族领地。
鉴于这种能力,巴希尔始终不敢为难自己的妻子。明知遭到暗算,也只能任由她离开,并带走一双儿女。
雪域,暴风城。
明月当空,岑青再次陷入梦魇。
梦境中,苍白的光落在脚下,照亮林中小径。视野中的一切都在变形扭曲,地面也在摇晃。
岑青清楚这是梦,他尝试挣脱,可惜并不成功。
古怪的声音传来,沉闷、苍老,敲打他的耳道,像蒙着一层布。
四肢被未知的力量牵引,他被动向前迈步,浓雾潮水般袭来,在他身侧分开,急速向后奔涌。
岑青想停下,却无法控制住身体。
他想要醒来,意识却变得更加混沌,如同牵线木偶,渐渐不受控制。
一条粗壮的树根延伸至脚下,金光片刻闪烁,即被灰白的斑纹覆盖。
锋利的尖端陡然立起,直刺岑青的心脏。
危险来临之际,一道银光斩断树根,梦中的画面雪融般蚀化,顷刻间支离破碎。
万千碎片飞溅,迷障被打破,迷雾彻底消散。
岑青睁开双眼,入目是华丽的床幔。
他侧过头,对上巫灵王的眼睛,后者正担心地望向他:“又做梦了?”
“是的。”岑青翻过身,环抱住巫灵王的腰。他的身体很冷,像一块冰,却能给予他足够的安全感,平稳他的情绪。
巫颍任由他埋进怀里,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背。
“那棵心木,它仍在困扰你。”
“对。”
不等巫灵王继续发问,岑青忽然改变姿势,自上方压住他的肩膀,轻咬他的喉咙:“陛下,噩梦很糟糕,您能让我忘记吗?”
巫颍眸光微顿,瞳孔颜色骤然加深。
他扣住岑青的手腕,钳制住他。单手压低他的身体,气息缓慢上移,印上他的嘴角。
“我会让你忘记一切,我的王后。”
声音被床幔遮挡,逐渐变得模糊。
月光落入室内,照亮散落在地面的宝石。
宝石折射彩光,与摇曳的流苏相映,明光璀璨,熠熠生辉。
第54章
荒域与雪域接壤,土地边界犬牙交错,宽阔的河道交叉其间,漫长的边境线横贯东西。
春回大地,该是一幅生机勃勃的景象。
如今则不然,浓重的灰雾侵袭而来,大地一片灰蒙蒙,森林、草场、山丘、河川均被雾气笼罩。
怪鸟集群盘旋,黑压压覆盖天空,形成诡异的漩涡。
兽群在地面奔腾,频繁突破巫灵的防御,很快又被压制,不得不缩回雾气之中。
地底传来阵阵怪声,地裂突兀出现,在地表纵横交错。破碎的地块交替抬升,毫无预兆向下塌陷,给座狼造成极大妨碍。
边境军团不得不召回座狼,改以徒步对抗兽群。或是驾驭巨鸮,与天空中的怪鸟展开鏖战。
巨大的树根在初时现身,很快又隐匿踪迹,再不曾被捕捉到踪影。
巫灵忙于对抗兽潮,压制膨胀的灰雾,纵然察觉到不对也是分-身乏术,无法进一步探究。
兽潮来临后,战场沿着边境线铺开,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随风深入雪域腹地,一直飘向暴风城。
王城内,巫灵大军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各色旗帜在风中飞扬,旗面反射日光,猎猎作响。
巫灵王走出宫殿,长袍换成束袖上衣,腰间勒着宽带,长靴包裹小腿,靴帮上的宝石价值连城,拼接成具有象征意义的图案。
一顶由秘金、翡翠和宝石打造的冠冕压在额前,宝石和翡翠的色泽交相辉映,光辉映入他的双眼,愈显银瞳璀璨夺目。
长发束在肩后,发尾落在织金斗篷上。斗篷绕过肩膀,领口用一枚金色别针钩住,与王冠相映成辉。
岑青走在巫颍身侧,被他牵住右手,并肩出现在群臣面前。
黑发王后也是一身利落打扮,上衣是暗红色,胸针、领扣和腰带镶嵌龙血石。
他额心同样压着冠冕,和巫灵王的式样相近,镶嵌宝石和数枚红晶,是巫灵王在婚礼前赠送他的礼物。
他耳上没有佩戴饰物。
巫颍送给他许多耳饰,每一件都精致绝伦,镶嵌顶级珠宝,代表珠宝匠最高的工艺。岑青高兴收下,妥善收藏起来,却始终没有佩戴。
“那枚碎裂的耳坠意义不同,不是一件简单的首饰,它来自我的伴生荆棘,一直在保护我。”岑青认真对巫灵王解释,避免产生任务误会,“我很喜欢您送给我的珠宝,也很感动您的心意,但是,没有任何首饰能替代它,希望您能体谅。”
“你在怀念她,你的伴生荆棘。”巫灵王说道。
“是的。”岑青不意外巫灵王的敏锐,坦然回答,“她救了我两次,我会怀念她,直至生命尽头。”
巫灵王有强烈的占有欲,却非不讲道理。
偶尔,他也会通融。
事实上,他一直在纵容自己的王后。
“我容许你为她哀伤,在你的心中留给她一个位置。”他扣住岑青的腰,气息拂过岑青的眼睛,“但你仍属于我。”
“感谢您的宽容,陛下。”
岑青对巫灵王的回答有所预期。
时至今日,他逐渐能把握对方的心思。
换作一般人,大概会因巫灵王的强势霸道倍觉不安,感觉受到禁锢。岑青则不然,他喜欢这种独占欲。
被需要,被禁锢,被宠爱。
同样被保护,绝不会遭到伤害。
源于黑暗的吸引,出自灵魂的羁绊,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但能引燃冰层下的火焰。
岑青很清楚,他渴望巫灵王。
陌生的感情在逐步加深,他不曾想过挣扎,任由自己沉沦。
两人的对话发生在大军启程前夜,距离黎明不到一个小时。
即使睡眠不足,巫灵王看上去仍精神奕奕。反倒是岑青,他尽量克制打哈欠的冲动,维持端庄和礼仪,适时向众人展露微笑。
君王和王后现身,悠扬的钟声传遍城头。
号角声陆续加入,来自王城军团,代表巫灵绝对强悍的实力。
钟声告一段落,人群如潮水分开,长老院众人和留守的廷臣越众而出,分左右站定在台阶下。他们盛装加身,佩戴具有非凡意义的饰物,各自扶起旗帜,以古老的仪式送君王出征。
号角声再起,座狼开始出城。
狼群排成纵列,狼背上的巫灵全副武装,周身萦绕蓝色气息,为即将到来的战斗感到亢奋。
路旁人群抛洒鲜花,花瓣飞扬在队伍之间,被出征的战士接住,缠绕到兵器和手腕上。亦或是落向地面,铺在大军脚下,播撒遍地花香。
巨鸮振翅升空,中途加入鹰、隼等猛禽,组成不同队列,代表多支王城军团。
岑青的巨鸮已经完成学习。
据雪妖反馈,它表现得相当优秀,缺乏的仅是经验,盛载他飞行完全不成问题。
赶在出发之前,一人一鸮快速磨合,意外地默契十足。
这次出行,岑青放开巫颍的手,独自登上猛禽的背。两只巨鸮一前一后升空,年轻的巨鸮全力跟上年长的同族,振动翅膀时发出唳鸣,精神头十足。
地面上,长老们仰望头顶,目光掠过巫颍,聚集在岑青身上。
“真是没想到。”
他们最初有很大把握,认为岑青会愿意接触政务。从这位血族王后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从不避讳掌握权力,并且对此兴致盎然。
可他拒绝了。
非是心口不一,犹豫不决,而是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在众人把雪域的最高权力放到盘子里,捧到他面前,一切唾手可得时,他推开了盘子,选择无视这份诱惑。
“冷静,自持,相当聪明。”
“他不掩饰自己的野心,但懂得衡量利弊。”
“小看他是错误的判断。”
长老们性格不同,为人处世也存在很大差异,对于岑青的看法却格外相同,出奇一致。
“他天生适合佩戴王冠。”
假以时日,他会继续成长,达到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完全能与君王并肩。
长老们都很期待那一天到来。
“美貌聪慧的王后,受到君王热爱,我感谢上天对巫灵的祝福。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巨鸮振翅飞远,座狼洪流般冲出城门。
长老们谈笑风生,态度过于松弛,似压根不为规模惊人的兽潮苦恼。
只有被书记官提醒,获悉有大批公文需要经手,几人的心情才急转直下,失去轻松心态。
“全是陛下留下的,一份都没有处理?”萨缪尔愕然开口,感到难以置信。
“是的。”书记官当面拿出记录的文件,态度一丝不苟。
她是一名女性巫灵,身材高挑,俊俏的面孔雌雄莫辨,总是表情严肃,极符合世人对巫灵的印象,冰冷,淡漠,仿佛天生不会笑。
得到肯定答案,长老们再次仰望天空,入目一片蔚蓝,偶尔有云层流过,早不见巫灵王的身影。
沉默半晌,众人无可奈何,唯有接受现实。
“为了雪域。”他们安慰自己。
“为了陛下。”这句话咬牙切齿。
纵然是最宽容的阿利亚,这时也攥紧了拳头,周身氤氲蓝光,无法做到情绪平稳。
遑论是其他长老。
可以想见,巫灵王的一次任性会让他们何等头疼。
巫灵大军浩浩荡荡,出城后绵延数百里,排列成多条长龙。
队伍中旗帜林立,除了巫灵战士,还包括大量附庸种族组成的军团,以及押送物资的车队,主要由岩妖和挂角人组成。
挂角人是兽人的分支,天生有角,却无法变成兽形。比起战斗,他们更喜欢打铁和钻研手艺活,这让他们被其他兽人排斥,一直游离在外。
机缘巧合下,他们被岩妖接纳,迁入对方的领地。之后又和岩妖一起归顺雪域,成为巫灵的附庸。
现如今,雪域中的铁匠铺有六成是挂角人经营。
他们手艺精湛,信誉良好,价格也十分公道,一直很受欢迎。
巨鸮翱翔天空,岑青居高临下眺望地面,数着队伍中不同的旗帜,种类超过三位数,上面的图案类似血族家纹,在形制上稍有区别。
荆棘女仆和他一同出城,乘坐由地精驱赶的大车。
布叶特和米格林策马走在车队旁。
两人随大军出发,抵达荒域后再转道南下,沿着黑骑士开辟的道路奔赴千湖领。
“希望一切顺利。”米格林低声道。
“你要相信糟糕的运气已经过去,接下来都会是好运。”布叶特不知何时采摘一朵小花,在手指间转动。策马经过时,手臂一伸,花朵别在米格林的耳朵上。
“年轻人,乐观一些。”她说道。
乐观吗?
米格林摘下耳朵上的花,仰头望向天空,追逐岑青的巨鸮,手掌覆上心口的烙印,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目睹他的变化,布叶特莞尔一笑。
果然是年轻人。
她没有继续调侃,打马追上前方的车辆,开始和车上的荆棘女仆攀谈。即使这些美人态度冷淡,也能让她心情愉悦。
春光明媚,风中徜徉着暖意。
巫灵大军过处肃杀一片,恐怖的气息扩张开,仿如凛冬再次降临。
行进途中,每过一片领地,都会有领主带着战士加入。
他们的数量有多有少,无一例外装备精良,参与过多次对兽潮的围剿,作战经验丰富。
西方公爵洛维尔的军团最后现身。
相较其他诸侯,他率领的战士最多,座狼就超过三千头,更不必提天空中飞翔的猛禽。
狼背上的士兵穿着短打,披风绕过肩膀,以猛禽形状的挂钩固定。
他们戴着皮手套,腰带是鞣制的异兽皮,绑腿式样简单,靴子都是牛皮,取自生活在雪域西部的巨野牛。
这些战士擅长使用投枪和长达两米的弓。他们集体出现时,是西部荒原所有种族的噩梦。
西部公爵洛维尔,最年轻的四方公爵,雪域四柱之一,也被称为血腥公爵。
相比北方公爵巫冽,他的内在与巫灵王更加接近。
队伍浩浩荡荡奔来,沿途掀起大片烟尘。
雪白的巨鸮降低高度,巫灵王在高处投下目光。
阳光覆在他身后,银色的眸子凝聚暴风雪,昭示血腥的杀戮即将来临。
这一幕使巫灵们兴奋。
他们高昂起头,发出尖锐的喉音。
不似野兽吼叫,也不像猛禽唳鸣,声音如箭矢破风,足以吓破敌胆,令对手头痛欲裂。
“陛下,洛维尔奉命前来。”洛维尔单臂横在身前,在狼背上向巫灵王弯腰。
在他身后,众多战士一同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姿态恭敬,向君王表达敬畏和臣服。
众人直起身时,又撞见岑青的身影。
他们认出黑发王后,惊讶于他会随巫灵王出征,而不是留在暴风城,代替他处理朝政。
王权,王印,王座。
哪怕时间短暂,仅具有象征意义,无法真正握有实权,一般人也很难抗拒诱惑。
洛维尔眸光微闪,想起婚礼后觐见的场景。
回忆巫冽吃瘪的样子,以及莫斯托法对岑青的评价,他的眼睛眯了眯,对这位来自血族的王后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大军全部聚齐,巫灵王下达命令,全军加速朝边境进发。
奔雷声震颤大地,座狼你追我赶,疾风一般刮过草原。
猛禽的暗影遮天蔽日,自远处望去,犹如大团乌云堆在天际。
巫灵大军疾行如风,速度堪比鬼魅。震撼的一幕播撒恐怖,威慑广阔无垠的荒原。
岑青的巨鸮终究年轻,飞行到中途体力不支,逐渐被落在队尾。巫灵王调转方向,又将岑青带上自己的巨鸮,将他揽到怀中。
“很快就到边境,按照约定,你要留在营地。”
“我明白。”
岑青坚持随大军出征,巫灵王无法拒绝他。
作为交换条件,他不能走上战场。确保绝对安全,他才能靠近荒域。
“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这是我的承诺。”
巫灵王的态度不会改变,岑青没有继续坚持,从善如流答应下来,顺利和大军一同离开暴风城。
傍晚时分,队伍抵达一条奔涌的长河。
冬季河水封冻,千里冰封,河道铺开蜿蜒的长链。春季冰雪融化,清澈的河水冲刷河道,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反射夕阳余晖,覆上一层金红。
河面架设石桥,历史悠久,能追溯至首位巫灵王。桥墩深入河底,四面雕刻异兽图案。
河岸旁有古城遗迹,最后一批城民搬走时,距今已有数百年。
“这里曾遭受冰魔入侵,一夜之间房屋损毁,大部分居民在梦中沦为冰雕。”巫颍收紧手臂,附在岑青耳畔说道,“来自魔族的挑衅,必然要进行报复。我发兵攻打炎境,彻底毁灭那支冰魔部落。”
“战争在几百年前?”岑青的关注点有些偏移,不是冰魔,不是报复的惨烈,而是时间。
“是的。”巫颍给予肯定回答,“那场战争持续时间不长,死伤超过百万。”
这场战争坐实巫颍的暴君之名。
他让冰魔部落血流成河,一次屠戮百万,至今提起来仍让人心惊胆战。
岑青不说话,仰头看向巫颍,眼神透出古怪。
“为什么这样看我?”巫颍托起岑青的下巴,“你也认为我过于残忍?”
“不,我从没这样想。”岑青摇摇头,右手覆上巫颍的手背,斟酌一番语言才对他说道,“我在想时间。”
“时间?”
“年龄和经历的差距,您会否认为我过于青涩?”
巫颍垂眸看向他,忽然掀起嘴角,笑容玩味,是不曾有过的邪气。
他掀起斗篷罩住两人,于黑暗中扣住岑青的脖颈,封住了他的嘴唇。
“不会。”短暂分离时,巫颍在岑青耳边低语,声音略显沙哑,让岑青下意识蜷起手指,在巫颍的外套上抓出褶皱。
“你为我而生,天生就该属于我,我的金蔷薇,我的王后。”
话音落下,他收紧岑青腰间的手臂,大手按住岑青的背,再次低下头,辗转碾压,力道逐渐加重,似要将他吞噬入腹。
巫灵大军日夜兼程,比预期提前两日抵达边境。
彼时灰雾肆虐,兽群不断冲击边境防御,大军不经休整,立即成建制投入战斗。
依照和巫颍的约定,岑青没有走上战场。
他留在后方,却没有无所事事。
判断战斗发生的区域,目测灰雾距离,他调集人员搭建营地,沿着水源立起帐篷,在帐篷间的空地搭起柴堆,入夜后点燃篝火。
“兽潮不会马上结束,大军将停驻数日。帐篷、食物,还有什么?”岑青靠着巨鸮,一根根扳动手指,思考可能遗漏的地方。
几名岩妖守在他身边,矮墩墩的体型很容易被忽略,把他们和营地中的木桩混淆。
他们手捧羊皮,正在飞速记录。落笔不遵循规律,看上去是乱写一通,实则字形优美,带给人不小的震撼。
“陛下,还有药材。座狼和巨鸮都会需要。”一名岩妖提醒道。
“对,你提醒了我,药材。”岑青一拍手掌,目光触及不远处的挂角人,“还有修补武器需要的材料。铁匠的炉子……这个做不到,不过材料可以准备。”
他的努力有目共睹。
留在营地中的附庸种族,包括山地人、羽人和少数地穴人在内,都对这位来自血族的王后有了新认识。
他不仅漂亮,而且冰雪聪明。
他的性格很务实,与众所周知的血族王室截然不同。
岑青快速分配好工作,荆棘女仆代为传达命令,确保每一项都完美执行。
期间,布叶特和米格林找上他,专为同他道别。
“遵照您的安排,我们将前往千湖领。”布叶特说道。
女爵一身戎装,弓箭提在手里,长剑和箭壶背在肩后,腰间挂着匕首和短刀。她牵着一批战马,样子英姿飒爽,不复见半点萎靡。
米格林跟在她身后,穿着新铠甲和挂角人打造的兵器,一把很有分量的尖锥斧,斧头厚实,顶端凸起尖刺,不折不扣的杀戮兵器。
他不会再动辄脸红,只是面对岑青时依旧会心情激动,下意识感到紧张。
岑青对两人颔首,其后召唤女仆:“茉莉,把准备好的东西给他们。”
“遵命,陛下。”
荆棘女仆走上前,递上一只木盒。
盒子巴掌大小,表面没有精致的花纹,也没有镶嵌宝石,样子平平无奇。
布叶特接过盒子,感受到入手的重量,不由得心生好奇。
很轻,里面装着什么?
“一张羊皮卷。”岑青没有卖关子,直接说道。
“羊皮卷?”
“血咒符文,一个小把戏,偶然获得的灵感。”岑青扣了扣盒盖,解释羊皮卷的用法,“抵达千湖领后,将俘虏集中起来,撕裂这张羊皮,他们会受到血咒束缚,至少持续三个月。”
炎境之主曾借书信释放火焰,岑青以此为参考,还求教巫灵王,经过数次实验,成功做出这张羊皮卷。
他暂时无法前往千湖领,由布叶特代为执行,一样能让这些乱军俘虏老实干活,俯首帖耳。
得知盒子里是什么,布叶特立刻收起轻松表情,谨慎将它贴身收好。
“抵达千湖领后,转告你的朋友,等我回到暴风城,会尽快召见他们,听取他们的请求。”岑青说道。
“是,陛下。”
事情交代完,岑青没有更多吩咐,布叶特郑重向他辞行,并再次承诺:“陛下,我会完成您的吩咐,这次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我等你的好消息,布叶特爵士。”岑青微笑点头,当面给予鼓励。
“陛下,我们出发了。”
话落,布叶特和米格林分别上马。
两人猛一拽缰绳,战马嘶鸣一声调转方向,马蹄踏过河岸边的道路,向千湖领所在的方向奔行而去。
第55章
巫灵大军在边境排开阵势,倾尽全力抵御兽潮,抗击灰雾侵袭。
随着大军向前推进,澎湃的力量似潮水汹涌,坚硬的冰柱拔地而起,顶端直冲云霄。
冰柱数量持续增加,互相密集拼接,缝隙逐渐缩小,最终沿着边境线结成冰墙,随地势高低起伏,组成牢不可破的屏障。
灰雾翻滚着撞上来,遭遇冰墙阻挡,在冰面压缩破碎。
雾中挤出一张张扭曲的面孔,无声咆哮嘶吼,场景触目惊心,无比诡异惊悚。
兽群在雾中咆哮,不顾一切向前冲。撞击声不绝于耳,令人头皮发麻。
眨眼时间,墙后爆开大片血光,墙角堆积大量尸体,有的头颅破碎,身下铺开大片殷红,胸口停止起伏;有的残存一口气,却一动不能动,只能困在原地等待死亡来临。
天空中飞来怪鸟,体长超过一米,脖颈细长,头格外大,鸟喙锋利尖锐,像一把矬子。鸟嘴张开,满口三角形的利齿,一口就能撕裂皮肉,甚至能嚼碎骨头。
鸟群数量庞大,一时间铺天盖地,振翅声密集刺耳。
首批怪鸟越过墙顶,尚未展开攻击,就迎头撞上飞来的箭雨。
多个军团的巨鸮汇合,错落抬升至不同高度,发出尖锐的唳鸣。
巫灵在猛禽背上开弓,破风声接连不断,数不清的箭矢如雨袭来,凶狠凿入怪鸟群中,爆发出巨大能量。
光芒达到极盛,骤然间熄灭。
怪鸟带着箭矢坠落,身体凌空爆开,飞溅起大片血沫,喷溅在透明的墙壁上。地面找不到一块完整的骨头,只有破碎的鸟喙和染血的羽毛。
巫灵乘胜追击,离开猛禽背上,于半空中散作万千光辉,悍然冲入鸟群之中,将鸟群分割成片状,逐片予以歼灭。
轰隆!
地底传出怪声,大群地犀顶开土层,妄图从底部忐忑冰墙。
顺着地犀挖掘的通道,数以万计的灰鼠蜂拥而至。它们似泥浆喷涌出地裂,大群扑向座狼,发出尖锐的叫声,猩红着眼睛疯狂撕咬。
座狼被鼠群包围,前后左右都被堵死,如同陷入孤岛。
巫灵们并不紧张。
他们从容地在狼背上开弓,动作娴熟沉稳。每一次箭矢射出,都带着可怕的爆音。
利箭密集飞落,倾斜插入鼠群,引发连串爆炸。
大片尘土冲天而起,碎石夹杂着肉沫一同飞溅,仿佛喷泉涌动,分不同区块降下血雨。
西方公爵洛维尔出现在最前线。
多位诸侯一字排开,亲自执起战旗,召集麾下战士。
巫灵战士们停止放箭,在领主身后聚集,或执起投枪,或倒提长剑,或拔出双手弯刀。
刀身闪烁白光,清晰映出巫灵的面孔。他们目光森然,在沉默中严阵以待。
终于,地犀在冰墙上开出缺口。裂痕持续加粗,蛛网状向周围攀爬,发出破碎声响。
兽群不顾一切撞向缺口,大段冰墙坍塌陷落。轰鸣声中,灰雾大面积涌入。
“出击!”
“杀光它们!”
号角声响起,巫灵直面庞大的兽群,展开军团冲锋。恍如汹涌的浪潮互相冲击,犬牙交错,霎时间掀起骇人的血浪。
兽群绵延不绝,仿佛杀不尽。
战斗最激烈的区域,地面被血染红,铺满残肢碎肉,脚踩上去竟陷入半寸。
自高处俯瞰,血腥的厮杀遍布整个边境。
兽群一旦现出疲态,产生退意,便有灰雾充斥视野,驱使它们陷入疯狂。
雾气无尽延伸,最浓重的区域正是荒域腹地,荒域森林所在。
森林中心腾起一道道灰柱,顶端直冲天际。
雾气沿着云层铺开圆环,一环套着一环,外层下坠形成立体漩涡,上窄下宽,恰好覆盖森林边缘。
不断有兽群冲出森林,大量怪鸟盘旋天空,好似无穷无尽。
异兽和怪鸟频繁出现,杀死一波还有一波。它们集体陷入疯狂,酿成一场可怕的灾难。
营地上空,巨鸮振翅起飞,悬停在几百米的高度。
岑青站在巨鸮背上,相隔一段距离观察战况,生平首次直面兽潮,受到的震撼可想而知。
“这就是兽潮?”
通过旁人的讲述很难获取直观印象。如今亲眼目睹,他终于明白,为何善战的巫灵们会如临大敌。
“要日落了。”
他极目远眺,望见下沉的日轮。
晚霞映红天空,无边无际铺展,仿佛燃烧的火焰。
这种红过于沉重,更像是泼洒的鲜血。
杀退数轮攻击,巫灵们重新竖起冰墙,专为阻隔灰雾,避免边境土地遭受侵蚀。
金光频繁闪烁,为给同伴争取时间,多支军团出现在墙壁对面。
他们冲入兽群战斗,身影穿梭在雾气中,每一次挥舞兵刃都会带起大片血雨。
岑青看到了巫灵王。
雪域的君王傲立于半空,巨鸮托起他,以弗兰和戈雅为首的巫灵拱卫在他四周。空中的怪鸟都被拦截,尽数阻挡在百米之外。
日暮降临,暗红燃烧天际。
兽吼声此起彼伏,雾中出现模糊的轮廓,盘绕扭结,来自金木庞大的根系。
“终于来了。”
巫颍展开双臂,袖摆随风舞动,冰冷的气息瞬间凝聚,以他为中心向外扩散。
透明的冰晶凭空出现,大批悬浮在天空。
银白的霜色覆盖大地,潮涌般向前蔓延,一直延伸至冰墙后,淹没嘶吼的兽群以及现身雾中的暗影。
冰晶呼啸飞出,穿过聚集的怪鸟。
森冷的气息化作利刃,穿过鸟身和翅膀,将它们冻住,再也无法飞翔,接二连三向下坠落。
冰霜持续蔓延,异兽不小心触碰,立即会被冻僵。从爪子到胸膛,再到后背和脖颈,最后在头部合拢,它们无处可躲,终被包裹成一座座冰雕。
树根同样不能幸免。
哪怕深入地下,冰霜照样侵蚀峭壁。森冷的气息缠绕树根,直至根系无法移动,从尖端开始崩裂。
短短十几分钟,冰霜覆盖漫长的边境线。
凛冽的寒风降临,冰墙后矗立成千上万尊冰雕。
它们形态各异,或狰狞,或凶狠,或疯狂,或畏惧,无一例外保存被冻住刹那的模样。
部分异兽尚未死亡,只是一动不能动,全身被困在寒冰中。它们只有两个下场,要么等待巫灵的刀剑挥下,要么在漫漫长夜中冻死。
金木的树根被冻住,果断舍弃碎裂的部分,挣脱束缚缩回地底,很快隐匿无踪。
树根退缩,灰雾也随之收拢。
残存的兽群和鸟群主动脱离战场,它们开始远离冰墙,但非就此偃旗息鼓,而是在夜色中养精蓄锐,等待开启下一场战斗。
雾气翻滚,阻止巫灵向前追击。
身后响起号角声,这是收兵的命令。
“收队!”洛维尔甩掉长刀上的血,倒提着刀身,猛一拉缰绳,胯-下的座狼发出长嗥,率先调转方向朝冰墙奔去。
墙体蚀融,现出并排的通道。
座狼潮水般穿过通道下方,开口很快闭合,不给异兽可乘之机。
天空中,巨鸮和鹰隼也陆续转向。
猛禽们盘旋数周,个别爪子里还抓着怪鸟,在落地后撕咬,开始大快朵颐。
战斗告一段落,巫灵战士在号角声中聚集,跟随旗帜指引返回营地。
迎接他们的是成排矗立的帐篷,热气腾腾的食物,以及营地中忙碌却不杂乱的景象。
对习惯军旅生活的巫灵来说,眼前一幕不算稀奇,大多习以为常。
稀奇的是指挥者是岑青,雪域主宰的王后。
“他一直被血族国王关押,没有任何教导,从哪里学来的知识?”戈雅跳下巨鸮走入营地,目光扫视周围,不免感到惊讶,“如果单从书籍中学习,他一定是个天才。”
“他的母亲是朱殷,能征善战,手持长剑打出赫赫威名。若不是发生意外,突然缠绵病榻,戈罗德无法成为国王,血族不会是今日模样。”弗兰走在他身边,视线捕捉到沿途景象,对岑青的看法更倾向积极方面,“朱殷的血脉不会真的一无是处。他懂得获取君王的宠爱,脑子里也不缺乏知识。”
戈雅认为弗兰所言在理。
他沉吟片刻,单手掀起兜帽,突兀地发出一声轻笑。
“你在笑什么?”弗兰奇怪地看向他。
戈雅凑近弗兰,单手按住他的肩膀,笑着揭开答案:“我在想长老院。”
“长老院?”
“他们要求王后摄政,传统是其一,未尝不是一种试探,也能称之为考验?从大军出发时来看,他们想必有了答案。”说话间,戈雅眯起双眼,语气意味深长,“我知道陛下在离开时留下许多政务,他们应该会很忙,忙得超出想象。很难说这不是对他们行为的一种报复。”
弗兰想了想,也不禁笑出声音。
他和长老院关系一般,不能说完全不和,只能说多数时间不太合拍。
能看到萨缪尔和阿利亚吃瘪,机会实在难得。他发誓自己没有更多坏心思,只打算在一旁看好戏。
“可惜不能看到他们的表情。”他说道。
那场面一定相当有趣。
戈雅转头看向他,问道:“弗兰,你不会提醒他们吧?”
“我像是好心人吗?”弗兰挑眉回视他。
“不像,你只会火上浇油,然后旁观他们的窘迫。”戈雅如实评价。
弗兰坦然接受。
这是事实,他不会予以否认。
两人说话时,巫灵军团陆续回归,分配到属于自己的营区。
诸侯们各自下达命令,抓紧安排好营内事项,集体走向巫灵王的大帐。
今日战事顺利,阻截十分成功,值得庆祝一番。
帐篷前升起篝火,仆从们摆放出成排长椅,搭配长方形的木桌,安排好众人的席位。
岑青的位置在巫灵王身边,唯二的两把高背椅。
以洛维尔为首的西部诸侯分坐在两人下首,从位置排列上,能清楚判断出各人的实力和爵位。
一场仓促的晚宴,但并不简陋。
山地人和地精共同负责烹饪,还有附庸种族的厨师,都发挥出最大本领。
烤面包在盘子里堆成小山,烤叉在火焰上翻动,大块的异兽肉被烤得酥香扑鼻,随着翻滚滴落油脂,在火堆中发出爆响。
蔬菜的种类不多,以块茎为主。倒是水果种类丰富,岑青看到不下二十种莓果,堆放在篮子里,五颜六色,散发出清甜的味道。
宴会开始前,岑青被巫灵王带入大帐。
帐篷里铺着厚实的地毯,头顶垂下织锦,替代帘幕将内室与外室隔开。不撩开华丽的布料,压根看不到内室中的情形。
进入帐篷后,岑青来不及发出声音,突然视线颠倒,背部陷入毯子,目光触及帐顶。
他的两只手腕被扣住,交叠压在头顶。
冰冷的气息埋入他的脖颈,激起一阵战栗。他刚想要说话,唇就被堵住,再未能发出任何声音。
巫颍很少如此急切。
像一头美丽的凶兽,凶猛强悍,霸道且不容反抗。
岑青有短暂错愕,却不曾感到害怕。
他顺从地仰起头,侧头亲吻巫灵王的嘴角。
手臂被放开时,他环住巫灵王的脖子,双臂在他颈后交错,手掌压下他的后脑,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獠牙刺破牙床,品尝到血腥滋味。
巫颍扬手拉下织锦,伴随着裂帛声,华丽的布料覆住两人,仅有银丝和乌发流泻出边缘,交织在一起,缱绻难分。
帐篷外,巫灵诸侯和军团长陆续到来。
他们各自坐到椅子上,一边等待君王和王后现身,一边低声交谈。
巫灵的性格各有不同,他们并非天生冷漠,可以相当热情。温和的一面仅在同族面前表露,在外人面前,他们永远是高冷神秘的代名词。
“陛下还没来?”
“王后也不在。”
“血族的王后,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不只是你,看看这座营地,许多人都没想到。”
“你还记得朱殷吗?”
“他的母亲?”
“没错。有这样一位母亲,他注定不会平庸。是他的父亲限制了他。”道出这番话的巫灵超过六百岁,不止一次见过岑青的母亲,最多的地点就是战场,“我见过她作战时的模样,必须承认,她有血族王室的黑暗和疯狂,染上鲜血时尤其迷人。”
众人说话时,厨师们仍在忙碌。
仆从在长桌和火堆之间穿梭,两人一组端着盘子,将如山的食物送到桌上,同时分发到整个营地,方便众人取用。
“还有酒。”地精高举起手臂,试图引来注意。
站在山地人身边,他们的个头被衬托得更小。毫不夸张地说,这群巨人走过时必须格外小心,以免踩到自己的同事。
“哦,酒。”
被他叫住的仆从来自西部山脉部落。
他们的长相很奇特,上半身是健硕的人形,大多五官端正,轮廓硬朗。除开性别特征,男女在容貌和体型上没有多大区别。腰部之下则是马的躯体,拥有四条腿,跑起来速度飞快。
他们不太聪明,但极为忠诚。
雪域西部的巫灵城主很喜欢雇佣他们,让他们在自己的城堡和军队中服务。
地精被山地人提起来,展示出手中的酒囊,又指向摆在一边的酒桶:“这是麦芽酒,这是血酒,还有蜂蜜酒,别搞混了。”
“我会记住。”几名半人马轻松扛起酒桶。为避免记错,每人只取同一类,还在自己的身上做记号。
“为什么不在酒桶上标记?”地精看得奇怪,询问提起自己的山地人,“这是什么奇特的习俗,还是他们做事的习惯?”
不等山地人回答,半人马们突然停住动作,他们貌似受到启发,又开始标记酒桶。
“多谢你的建议,你有聪明的头脑。”其中一人开口,向地精表示感谢。
地精目瞪口呆。
原来不是习惯,而是他们压根没想到?
“和他们说话必须直接,而且不要耍太多心思。”山地人放下地精,大手拍拍他的肩膀,“曾经有自由联盟的家伙欺骗他们,用可耻的伎俩从他们手中获取战马,价格低廉到难以想象。”
“结果如何?”地精直觉事情的结果不会简单。
山地人咧开嘴,现出满口猩红色的獠牙:“他们很长时间才想明白,然后想方设法找到那群家伙,痛下杀手,没留一个活口。你能想象一群暴怒的半人马能做什么,那些家伙被踏成肉泥,死状惨不忍睹。”
“可以想象。”地精点点头。
他突然想起岑青说过的话:“陛下曾经说过,欺骗老实人是最愚蠢且恶毒的事,神明和魔鬼都不会饶恕。”
“陛下,王后陛下?”
“是的。”
“陛下充满智慧。”山地人感叹一声,拎起一只酒壶,习惯性地要往里面加料。中途想起雪妖的提醒,才讪讪地放下酒壶,转身继续烤肉。
大帐前,巫颍和岑青携手出现,分别坐到高背椅上,宣告晚宴正式开始。
荆棘女仆出现在椅子后,像沉默的影子。
鸢尾和卷丹交换眼神,两人注意到岑青换了一件外套,头上的发带也不是原来那条。
两人低声猜测,很快被茉莉制止:“注意你们的言辞。”
“是,女仆长。”两人立即认错。
一旦茉莉以严肃的语气说话,证明没有任何通融余地。她们必须听从,这是荆棘女仆的秩序决定。
宴会开始后,巫灵们开怀畅饮,偶尔会祝酒,气氛热烈但并不嘈杂。
为给宴会助兴,附庸种族接连现身表演,他们中有吟游诗人,歌手,还有舞者,摔跤手,以及杂耍艺人。
岑青看到几个侏儒,他们穿着彩色的袍子,像陀螺一样在地上旋转。踮起脚尖时,尖头鞋刮起泥土,像是要钻进地里去。
“他们可以钻进任何地方,包括泥地、岩石、还有山脉。”巫颍侧身靠近岑青,在他耳边道,“他们和矮人一样喜欢挖矿。矮人族群强大,有广阔的领土,占据更多资源,他们更多是被雇佣,靠手艺获取酬劳。”
“他们擅长挖矿?”岑青倏地转过头,嘴唇擦过巫颍的鼻尖。
他下意识向后撤,巫颍却靠得更近,手指牵起一缕黑发,递出唇边轻吻。双眼锁住岑青,恍如流淌的秘银:“你对他们感兴趣?”
“我的领地内有矿藏,我需要人手。”岑青没有隐瞒。
巫灵王点点头,道:“你可以雇佣他们,只要价格合适,他们不介意去哪里干活。”
两人说话时,侏儒表演完集体退下,西方公爵洛维尔走出座位,怀中还抱着一支竖琴。竖琴以他的力量凝结,琴身有古老花纹,琴弦流动微光,如同星辰闪烁。
他在场中站定,单手掀起斗篷,单臂环抱竖琴,优雅地向君王和王后行礼。
俊美的面容浮现笑容,温润的眸子看向岑青,声音柔和,仿佛饮下西部独有的蜂蜜:“美丽的王后,您的智慧和您的美貌一样令人惊叹,请容许我赞美您。”
话落,他抬手拨动琴弦,优美的曲调流淌出指尖,中途加入歌声。
巫灵竟然会唱歌。
比起洛维尔突来的献殷勤,这一点更让岑青惊讶。
大概是看出他的想法,巫颍单手撑着下巴,扫过洛维尔一眼,视线就定在岑青脸上,直至曲子结束也没有移开。
唱完赞歌,洛维尔再次行礼,从容退回到席位中。
竖琴在他手中消散,化作万千缥缈的银光。光点缠绕在他周围,凝成一条光带,很快被他收入掌心。
“陛下,您应该感谢他。”茉莉弯腰上前,在岑青耳边低声提醒。
岑青朝洛维尔颔首,同时举起酒杯。动作不算敷衍,态度却有些冷淡。后者并不介意,扬起灿烂的笑容,饮尽高脚杯中的美酒。
表演再度开始,一名歌手走入场内,没人再提这段插曲。
岑青略过洛维尔,侧身靠向巫灵王,手肘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好奇道:“陛下,洛维尔公爵是特例吗?”
“你指什么?”
“唱歌。”岑青靠得更近,愈发感到好奇,“您也会吗?”
巫颍单手提着酒杯,侧头附在岑青耳边,声音中透出笑意:“这是你的愿望吗,我的王后?”
“如果我说是?”
“我会满足你。”巫颍饮尽杯中酒,手指挑起岑青的下巴,将清冽的酒哺进他口中。
酒顺着喉咙滑下,少许溢出嘴角。
不等岑青抹去痕迹,视线突然发生改变,巫颍拦腰横抱起他,转身走向大帐:“作为交换,我的王后,你也要满足我。”
目送国王和王后,巫灵们共同举杯:“敬君王和王后!”
声音回荡在夜色中,带着善意和祝福,经久不散。
第56章
灰雾袭向雪域,蔓延整个边界线。
炎境同样不能幸免,与荒域接壤的地区在同日遭受攻击。
兽潮肆虐,雾团侵蚀大地。恐怖的灰色巨网铺天盖地,越过边境向前推进。
高大的山脉阻挡不了兽潮扩张,崎岖的道路皆被雾气笼罩。灰雾过处植被大面积枯萎,土地被侵蚀,砖红色的平原沦为一片死地。
兽潮持续蔓延,带来恐怖的灾害。
农场中的牲畜大量死亡,奔腾的河流逐段沦陷,河面上浮起膨胀变色的尸体。
鱼群疯狂挤向河道上游,争相跳出水面,却在下一刻被雾气缠绕,鳞片剥落,血肉消融,坠落时徒留干枯的鱼骨。
雾中传出振翅声,成千上万的毒虫蜂拥而至。
虫群压着地面飞行,时而收缩时而扩张,以惊人的速度入侵魔族统治的炎境。
虫群过处遍地荒凉,植物和动物不见踪影,仅有大量血痕散落,星星点点铺在地面,昭示这里都曾发生过什么。
庞大的兽群接踵而至,不同的异兽疯狂冲击边境,给边境守军造成巨大麻烦。
提前加固的屏障一度失守,被撞开数道缺口,守军集中力量反推,才将大部分异兽顶了回去。
数次对撞,场景险象环生,边境的防御线已经岌岌可危。
“该死的,它们太多了!”
“虫群来了!”
“快挡住它们!”
魔族守军在鏖战,不分日夜,不曾轮替。
他们接到准确消息,君王率领的大军即将到来。在大军出现之前,他们必须坚守岗位,不容许更多异兽闯进来。
炎境拥有大量火山,偶尔会喷发,大部分时间处于休眠状态。
在兽潮到来时,情况发生变化,超过三分之一的火山口腾起黑烟。
烟柱扶摇直上,与弥漫的灰雾对撞,纠缠出恐怖的漩涡,深深烙印在天空中。
烟柱下方迸溅火星,火山口流淌出滚烫的岩浆,沿着山体奔涌垂落,在山脚汇聚交织,铺开赤红色的火网。
轰隆!
巨响声阵阵,犹如雷鸣。
上百座火山集体喷发,温度急剧升高,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
岩浆在地面流淌,竖起一道道火墙,迟滞兽潮入侵的速度,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所幸王城大军及时赶到。
在防御即将被全面突破时,天空中出现魔龙的身影。
“魔龙!”
“是陛下!”
守军发出欢呼,随之而来的是高涨的战斗情绪。他们不再一味防守,接连反压向兽潮,挥舞着兵器冲入兽群。
“进攻!”
魔龙飞抵边境,口中喷出炽热的烈焰。
奢珵亲自指挥大军,魔族军团正面虫群和兽群,展开一场激烈厮杀。
战斗从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
战旗在风中飞扬,战鼓声惊天动地。
魔狮在地面奔跑,鬃毛流淌黑光。魔雕在天空翱翔,笼罩下大片阴影。
军团声势浩大,似要碎裂天地。
号角声加入战鼓,苍凉豪迈。声音回荡在天地间,竟掀起有形的声浪,催垮冲来的异兽。
随着魔族大军发起冲锋,兽潮遭遇冲击,出现波浪状凹陷,犹如犬牙相制,场景蔚为壮观。
魔狮背上,魔族战士擎起战旗,旗杆以异兽的腿骨制成,旗面则是异兽的皮和怪鸟的羽毛,色彩鲜明,图案或粗犷或诡异,一眼即知族群分别。
每面旗帜都是他们的战利品。
制作旗帜的材料来自战场,象征他们获取的胜利。
继魔狮军团后,大量魔象出现在战场。
它们和猛犸体积相当,通体赤红,背部和头顶披挂长毛,仿佛流淌的岩浆。
巨大的象牙垂至地面,前端横挂绳索,绳索上捆绑锋利的尖刀,无论是向前推进还是左右横扫,都能轻松掀起大片血雨,留下遍地残肢断臂。
魔象背上是赤袒胸膛的巨魔。
他们身材高大,肩宽背阔,肌肉健硕无比,全身涂抹颜料。
每一个巨魔都有独特的血纹,诞生时即已存在。图案覆盖巨魔半身,顶端延伸过耳后,刺青一般爬满颅顶。
轰隆!
巨魔手持鼓棒,敲响腰间悬挂的战鼓。
强壮的手臂交替挥舞,每一记重击都引得鼓面震颤。魔象与之应和,发出嘹亮的象鸣。
魔象之间是奔跑的骨马,马背上是来自火山部落的战士。
他们身材细长,全身黝黑,长有三只灰白色的眼睛,擅长使用链锤和双手巨斧。他们的血液带有毒素,能够令人变得虚弱。岑青和殷王后所中的剧毒,成份中就包含他们的血液。
暗影掠过天空,是炎境之主的魔龙。
象鸣声更加响亮,鼓声隆隆,响彻苍茫大地。
魔龙背上,奢珵极目远眺,清晰捕捉到翻滚的灰雾,预估兽潮推进的速度。
情况并不乐观。
“太快了。”
炎热的风席卷大地,鼓起他身上的斗篷。
奢珵抬起双臂,掌心相对,一团又一团红光在他周围凝聚,体积持续压缩,聚集恐怖的能量。
压缩到极限,光团同时爆裂,漫射万千光束,仿佛在半空中升起一轮太阳。
光芒越来越盛,金红色的光链延伸倒卷,呼啸着砸向四面八方。
光链密集交错,落地角度极其精准,没有伤害一名魔族。
光芒深入地下,大概两息左右,地底传出轰鸣,地壳锯齿状开裂,热气纵向喷溅,切入飞舞的虫群,堪比利刃倒悬。滚烫的岩浆喷涌而出,蜿蜒成一道道火焰河,迅疾在兽群脚下铺开。
呜——
魔族战士吹响号角,军团旗帜斜指,各部快速分散开,跨越断裂的地块。
数千头魔狮跳过地裂,跨越滚烫的岩浆,冲向被困住的异兽。军团头顶有黑影飞过,不是魔雕,也不是炎境之主的魔龙,而是展开翅膀的魅魔。
他们一改风流模样,展现出最原始的外形。
修长的身材,细长的四肢,手指和脚趾长出尖利的爪子,背后展开四只巨大的翅膀,眼球铺满诡异的暗绿,嘴唇也是绿色,发出尖啸时,露出满嘴三角形的獠牙。
他们的叫声异常刺耳,几乎要绞碎人的脑浆,恐怖程度不亚于水妖的歌声。
同为魔族,多数人也难以忍受。
在魅魔大批飞过时,无论天空还是地面的魔族,整齐划一地捂住耳朵,脾气暴躁的更朝他们怒吼:“闭上嘴巴,你们这群天杀的!”
双头魔尤其深受其害。
他们长有两颗脑袋,四只耳朵,遭受的痛苦也随之加倍。
如果不是魅魔飞行的速度足够快,难保他们不会提前动手,在解决兽潮之前先解决他们。
奢珵操控地面开裂,催动热气和岩浆喷发。
魔族们有效避开危险,兽群和虫群却做不到。
第一波热浪袭来时,即有大量毒虫坠落,更有成百上千的异兽跌入岩浆,在高温中化为焦炭,尸骨无存。
第二波热浪袭来,战场下方涌出大量地火。
火光冲高数百米,焰舌焚烧毒虫,逼出藏在虫群后的怪鸟。
鸟群振翅盘旋,迅速拉升高度,仍不免被火焰点燃羽毛,在天空中烧成一团团火球。
借助岩浆,魔族战士抓紧弥合缺口。
他们驾驭魔狮在地块之间跳跃,每发现一处被兽潮撕开的防御就投掷标枪,引燃枪杆,为身后的大军指引方向。
转眼时间,边境燃起大把火炬。
火光明亮,冲天而起。
烟气缭绕,浸入灰雾,与雾气互相撕扯,一时间难分彼此,在半空中烙印诡异的双色漩涡。
魔龙降低高度,振翅掠过边境线,完全是贴地飞行。
奢珵翻过手臂,袖摆滑落至手肘,现出覆盖前臂的奇诡图腾。颜色赤红,正如他的头发,图案瑰丽神秘,延续自最古老的祖先。
他展开十指,两团烈火在掌心浮起。
火团持续上升膨胀,达到极限时,化作千万道火链飞出他的手掌。
飞行过程中,火链加粗,变成一条条可怕的火龙,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虫群和怪鸟,凿入地面的兽群,引发滔天烈焰。
火光穿梭而过,雾气被进一步撕裂,借助奢珵开出的通道,魔族战士如潮水涌入,锁定雾中的目标,展开一场血腥杀戮。
巫灵依靠冰墙隔绝灰雾,魔族则倚仗烈焰。
两种作战方式,目的殊途同归,都是在捍卫边境,覆灭兽潮,将灰雾压缩回荒域森林。
金木的树根没有出现在炎境,不意味着魔族会更加轻松。
兽潮无穷无尽,灰雾日夜弥漫,对环境的伤害将持续很长时间,纵然是魔族也难以承受。
他们必须竭尽全力,在更多土地遭受侵害之前,将危险推回到边境之外。
魔龙持续低空飞行,奢珵周身翻滚烈焰,不断有火链自他掌心飞出,点燃整个边境线,竖起数丈高的火墙。
“飞上去。”他命令魔龙。
魔龙发出雄浑的吼声,口中喷吐烈焰。有力的翅膀扇动,于飞行途中拔升高度,刹那间升高百米。
奢珵居高临下,俯瞰地面的火海。
他再次抬起右手,火光照亮他的面孔,也映出眼底的暗色。
“艾兰德。”他召唤忠诚的下属。
炎魔驾驭魔雕飞来,手持用异兽脊椎骨串成的骨鞭,鞭梢嵌有利钩,燃烧骇人的魔火。
“听从您的吩咐,陛下。”艾兰德向奢珵弯腰。他在战斗中途受到召唤,鞭子上还挂着碎肉,流淌新鲜的血液。
“传达各部,尽速压制灰雾,覆灭兽潮。然后越过边境,进入荒域。”奢珵收紧手指,一根接着一根攥入掌心,悬浮的火光极限压缩,涌动惊人的热意,“我要彻底拿下那片土地。”
话音落下,火团迅疾飞出,恰似流星坠落。
焰光砸向地面,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兽群中炸出一个直径百米的陷坑,附近的异兽无一幸免,尽数沦为飞灰。
纵然早知奢珵的强大,目睹这一场景,炎魔军团长仍不免心头一紧。他咽下到嘴边的话,单手握拳压在胸口,郑重道:“遵命,陛下。”
他会执行炎境之主的命令,一丝不苟。
相信其他同僚也是一样。
所有魔族都知道国君任性妄为,时常会突发奇想,闹得深渊城鸡飞狗跳,挑战大臣们日渐脆弱的神经。
即使如此,也没人试图推翻他的统治,妄想取而代之。
唯一的答案,他足够强悍。
巫灵以实力为尊,魔族也是一样,在某种意义上,这两个种族极为相似。
只要奢珵一直强大,他就会一直佩戴王冠,坐在深渊城的宝座上。
所有魔族都会臣服他,忠心跟随他,完成他的每一道命令,无论是否合理,也无论如何艰难。
“陛下旨意,覆灭兽潮,压制灰雾,进军荒域!”
炎境之主的命令传达下去,魔族军团开始倒逼兽潮。
战线沿着边境线铺开,军团尖端刺穿灰雾,逆着兽潮延伸,直指雾气背后,兽潮发源的荒域。
魔族反攻兽潮时,巫灵的战斗也再次展开。
破晓时分,沿着荒域与雪域交界,锯齿状的地裂横向延伸。竖立整夜的冰墙崩裂陷落,坠入深不见底的地层之下。
引发地震的并非兽群,也不是金木的树根,而是落后一步赶来的雪妖。
他们生活在雪域与荒域的交界地带,以家族形式聚居,组成大小上千个部落。部落四周常年冰封,冰川夏季也不融化,形成独有的生态。
除了战场,雪妖也出现在后方营地。
为首的雪妖个头很高,体态圆滚滚,和王宫中的雪妖一样憨态可掬。
他们是丹比亚的亲戚,不是几个人,而是几十个。
岑青打量着他们,无论如何努力,都很难分辨他们的长相。只能从对方的斗篷上记忆,逐一对上他们的名字。
“你们是接到消息,主动前来帮忙?”岑青在大帐前接见雪妖部落的代表。
巫灵王不在营地,身为王后,他有责任出面。
“是的,陛下。”一名雪妖代表众人开口。他穿着一件滚蓝边的斗篷,自称希尔,是丹比亚的表亲。
他和家族中部分成员前来觐见岑青,其余人提前投入战斗,遵照巫灵的要求在边境割裂冻土,让藏在地下的树根无所遁形。
“我们有礼物送给您。”希尔拍拍手,雪妖们抬出几只大箱子,箱盖打开,里面堆满了玛瑙、金刚石和彩色水晶,还有色彩瑰丽的织锦,材料是火鸟的尾羽,在日照下流动金光,稀罕程度可见一斑。
岑青拿起一枚水晶,没有拒绝对方示好:“谢谢,我很喜欢。”
希尔趁机提出请求,他希望将自己的几个儿女送入王宫,作为侍从跟随在岑青左右。
“能够服侍您,将是部落莫大的荣幸。”
此言一出,荆棘女仆们如临大敌。
王宫里的家伙竞争不过,这是要从外边找帮手?
真是有心机!
雪妖言辞恳切,岑青没理由拒绝。
他当场签署文件交给希尔,授予他的孩子正式侍从身份:“他们可以留在我身边,如果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感谢您,仁慈的王后陛下!”希尔大喜过望,其余雪妖也是满面笑容,看上去与有荣焉。
“你的孩子在哪里?”岑青问道。
希尔脸上带着笑容,回答道:“他们还在部落,等到兽潮结束,我亲自送他们前往暴风城。”
成为侍从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即使岑青已经授予他们正式身份,这些年轻的雪妖也必须提前学习,掌握宫廷内的规矩。不求尽善尽美,至少不能马虎大意,因疏忽犯下错误,给家人和宫廷里的亲戚带去麻烦。
双方说话时,希尔留意到岑青身后的荆棘女仆。
他在表兄弟的信中得知她们,清楚她们深得王后信任,地位不可动摇。而且各个实力强悍,绝对不好惹。
自己的孩子要和对方共事,就算不能马上打好关系,也不该让关系太僵。
秉持这种心态,他主动向女仆们示好,送上提前准备的礼物。主要是一些珠宝和丝带,不算多么珍贵,但绝对拿得出手。
“希望你们喜欢。”雪妖笑容可掬,圆乎乎的脑袋,看上去毫无攻击力。
可惜荆棘女仆心硬如铁,根本不懂得欣赏。
她们接受礼物,礼貌地谢过对方,并当面赠以回礼。摆明立场公事公办,不希望和对方扯上更深层的关系。
“请放心,我们不会无故刁难任何人。唯一的忠告,既然是陛下的侍从,就必须忠诚于陛下,凡事以陛下为先。”茉莉开口说道。
看清对方的态度,希尔没有过度强求,点头承诺:“我会教育我的孩子,让他们明白自己的立场。”
一场略显僵硬的对话,结果还算不错。
雪妖们完成此行任务,正打算离开营地前往战场,就见头顶飞来几只巨鸮。
降低高度后,弗兰从巨鸮背上一跃而下,站定在岑青面前。
“日安,王后陛下。”他向岑青行礼,姿态优雅。忽略萦绕在周身的血腥气息,更像是从某场宴会中走出,而不是刚刚离开战场。
“日安。”岑青向他颔首,“有什么事?”
弗兰突然返回营地,必然有其理由。
难道是战事出现意外,还是有别的情况?
“陛下请您前去。”弗兰直接说明来意,“陛下在灰雾中打开通道,有意进入荒域,派我来请您一同前往。”
闻言,岑青没有片刻犹豫,将手中的水晶放入上衣口袋,立即转身召唤巨鸮。
待座禽飞来,他单手抓住巨鸮脖颈上的圆环,纵身一跃,轻盈落到这只年轻的猛禽背上。
“茉莉,鸢尾,卷丹,你们一起来。其余人收拾营地,随后跟上来。”他吩咐道,其后转向弗兰,“走吧。”
他的反应过于敏捷,所有动作在两分钟内完成,将血族的速度演绎得淋漓尽致。
弗兰没时间发愣,立刻转向带路:“请和我来。”
荆棘女仆们没有座禽,本打算释放荆棘,却被巫灵带上鸟背。
一行人驾驭巨鸮升空,朝战场的方向飞去。
“我们被忘掉了?”
地面上,雪妖们抓抓脑袋,彼此面面相觑。
“什么忘掉,难道你们没有腿?快点追上去。”希尔一挥手臂,号召众人打起精神,“我们要展示实力,才能获得王后陛下青睐。”
“没错。”
“你说得对。”
雪妖纷纷点头,一阵风般刮出营地。
他们不是在走,而是在地上跳跃,每次跨越数十米,追逐天空中的巨鸮,向战场疾行而去。
过程中,没人留意到岑青手中的水晶。
在被放入上衣口袋时,透明的晶体内部隐现一抹暗色,赫然是魔族的黑气。
第57章
雪域同荒域交界地,灰雾持续被压缩,地面的兽群遭到切割,变得七零八落,一片片遭遇围剿。
天空中,怪鸟被猛禽围攻,接连不断坠向地面,砸开凌乱的血花。
雾气大范围后撤,露出大量冰雕。成群异兽冻结在地面,姿态千奇百怪,维持生命断绝一刻的姿态。
地面持续震动开裂,来不及逃走的异兽困在孤岛,发出绝望的咆哮声。紧接着就遇冷光扫过,身体断成数截,顺着断裂的地缝坠入地底深渊。
上千名雪妖横向排开,身体轻飘飘浮上半空,手臂延伸变形,互相缠绕在一起,远望如数条白色丝带飘浮在战场边缘。
地裂持续加宽,冻土层开裂,碎石土块沿着陡坡滚落,更多异兽陷入绝境。
天堑就在脚下,它们无法发起进攻,甚至不能逃走,只能困在原地任由宰割。
大群地犀爬出地底,试图对抗雪妖的力量。
可惜是自投罗网。
部分雪妖下降高度,中途分出一条胳膊,精准捆绑住目标,将重达数吨的地犀拽出地层,猛然抛向天空,再凶狠摔向地面。
地犀骤然升起,又飞速下坠,压根挣扎不开。
砰砰声不绝于耳,陷坑密集出现,越来越深,直至地犀被砸碎全身骨头,瘫在坑底沦为大团肉泥。
雪妖的凶残超乎想象,和他们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
巫灵对此习以为常,早就见怪不怪。各军团抓紧投身战斗,只为尽快解决兽潮,将灰雾压缩至更远范围。
附庸种族心生忌惮,个别首次见识这样的场面,不由得瑟瑟发抖。
“虽然同为附庸,生活在巫灵统治的国度,雪妖仍是我们不能招惹的存在。”
年轻的羽人不止一次听长辈教诲,一定不要招惹这些家伙。
此前不以为意,还以为是夸大。如今亲眼目睹他们的凶狠,有了切身体会,不禁为以往的轻慢后悔不已。
岑青随弗兰等人到来时,恰好撞见两头地犀飞上天空。
似为迎接他的到来,雪妖们玩起花活,他们将地犀抛飞后接住,又抛飞又接住,像是杂耍艺人。
地犀的叫声由愤怒变成恐惧,再由恐怖变成绝望。
最后,它们发不出任何声音,下坠时拼命偏离方向,主动想摔死自己。
异兽也有尊严。
与其像球一样被扔来扔去,精神备受折磨,不如去死!
砰!
钝响声传来,两头地犀如愿摔在地上,砸出深达数米,直径超过十米的陷坑,爆开大片血花。
展示失败,雪妖们出离愤怒。
他们解开纠缠的手臂,拉长双腿,跳跳球一样越过地裂,在断裂的地块之间敏捷移动,以不亚于巫灵的速度展开杀戮。
白色的雪妖,鲜红的血,默默收刀的巫灵。
这一幕过于震撼,以致于岑青站在巨鸮背上,望着持续发生的场景,久久无法回神。
“来这里,我的王后。”巫灵王来至近前,向他伸出手。
岑青这才收回目光,将右手搭入对方掌心,进而被带上另一只巨鸮。
弗兰等人完成任务,行礼后离开,再次投入对异兽的围剿。
岑青握住巫颍的手臂,视线再度移向地面,问道:“雪妖,他们原来是这样吗?”
不怪他感到惊讶,实在是雪域过于神秘,包括生活在这里的种族,外界很少有详细认知,记载的书籍资料也少之又少。
在黑塔时,岑青专门翻阅藏书,认真学习巫灵的语言文字。奈何有用的知识极少,很多记叙还是模棱两可。
直至来到雪域,进入暴风城,许多疑问才得到解答。
看到雪妖的表现,他再次感到知识匮乏,尤其涉及到雪域种族的常识,他仍需要加深学习。
正这样想着,岑青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口袋中的水晶涌动黑光,不知不觉间探出袋口,缠绕上他的手臂。
晕眩持续不到两秒,岑青快速恢复清醒。
他晃了晃头,睁眼看去,巫灵王正俯身靠过来,手指擦过他的下巴,拉紧他身上的斗篷:“你看上去很疲惫,应该休息一下。”
岑青握住斗篷上的挂钩,感到这番话有些古怪。
刚才巫灵王靠近时,他还以为是要亲吻他。不能怪他有此类想法,依照巫颍平日的表现,突然产生疏离感才显得古怪。
“陛下……”岑青欲言又止,斟酌该如何开口。
“岑青,血族的王子,纯正的王室血脉。”巫颍按住他的肩膀,侧头看向他,眼底浮现暗色,阴森诡谲,“你是否愿意将一切给予我?”
岑青与他对视,愈发感到不对。
语言,以及这只手的位置。
本应该在自己的腰上……
一切都不对劲,就像是困扰他的梦境。
梦境?
岑青心中一凛,额心的冠冕骤然反光。
光芒冲击假象,眼前的身影突然变形扭曲,杂糅成一团混乱的色彩。
色彩消失后,战场的气息扑面而来。
岑青下意识眨眼,发现自己被巫灵王抱在怀里,对方正担忧地看向他。
“陛下?”岑青抬手按住额头,掌心覆上冠冕镶嵌的宝石。
“是我。”巫颍抵住岑青的额心,熟悉的气息拂过岑青的眼睛,冰冷,却使人安心,“你失去了意识。”
“我能感觉到。”确认眼前不是幻象,岑青伸长手臂环住巫灵王的脖子,把头埋入对方的肩膀。
许久,他终于冷静下来。
“刚刚究竟是怎么回事?”岑青感到不解,问题脱口而出。他确定不是金木,而是另一股力量作祟,很陌生,而且十分邪恶。
巫颍松开手臂,却没有彻底放开他。将岑青禁锢在身前,他单手挑起岑青的下巴,观察他此刻的表情,为他解释方才都发生了什么:“是梦魔编织的幻象,妄图剥夺你的灵魂,操控你的身体。”
“梦魔?”
“是的。”巫灵王展开手指,一颗水晶躺在他的掌心,氤氲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在被碾碎前发出刺耳的怪声,“这颗水晶藏着梦魔的力量,在你的上衣口袋里发现。”
岑青下意识问道:“是炎境的手笔?”
他不认为雪妖会故意害自己。
没有任何理由。
最大的可能是他们在搜集礼物时,意外将这颗水晶混进去,压根不知道水晶里藏着什么。
“应该不是。”巫颍摇摇头,解释道,“梦魔被炎境视作叛乱者,他们的部落被炎魔讨伐,最后一支消失在数百年前。多数观点认为他们已经灭绝,没想到会再次出现。”
确认岑青没有大碍,巫颍轻吻他的额角,继续道:“你和我交谈时,突然晕了过去。”
他的声音很低,气息埋入岑青发间。
“我很担心。”
岑青抱住巫灵王的腰,用力收紧手臂,把自己埋入对方怀中:“陛下,我没事。”
就在这时,一团白影飞来,是希尔,在营地觐见岑青的雪妖。
“陛下,我们很抱歉。”
岑青晕过去时,巫灵王的力量陡然爆发。
藏有魔族气息的水晶被锁定,雪妖们目睹实情,都感到很抱歉,心中相当内疚。
“是我们的过错,请惩罚我们。”希尔不是一人,他的手臂牵着另外十几个雪妖,众人的表情如出一辙,愧疚感溢于言表。
闻言,岑青的视线投向地面,发现战斗接近尾声。
巫灵忙于清理战场,座狼在断裂的地块间跳跃,搜寻漏网之鱼。巨鸮不时俯冲,在叫声中传递信息。
作为战斗的功臣,雪妖们不见欢喜,反而垂头丧气。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像是缩成一团的棉花糖,样子萎靡不振。
“我是被梦魔影响,和你们无关。”岑青认真说道,抬起手指捏捏眉心。
“可是……”
“没有可是。”岑青打断希尔,语气斩钉截铁。
归根结底,他身上的毒和诅咒虽解,仍处于漫长的恢复期。是他自身不够强,才给了梦魔可乘之机。
梦魔为何会攻击自己?
是要迷惑他,利用他达成某种目的,还是纯粹想杀死他?
理由是什么?
金木的麻烦尚未解决,又平添一桩,着实令人头疼。
不过自己身为巫灵王的王后,魔族是敌非友,遭受攻击也实属正常。
“我相信你们的忠诚,况且我并无大碍,你们不必太过自责。”压下复杂的思绪,岑青继续对雪妖说道,“你们诚心送来礼物,没人会希望发生意外。”
“陛下,您是如此宽容和仁慈,我们不知该怎样感激!”雪妖一改颓靡,样子无比激动,眼睛中泛起泪花。
岑青不太适应处理这种状况,想了想,说道:“我需要许多人手,如果你们愿意帮忙……”
“是的,我们愿意!”
不需要岑青再说,雪妖们频频点头。
“我们愿意为您服务,无论您需要我们,还是需要别的种族,我们可以去抓,都给您抓来!”大概是过于激动,希尔变得语无伦次。
岑青摆摆手,示意他冷静一些:“具体安排,我会派人通知你们。现在,那里需要你们帮忙。”
他指了指下方,座狼恰好发现一头藏匿的地犀,正试图将它从地缝中赶出来。
雪妖们立即转身扑向地犀,三下五除二,将那头可怜的家伙缠成粽子,当场绞成一根麻花。
希尔等人离开后,岑青长舒一口气,身体倚进巫颍怀中,抓起巫颍的一只手,指尖划过他的掌心,描摹清晰的掌纹:“陛下,多久能进入荒域?”
“傍晚之前。”巫颍亲吻岑青的发顶,沉声道,“我会派人巡视西部矿场,以防再有类似情况发生。”
岑青仰起头,貌似想到什么,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你在笑什么?”巫颍感到奇怪。
岑青笑意加深,黑色的眼睛仿佛黑玛瑙,透出神秘的光泽。
“在被梦魔影响时,我仍能清楚辨别出不同。”他说道。
“不同?”
“例如,您会亲吻我,而不是靠近我又什么都不做。”白皙的手指抵在巫灵王嘴角,顺着唇缘滑动,很快被牙齿咬住,并不用力,岑青也没想着挣脱。
“所以我能察觉到异常,虚幻的画面很快消失。那只梦魔,他大概不会想到,过于矜持让他露出破绽。”
“原来如此。”巫灵王轻笑一声。他放开岑青的手指,亲吻他的眼睛,“你是如此了解我,了解我对你的热爱和着迷。”
冰冷的气息滑过鼻尖,落在岑青的嘴角,缱绻不去。
“我为你沉醉,我的金蔷薇。”他低声细语,言辞和动作却极端霸道,“除了我,没有任何人能触碰你,即使是在梦境。”
“我会牢牢记住的,陛下。”岑青勾住巫颍的脖子,主动压下他的头,加深了这个吻。
地面上,雪妖得知岑青的态度,感激之余,一个个挥舞着拳头,对始作俑者义愤填膺。
“天杀的魔族!”
“是梦魔。”
“梦魔也是魔族!”
“这群该埋进冻土的家伙,就应该让他们彻底灭绝!”
水晶矿跨越两地边界,梦魔极可能藏身荒域。
雪妖们怀揣着怒火,齐刷刷跨越边境线,坚持先一步为大军开路。
“我们一定要找到他们,扭断他们的脖子,把他们全部埋进土里!”
他们主动请缨,巫灵王没有拒绝。
在雪妖之后,地穴人主动加入。
地穴人不仅擅长挖掘,更具有识别方向和找到小径的天赋。他们不需要看清周围,就能准确辨识出方向,在雾气中行动自如。
“打开通往荒域森林的路。”巫颍驾驭巨鸮飞近,向地穴人下达命令,“锁定森林心木的位置,尽快找到它。”
“遵命,陛下!”受到巫灵王亲自调遣,地穴人感到万分荣幸。他们激动不已,挖掘的速度快出残影,飞速在雾气中开出一条通道。
道路宽达两米,笔直穿过边境,箭头一般指向目的地,准确为巫灵大军指明方向。
地穴人不擅长战斗,在挖掘和探路的天赋上却罕有对手。
数条道路并排开出,巫灵大军开始挺进荒域。
巫灵军团排开阵势,以强横的力量压制灰雾,逼迫残存的异兽大规模后撤,向荒域森林的方向逃窜。
大军后方,营地众人接到消息,得知军团进入荒域,当即收拾起帐篷,带上准备好的物资,朝边境线方向进发。
他们必须跟上大军,确保军团有充足的物资供给。
这也是岑青建设营地时的命令,所有人都在严格执行。
荒域与炎境交界地带,魔族军团击退兽潮,也在大规模跨越边境,压着收缩的灰雾踏入荒域。
魔龙低空飞行,庞大的身影冲入雾气,只能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下一刻,炽热的火焰从雾中穿出,大片扫荡灰雾,焚烧藏匿在雾中的异兽和虫群。
异兽的身体化作焦炭,虫尸如雨坠落,沿着崎岖的路面铺成黑带,绵延向前,一直通向荒域腹地。
魔龙振翅升空,隆隆的鼓声在地面响起。
大量山魈冲入雾中,它们脖颈上套着锁链,踩着虫尸开辟道路,不断用叫声指明方向,牵引大军在雾中前进。
行进过程中,几名魅魔飞近魔龙,带给奢珵一个糟糕的消息。
“我感知到梦魔的力量,在荒域深处。”一个长有红色翅膀,脸颊覆盖蝴蝶图腾的魅魔说道,“气息很微弱,时隐时现,但我肯定就是他们。”
“你确定?”艾兰德驱使魔雕飞过来,恰好听到这番话,不由得神色微变。
“我确定。”魅魔十分肯定。
闻言,艾兰德表情更加难看。
四百年前,他奉奢珵的旨意,出兵歼灭梦魔最后的部落。
他至今仍记得那一天。
炽烈的火焰染红天空,即使是深渊城,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红色。
尖顶房屋都在燃烧,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有的挂在窗口,无一例外被利刃劈开头颅,取走额头上的第三只眼。
魔雕飞过村庄,士兵将反叛者挂上旗杆,无论男女老少,不留一个活口,务必要斩尽杀绝。
梦魔信奉古老的恶兽,他们与疫魔勾结,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
疫魔被灭族,最后的村落被荡平。梦魔也不得宽恕,落到灭族的下场。
回想起当日,艾兰德不由得皱眉。
“陛下,我亲手砍断骨山领主的脖子,覆灭他领地中的一切。他的部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他正色说道。
艾兰德不是在为自己辩解,他在认真说明事实。
如果真有梦魔存在,还是当年的漏网之鱼,他也很想知道,他们是如何生存下来。
“艾兰德,我相信你的忠心。”奢珵环抱双臂,随意晃动两下脖颈,颈骨发出轻微的喀嚓声。额角垂下的宝石链在脸侧晃动,荡漾出醒目的光辉,仍不及他的眸子耀眼。
“当然,我也不怀疑莉娅的判断。”安抚炎魔军团长的同时,他不忘肯定魅魔。
紧接着,奢珵话锋一转:“无论如何,有梦魔活下来,还藏匿在荒域,就要彻底解决他们。”
他转向艾兰德,嘴角牵起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
“这是天赐良机,在拿下领土的同时,彻底消除隐患,为当年的事画上句号。”
艾兰德单手扣在身前,恭敬弯腰:“陛下,遵从您的旨意,不会再有任何人逃脱,以我的生命和荣誉发誓!”
“陛下,您的期望必定实现。”魅魔们扇动翅膀,陆续向奢珵行礼。随即转身飞远,继续向荒域深处探路。
艾兰德召集炎魔战士,传达有梦魔存在的消息。
“他们很擅长制造幻象蛊惑人心,让对手互相厮杀。”艾兰德的声音极为严肃,和他的神情一样冰冷,“不要重蹈覆辙,再吃到上一场战争的教训。”
炎魔战士齐声应是。
他们双眼变色,周身腾起烈焰。
魔雕发出唳鸣,飞羽流淌金光,背负炎魔战士掠过下方的军团,追逐山魈开出的通道,先一步深入荒域。
巨魔仰头望向天空,不满地撇撇嘴。
他们抓起挂在腰间的鼓槌,挥舞着臂膀敲打战鼓。
独特的鼓声在雾中回荡,象群迈开沉重的脚步,发出嘹亮的象鸣,碾压周遭的一切,气势汹汹奔向密林。
山地部落紧随在后。
他们行动有序,能轻松追上象群。
魔族军团都在加速,他们准备好执行炎境之主的命令,挺进荒域,杀戮一切生命,彻底拿下那片土地。
第58章
通向荒域的道路相当崎岖。
灰雾弥漫挤压,随时如潮水涌来,吞没地穴人开辟的隧道。
巫灵大军排成纵队,以战旗为指引穿过浓雾,向位于荒域腹地的森林进发。
沿途地貌复杂,陡峭的山脊、陷落的地缝、干涸的湖泊、淤积的泥潭沼泽,每一处都隐藏着危险。
荆棘毒草杂乱丛生,有毒的菌菇喷射孢子,在雾气中很难躲避,前行数百米就会遇到新的障碍。
大军越过一片山脊,刚刚迈下陡坡,就被蔓延无尽的高草挡住去路。
这些草笔直生长,挤挤挨挨排列,几乎不露缝隙。草根半露出地面,形状类似大个头的洋葱,茎秆粗壮,自根部向上呈现淡紫色。草叶是椭圆形,正面覆盖赤红色叶脉,背面长满弯钩状的绒毛。
展眼望去,草海波浪状起伏,顶端纠缠灰雾,寂静得近乎诡异。
“紫香草。”巫颍抬起手臂,两侧的巫灵驱使巨鸮降低高度,向大军传达新命令,“召回地穴人,他们无法抵抗这些草的毒。让挂角人和半人马开路,由岩妖指引方向。”
命令如实传达,附庸军团快速更替位置。
地穴人被替换下来,带着一身泥土返回队伍。
他们一边跑动一边拍打身上的土块,晃动脑袋抖掉藏在头发里的石子,却忘记了手上沾着泥浆,拍在衣服上,全是灰黑色的手指印,外套更加不能看。
“看看你们做的好事!”留守的地穴人很不满,这增加了他们的工作量。嘴上骂骂咧咧,还是转身走向马车,取来干净的外套和鞋子给他们替换。
半人马套上护具,一顶连着护喉的头盔,前胸和背部包裹钢甲,肩膀和手臂缠绕着皮革,两条胳膊有护肘,前臂多加一层臂甲,使身形更显壮硕,俨然是一群钢铁怪兽。
他们踏动着马蹄,鱼贯走出队列。
没有武器,也没有工具,他们径直走入草海,手臂交叉护卫要害,迈开四条腿跑动。一个接着一个,后者踏着前者的脚印,速度由慢到快,距离由近至远,硬是在草海中开出数条通道。
挂角人跟在半人马身后,踩着怪模怪样的小车,将开出的道路彻底压平,方便座狼穿行。
岩妖趴在半人马背上,双手抓住他们的铠甲,在疾风中扯开嗓门,告知他们准确方向。
“跑过了,你在偏离方向!”
“右边,向右!”
“天杀的,你比我更像石头脑袋!”
岩妖的嗓门足够高,不仅半人马听到,连身后的军团都听得一清二楚。
合作不太愉快,所幸结果还算不错。
在三方的努力下,数条笔直的窄路贯穿草海,前端直通向荒域腹地。
半人马不仅开出道路,还巧妙避开隐藏的泥潭,有两条路更是贴着泥潭边缘擦过。
这些泥潭藏在草下,表面浮动一层浅水。水面不断鼓出气泡,气泡接连破碎,翻滚出黑色泥浆。
泥潭中散发出恶臭,被紫香草的气息压过,需要靠近才能闻到。
有旅人和冒险者不知晓厉害,莽撞闯入草海,不慎陷落在淤泥中,无法挣脱,只能被一点点拽入泥潭底部,全程目睹自己的死亡。
他们的尸体沉在泥里,没人记住他们的名字。
不知经过多少岁月,腐朽的骨头随着气泡冒出来,漂浮在泥潭表层,早看不出本来形状。
被荒域吞噬的冒失家伙。
这是他们统一的称呼,也是最贴切的形容。
道路贯通草海,半人马、挂角人和岩妖陆续归来。
彼时日正当中,太阳被灰雾遮挡,一轮昏黄悬在头顶,周围晕染出一种奇怪的颜色,令人感到不适。
“出发。”巫灵王一声令下,大军继续前行。
巨鸮飞过天空,座狼在地面奔跑。
广阔的草海再无法构成阻碍,一支又一支军团顺利通过,来至与草海相邻的一片丘陵。
丘陵高低起伏,矮的类似土堆,高的堪比山峰,并排矗立,似利剑刺向天空。
岑青被巫灵王揽在怀中,他的巨鸮尾随在后,已经能跟上速度,却再没能发挥出作用。这使年轻的猛禽颇为沮丧。
鉴于金木的威胁,以及梦魔突然出现,巫灵王拒绝岑青自己飞行,更不容许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陛下,您过于紧张了。”岑青嘴上这样说,态度上并无抗拒。
“为了你的安全。”巫灵王坚持自己的主张,握住岑青的手腕,手指滑入他的指间,将他的手提起来,嘴唇轻触他的手背,“请体谅我对你的关心。”
“我没有反对,只是觉得您不必如此紧张。”岑青斟酌片刻,终于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有些草木皆兵。”
巫灵王却摇摇头,认真说道:“森林的心木,还有隐藏的梦魔,你遭遇太多恶意,严密的保护并不为过。”
“好吧。”岑青叹息一声,单手压住他的肩膀,微笑道,“我必须承认,您这样,我很高兴。”
巫颍没说话,收紧岑青腰间的手臂,低头轻吻他的额心。其后抬眸眺望远处,荒域森林座落的方向。
那里有令岑青困扰的存在。
这样的东西,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必要,理应彻底消失。
大军蔓延过丘陵,撞上一群逃跑的异兽。
不需要排兵布阵,军团各自为战,对异兽展开围剿,战斗力依旧碾压。
面对敌人,巫灵的字典里没有“宽恕”和“怜悯”两个词汇。
异兽仓惶奔逃,借助地形躲藏,一些独角蜥蜴在丘陵下拟态,仍逃不开被投枪扎穿的命运。
洛维尔挥刀削平一座丘陵,藏在土下的异兽四散奔逃。
他左右的战士掷出投枪,流光飞过,裂帛声起,异兽全被钉在地面,身下爆开大片血花。
战斗进行到中途,戈雅和弗兰从天空飞过。
两人的巨鸮轮换俯冲,利爪抓起地上的目标,飞高后松开爪子,任由异兽坠落向地面,骨头穿出皮肉,当场碎成一滩烂泥。
“奇怪。”弗兰站在巨鸮背上,俯瞰下方战场,他发现雾气变得稀薄,“难道是错觉?”
事实证明,他并非错觉。
越来越多的巫灵察觉到异常,确认雾气的确在减弱。
之前相隔半米难以视物,如今能看清十几米远,更远一些也不成问题。
“情况有变?”
“或许是陷阱。”
疑问浮现脑海,巫灵们并未减慢速度。
恰恰相反,他们加速扫荡丘陵附近,抓出最后一头异兽,砍掉它的头,战斗才终于停止。
“陛下,雾气在减弱。”
巨鸮降低高度,弗兰向巫颍汇报情况。
洛维尔等人停留在原地,视线聚集过来,等待巫灵王的下一道命令。
大军深入荒域,已经远离巫灵的领土。
荒域素来是神秘的代名词。
除了血族王室,没人了解这里的真实情况。纵然和魔族对抗百年,围绕荒域展开争夺,巫灵军团也是首次这般深入。
“继续前进,让大家保持谨慎。”巫颍决定探索荒域腹地,直达那片金木隐藏的森林,“目的地是荒域森林。”
“是,陛下。”
巫灵王下达命令,大军忠实执行。
巫灵们拉起兜帽,握紧手中的缰绳。附庸军团准备就绪,自觉排成队列。
座狼发出长嗥,巨鸮乘风上升,趁雾气削减,军团同时加速,洪流一般在地面铺开,汹涌奔向密林所在。
雪妖们一直在追逐岑青。
即使岑青明言不怪他们,他们仍感到内疚。
希尔等人更是自责,导致岑青昏迷的水晶就是他们挖掘送出!
“我们必须补偿。”
“无论王后要什么,我们都要给他找来。他要任何东西消失,我们都要实现他的愿望!”
雪妖们信誓旦旦,目光和语气一样凶狠。集体向前移动时,速度快出残影,样子杀气腾腾。
荒域另一方,魔族大军也在加速行进。
魔龙在天空飞翔,魔雕紧随其后,向地面投下大片暗影。
魔狮并排奔跑,鬃毛在风中流淌,似流动的黑光。狮群身后是庞大的象群,压路机一般推进,摧毁沿途的一切。
象群移动时,能轻松踏平小山,塌陷嶙峋起伏的山脊,撞倒树木,让丘陵变成平原。
山魈负责为大军探路,魅魔飞在它们头顶,随时收拢和放开手指,牵引山魈脖子上的绳索,牢牢控制住它们,避免这些家伙随意乱窜。
炎魔身上燃烧烈焰,穿过灰雾时,明亮的火光为大军引领方向。
艾兰德飞在队伍最前方,周身缠绕火链,脸颊和脖颈爬上火红的图腾。他一只眼睛变色,瞳孔中是复杂的魔纹。
他在搜寻梦魔的踪迹。
他们很擅长藏匿,能依附在任何生命上,依靠编织梦境迷惑被寄生者,完美隐藏起自身气息,直至耗尽被寄生者的生命。
“不在这里,那是在前面?”
艾兰德抬升视线,目光锁定荒域腹地,一座暗绿色的森林。
森林中心腾起灰柱,顶端冲向天空,螺旋状的雾环笼罩林海。
如果是藏在那里,就能解释为何一直没有被发现,苟延残喘至今。
艾兰德收回目光,瞳孔中的魔纹逐渐隐藏,脸上的图腾却没有消失。他驱使魔鹰飞向魔龙,如实向奢珵禀报发现。
“陛下,如果判断无误,他们藏匿在荒域森林,数量暂时未知。”他说道。
“荒域森林?”奢珵环抱双臂,眺望远处天空中的漩涡,当即做出决定,“命令全体,我们去荒域森林。”
他所为不仅是找出梦魔。
如果他料想不错,兽潮在炎境和雪域同时爆发,巫灵也会借机深入荒域。
双方实力相当,打个百年也难分胜负。现下比拼的就是速度,谁能更快抵达荒域腹地,谁就能占据更大主动。
“让所有人加速。”
“遵命,陛下。”
炎境之主下达命令,魔族大军开始急速前进。
无论天空还是地面,黑气和烈焰纠缠横扫,与雾气激烈碰撞,一直压向荒域森林。
巫灵和魔族大举挺进荒域,向腹地一路进发,行进的路线几乎构成直角。
接下来数日,两支大军都在赶路,中途撞上异兽和鸟群,皆是摧枯拉朽一扫而空。
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们的脚步。
直至遇到彼此。
距离荒域森林不到百里,一支探路的半人马队伍和火山部落意外撞见。
双方隔空相望,认出彼此的身份,当场拔出武器,展开一场激烈冲杀。
没有喊话,也没有后撤,他们本就有仇,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除非一方彻底倒下,战斗不会停止。
半人马具有力量和速度优势,火山部落行动灵活,并且数量更多。
双方杀红了眼,每一次穿插都飞溅大片血红,都会有死者倒下。受伤未死也无法脱离战场,很快就会被刀光卷入,在马蹄下沦为肉泥。
“杀光他们!”
半人马发出吼叫,火山部落不甘示弱。
战斗的声音引发连锁反应,双方的空中军团率先抵达战场,紧接着就是地面部队。
“巫灵?”
“魔族!”
相隔十年,巫灵和魔族大军再次相遇。
没有战前布置,来不及做出更加周密的安排,双方军团直接正面对撞。
蓝色光辉绵连成海,冰层铺在脚下,持续向前延伸。黑气和烈焰纠缠猛扑,与冰霜对撞,爆裂声不绝于耳。
锋利的气流激射成墙,竖立在地面,切割开残存的灰雾,让双方更清楚地看见彼此。
魔龙展开翅膀,眼中滚动岩浆,獠牙间冒出火焰。
奢珵站在魔龙背上,红发肆意张扬。
气氛剑拔弩张,他却姿态放松,笑容散漫,好心情地朝对面挥手:“幸会,巫颍。”
他歪了下头,故意朝岑青眨眼:“美丽的王后,我们又见面了。”
这样的态度,任谁都能看出他在挑衅。
岑青没来得及说话,巫颍用斗篷盖住他,冷视前方的奢珵,抬起右臂,翻过掌心时,大量冰晶凝结放倒,呼啸袭向对方。
“奢珵,你不该挑衅我。”
奢珵挥手释放烈焰,右手攥住一条火链,荡开飞来的冰晶。在躲闪的间隙,他不忘开口:“巫颍,珍宝无法藏匿,总会引来追逐者。”
“你在觊觎我的妻子?”
“血族的宝石很迷人,能收藏进你的宫廷,一样能装点我的王宫。”奢珵笑容恶劣,语带挑衅。他再次挥动火链,冰晶尽数融化。火光袭向对面的巫颍,被对方举手格挡,尽数湮灭在半空。
短暂交锋,双方旗鼓相当。
由于奢珵的言辞,巫灵们怒不可遏,生出凶狠的战意。
魔族早习惯君王的任性妄为,何况挑衅的是巫灵王,魔族注定的敌人。他们迅速摆正心态,各自挺起兵器,准备全力一战。
雾气陡然浓重。
森林深处腾起更多灰柱,笼罩森林上方的漩涡扩张开,数不清的影子飞出森林,他们全身透明,眼神空洞,分明成千上万的异魂!
对于他们,岑青并不陌生。
只是与在蓝谷所见不同,这些异魂更加狂暴,空洞的双眼倏然填满,眼眶中燃烧杀戮和吞噬的欲望。
异魂现身后,发疯攻击所有人,不分巫灵还是魔族,包括双方的雇佣军团和座兽,都是他们的袭击目标。
突来的攻击打乱双方军阵。
巫灵和魔族不得不暂时息兵,转而对抗异魂,击退源源不断扑来的暗影。
同一时间,西科莱姆的车队抵达千湖领。
黑骑士人手有限,更多时间用来勘探地形、探索资源、伐木和清理废弃的治所,相隔数日才会巡逻领地边界。
车队一路畅行,没有遇到任何阻拦,顺利进入领地。
经过半日路程,他们到底遇上了麻烦。
前方是茂密的森林,云杉、橡木和松木并排生长,遍地荆棘和杂草丛生。
仆从发现林间小径,却有树根横亘在道路中,马车难以通行。
西科莱姆亲自下车查看,发现路的确很难走,除非砍掉这些树根,马车压根无法通过。如果选择绕路,他们就无法对照地图,很可能会迷路。
“联络不到领地中的人,这是个难题。”他回到马车前,对母亲和妹妹说道。
奥尔加推开车窗,观察周围地形,很快想出解决办法:“无法联络他们,就让他们自己找来。”
“让他们找来?”
“正是如此。”奥尔加提起裙摆,弯腰走下马车。她要求女儿留在车里,回头对西科莱姆说道,“我的儿子,你不仅要改掉莽撞的习惯,还要学会变通,做事聪明一些。”
西科莱姆聆听教诲,好奇问道:“您打算怎么做?”
“很简单。”
奥尔加上前两步,站定在一块相对空旷的区域。
她握紧双手,掌心相对,神秘的力量聚集在她周围,潮水般涌动。
她的瞳孔又发生改变。
能量聚成光带,一条条绕过她,末端投入地下。
起初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事发生。
时间过去数分钟,西科莱姆察觉到异常,震惊地看向四周。
一只又一只干枯的手掌冒出土层,像是雨后生长的菌类,持续拔高,直至现出整条手臂,其后是肩膀,头颅、身躯和两条腿。
他们中的大部分死去许久,血肉早已腐败,只剩下苍白的骷髅。身上披挂着破烂的布料和皮甲,最早能追溯至数千年前。
零星尸体还很新鲜。他们长有锋利的尖牙,身上的斗篷和铠甲很容易辨认,证明他们出身贵族。
爬出地下时,他们的身体迅速腐败,残存的皮肉快速脱落,只剩下完整的骨骼。
这一幕过于惊悚,哪怕实行者是自己的母亲,西科莱姆仍不自觉抖了抖。
他的妹妹却兴致盎然。
小姑娘趴在车厢窗口,近乎着迷地看着这一切。
她手指蜷缩,然后舒展,眸光晶亮。心中产生期盼,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如母亲一般,唤醒和驱使骷髅,成为一名合格的占星师。
骷髅大量出现,一批批爬出地面。
对于千湖领内的异常,黑骑士不可能毫无觉察。
大概过去十几分钟,森林中传来奔雷声,来自飞驰的战马。
奥尔加停下动作,双手交叠在身前,缓慢抬起头,沉静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第一名黑骑士现身,单手拉住缰绳,坐在马背上,审视对面的母子。
看到他身上的铠甲,确认他的身份,奥尔加当即笑了。
她朝马上的黑骑士颔首,随即对儿子说道:“瞧,这不是来了。”
奥尔加仪态完美,俨然是一名优雅的贵妇人。
融入周围的骷髅,这一幕又无比惊悚,连她脸上的笑容都变得阴森,令人心生恐惧,只觉寒气逼人,如同置身冰天雪地。
第59章
“年轻的子爵,我们又见面了。”
高壮的战马背上,萨雷掀起铁面具,露出俊朗的脸庞和标志性的独眼。
他朝四周观望,看到林立的骷髅,不禁吹了声口哨,视线转向奥尔加,赞叹道:“您令人敬佩,尊贵的夫人,这真是壮观。”
“您过誉了,阁下。”奥尔加面带微笑,平静回答。
千湖领历史悠久,鼎盛时期,领地中有城市百余座,加上农场、村庄和聚落,吸引来自各方的商旅,每年的税收达到天文数字,是血族王国数一数二的富饶领地。
金币总是令人眼红。
每逢领主权力交接之际,领地内总会爆发战争,规模一度扩大,死伤人员不计其数。
时过境迁,辉煌的历史逐渐褪色,千湖领变得落寞荒凉,埋在地下的尸骨不会消失,层层堆叠,聚集成可观的数量。
奥尔加行事把握分寸,她只想引来黑骑士,无意制造麻烦。
奈何森林位置特殊,在被植物占据之前,这里曾是一座古战场,加上之前被截杀的王城骑士,半径几百米的范围内,爬出地下的骷髅就超过四位数。
黑骑士现身后,奥尔加及时停手,苍白的骷髅站在地面,空洞的双眼直视前方,如同牵线木偶,在得到指令前始终一动不动。
事实上,称呼他们为傀儡更加合适。
占星师的傀儡。
继独眼萨雷之后,米诺率领更多黑骑士赶到。
战马跃过横亘的树根,马蹄重重踏向地面,留下碗口大的蹄印,边缘飞溅起点状湿泥。
队伍中夹着数名边境贵族和骑士。
他们终于有了代步工具,不是战马,而是从林中捕获的长角鹿。
这种鹿体格健壮,肩高超过两米,头顶一对刀锋般的大角,嘴边凸出一双獠牙,看上去无比凶恶。
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它们从不吃肉,和战马一样更喜欢草料和麦饼。
鹿群意外闯入营地,不意外全被捕获。抢在地精剥皮下锅前,艾尔伍德等人设法留下最强壮的几头。
“我们可以驯服这些鹿,用它们代替战马。它们力气很大,能运送木材,拉动几千斤的石料。”
艾尔伍德成功说服了米诺。
经过几日实验,黑骑士发现长角鹿的确很好用。
众人商议之后,决定分出小队追踪鹿群,抢在它们迁徙之前抓获更多,补充营地的运力。
实在桀骜不驯的,可以作为储备粮,总之,多抓一些毫无坏处。
骑士们飞驰过林间,沿途树影憧憧,树后闪过森森白影,全是从地下爬出的骷髅。有的僵硬站立,样子阴森可怖;有的还在挣脱出土层,上半身出现在地面,下半身仍嵌在土里。
林间的风刮过耳畔,传递奇怪的声响。
结合周围景象,即便是血族也会头皮发麻,生出惊悚之感。
“幸会。”米诺拉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问候对面的母子三人。
奥尔加站定在马车前,尤莉已经走出车厢,和西科莱姆分别站在她的两侧,肩膀落后一拳左右的距离。
持有任命书的是西科莱姆,但母子三人中,显然是以奥尔加为首。
米诺认识奥尔加。
殷王后在世时,两人曾经短暂共事,不过关系生疏,仅是点头之交。
艾尔伍德常年驻守北境,对巴希尔丞相的夫人只闻其名不见其面。最耳熟能详的就是这位女士抛弃了巴希尔,带着一双儿女搬出丞相宅邸,公然与丈夫决裂,在当时的王城引发不小的轰动。
“幸会,奥尔加夫人。”黑骑士们陆续下马,以贵族礼仪问候奥尔加,并向她的一双儿女致意,“又见面了,西科莱姆子爵。很荣幸见到您,美丽的小姐。”
简单寒暄之后,奥尔加不再开口,由西科莱姆递出羊皮卷——岑青亲笔签发的任命书。
任命书上有金蔷薇印章,烙印属于血族王室的黑暗气息,不可能作假。
米诺确认之后,将羊皮卷起来,递还给西科莱姆。
“很高兴您的到来。”他大方表示欢迎,很快又话锋一转,“但我必须实言相告,领地治所尚在建设,目前的条件十分简陋。”
他抬起手臂,在人员中滑过一圈,囊括黑骑士和边境贵族:“我们所有人还在住帐篷,每天要围着篝火吃饭。”
初建工作总是艰难,米诺没有丝毫夸张。
他绝非想吓退对方,只是实话实说,希望对方别抱有太高期待,以免产生心理落差。
“请您放心,对此我早有准备。”西科莱姆没有半点沮丧,出发前即已做好心理建设。
千湖领条件越是艰苦,对他越是有利。
雪中送炭强过锦上添花,机会千载难逢,傻瓜才会因为一时的艰难退缩。
他表现得干劲十足,看上去精神奕奕;“我很擅长文书工作,算数也很不错,想必能帮上忙。”
说到这里,他手指身后的车队,大方说道:“这是我带来的物资,还有属于我母亲的奴仆,都可以提供给诸位。”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米诺等人望见三十辆大车。
车前的驽马平平无奇,肩高和体型都很一般,耐力却相当惊人。从王城到千湖领,日夜兼程,长途跋涉,竟没有半点疲态。
大车上盖着蒙布,全部用绳索捆扎固定。
蒙布下的箱笼高高堆起,麻袋鼓鼓囊囊,恍如移动的小山。
持缰的车夫和押车的奴仆全身包裹严实,看上去身形纤瘦,羸弱不堪一击。风吹落兜帽,现出他们的真容,竟然全是骷髅,没有一个活人。
“沉默的骨头远比能动的嘴巴更值得信任。”奥尔加微微一笑,对众人说道。
米诺动了动嘴唇,想起这个女人的丰功伟业,没有多作评价,只胡乱点了点头:“您的顾虑很对。”
两支队伍碰面后,由黑骑士带路,前往位于森林中的营地。
战马在前,车辆在后。
队伍一路穿过林间,车轴持续转动,车轮压入泥土,一辆跟上一辆,车辙不断加深。
脚步声追在身后,声音古怪且杂乱无章,像是坚硬的物体在地面拖拽。
骑士们回头望去,发现是奥尔加唤醒的骷髅跟了上来。
每前行一段路,队伍末尾就会长出一截。
形形色色的骷髅排成长队,有的双腿行走,有的在地上爬行,场景很是怪异,在黑暗的森林中更显惊悚。
营地中,地精正在准备晚饭。
大锅中的水开始沸腾,汩汩冒出热气。
铁木等人从湖对岸归来,手中抓着荆棘编织的绳子,绳子另一端是里贝拉送来的俘虏,如今全是千湖领的奴隶。
这些家伙不太听话,尤其是个头大的一群,例如堕落树人和雪巨人,他们总想着偷懒,用鞭子抽也不痛不痒。
最麻烦的要数流浪血族,若非有荆棘毒素牵制,他们早就逃之夭夭。
虽然逃不掉,干活时也不情不愿,伐木和搬运石头的效率低得不能再低。他们甚至袭击看守,差点让铁木等人受伤。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看到运回来的木柴数量,留守营地的黑骑士不禁皱眉。
看向被荆棘束缚的乱军,他们凑到一起思量,究竟该如何进行威慑,才能让这些家伙知晓厉害。
“处死带头闹事的几个,把他们的尸体挂起来。”其中一人说道。
“这件事该由队长决定。”另一人开口,他坐在一截木材上,敞开双腿,用匕首削着一把短弓,手指十分灵活,“就我个人而言,很赞成你的提议。”
两人说话时,地精正在处理一堆松鼠。
样子是松鼠,个头不亚于山猫,耳朵上有两撮长毛,蓬松的尾巴一点也不柔软,遇到危险时,每一根毛发都能变成钢针。
捕捉它们需要十分小心,否则很容易被刺伤。伤口不致命,却会异常疼痛,痛感往往能持续多日,让人难以忍受。
它们的肉很好吃,口感细嫩,一点也不粗糙。
为了这个,黑骑士们也乐意麻烦一些,制作专门的草绳陷阱,为自己的晚餐增加一道美味。
锅中的水持续沸腾,蒸腾起大片白雾。
地精们处理好食材,拿起长柄杓,准备将切好的肉块投入锅内。
米诺等人在这时返回。
母子三人的车队刚一露面,就吸引众人的目光。
车上的蒙布落下后,看清堆积如山的物资,地精们立刻双眼发亮。
“调料,是王城的香料!”
“感谢上天!”
地精的话被米诺打断:“该感谢车队的拥有者,奥尔加女爵,西科莱姆子爵,还有尤莉小姐,是他们带来这些。”
黑骑士队长翻身下马,向留守人员介绍母子三人的身份,简单说明与三人会面的经过,并示意西科莱姆拿出任命书。
“目前,我们的统筹工作一塌糊涂,希望你能够胜任。”他说道。
西科莱姆没有推辞,欣然接下这份工作。
在两人说话时,奥尔加的目光逡巡四周。
得到允许后,她在营地中行走,了解大致情况,认为比米诺口中的情况稍好。
她可以接受住帐篷,当然,有房子会更好。
思及此,奥尔加看向堆积的木柴,以及在木柴附近瘫坐的俘虏。
她看到用绳子拖拽的木车,上面有未卸载的滚木,应该是不久前拉回。
以目前的人员数目衡量,如果这是一天的劳动成果,证明效率不高,可以说相当低。
收回目光,她心中有了计较。
“米诺队长,”她走向黑骑士队长,“请原谅我的冒昧,有一件事令我解惑。”
“什么事?”米诺看向她。
“关于那些人,他们被限制行动,应该是俘虏,或者是奴隶?如果他们在为你干活,恕我直言,他们一定在偷懒。”奥尔加认真做出评价,言辞没有半点婉转。
她并非在讽刺,而是道出真实想法。
对这位女士的直言直语,米诺队长接受良好,不认为受到冒犯。
实事求是地讲,他也为此感到伤脑筋。
“您说的都是实情。”他朝奥尔加点头,看向不远处的乱军俘虏,单手按住腰间的短刀,危险地拔出半寸,“我正在失去耐心,准备用鲜血让他们看清现实。”
闻言,奥尔加灿烂一笑。
“可以用更简单的办法,例如,把他们变成骷髅。”说话间,她手指不远处的一名流浪血族。
那人曾是贵族,身材高挑,容貌英俊。在两百年前被剥夺爵位,因多项重罪流放边境。
察觉到奥尔加的视线,他下意识想要转身,却因荆棘捆绑无法移动,只能看着那个女人走向自己。
奥尔加站在流浪血族面前,一只眼睛变成重瞳,口中吐出奇怪的声调。
流浪血族表情骇然,他意识到了什么
占星师?!
右手忽然一阵剧痛。
流浪血族举起胳膊,就见手掌上出现裂纹,皮肉一块块剥落,露出森森白骨。
“啊!”
他发出惨叫,清楚看见自己正在失去右手。
酷刑没有停止。
手掌、手腕、前臂、手肘、上臂,最后停在肩膀。
他痛得哀嚎不止,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血肉剥落,手臂变成白骨,情景惨不忍睹。
这一幕骇人无比。
俘虏们吓得魂不附体,包括雪巨人和堕落树人在内。
他们不惧怕死亡,却不愿遭受这种酷刑。
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骨头,人依旧活着,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停止对流浪血族的折磨,奥尔加转头看向米诺,语气认真,绝不像是在开玩笑:“我可以把他们全部变成骷髅,个别会麻烦一些,但问题不大。这样一来,他们就能老实干活。”
她说得云淡风轻,却让乱军俘虏悚然一惊。
他们确信这个血族女人不是在说大话,只要那个黑骑士点头,她真的会这样做!
“我、我会老实干活,千万别这样对我!”终于有俘虏承受不住压力,主动向现实低头。
有一就有二,不多时,除了濒临昏迷的流浪血族,其余人都做出选择,包括之前最顽固的几个。
他们可以暂时妥协,今后再另想办法脱身。
无论如何,他们不想落到流浪血族的下场,那样比死了更加难受。
米诺走向流浪血族,中途拔出长剑。
路过奥尔加身边时,他暂时停下脚步,正色道:“感谢您的热心,女爵。他们是陛下的财产,希望您能明白这一点。”
占星师制作的傀儡只会听从她的指示。
米诺清楚这一点,其余黑骑士也是一样。
他们感谢奥尔加,但不会接受她的建议,只是俘虏们并不知道。
“当然。”奥尔加微微一笑,态度滴水不漏,很难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想法。
米诺点点头,没有多说。
他走向流浪血族,左脚踩住他的肩膀,倒提起手中的剑,剑尖朝下,从背部贯穿他的心脏。
惨叫声戛然而止。
痛苦就此结束,彻彻底底。
与此同时,布叶特和米格林一路风驰电掣,终于进入千湖领。
抵达森林外,两人勒住缰绳,布叶特举起挂在胸前的号角,吹出苍凉的声音。
号角声传入林中,艾尔伍德立刻竖起耳朵。他与亚伦对视一眼,同时露出惊喜神情。
“北境的号角!”
“布叶特,一定是布叶特!”
这绝对是一个好消息!
北境众人激动万分,迅速跨上长角鹿,朝号角声传来的方向飞驰而去。
“达米安,你带一队人过去。”米诺在他们身后下令。
“是,队长。”黑骑士接受命令,飞身骑上战马,追在边境贵族身后,很快与对方并驾齐驱。
目送一行人驰远,米诺抬头望向天空,没有发现乌鸦的影子。
想起之前收到的信件,得知岑青要随巫灵大军一同出征,近段时间不方便联络,他难免有些担忧。
“希望陛下一些顺利。”他暗暗祈祷。
随后转身走向篝火,端起依旧冒着热气的肉汤,继续大口吃起来。
与此同时,岑青正陷入乱战,四面八方都是穿梭的异魂。
他们从森林深处飞出,比异兽的数量更加庞大,仿佛无穷无尽。
巫灵和魔族不得不暂时休战,转而绞杀异魂。
蓝光和黑气交替爆发,战场大面积清空,很快又被更多异魂填补。
透明的影子穿梭在头顶,密集交织,连成一张大网,完全杀不尽。纵然实力相差悬殊,也足够巫灵和魔族头疼。
“该死的,他们究竟有多少?!”
巫灵和魔族都在诅咒,可惜没人知道答案。
巫颍和奢珵各自指挥战斗。
在异魂越来越多的情况下,两人下达同样的命令,放弃防守,直接正面进攻。
“撕开缺口,进入荒域森林!”
“冲进那片森林!”
战旗同时转向,恐怖的力量瞬息炸裂。
地面和空中军团配合默契,从不同方向挺进荒域森林。
大军强行突破异魂包围,凭力量撕开缺口,旋即潮水一般涌入,展开更为激烈的厮杀。
期间有异兽偷袭反扑,还有庞大的虫群和怪鸟。
林中冒出一缕缕黑气,丝带一样缠绕,将两族的附庸军团拖入幻境,险些自相残杀。
“梦魔。”奢珵确定黑气来源,赤金色的瞳孔变色。他向大军下达命令,“找出藏匿的梦魔,杀光他们!”
比起巫灵,他必须先除掉这些家伙。
“犯下重罪的族群,不容许有一滴血留存于世!”
巨鸮背上,巫灵王舍弃长弓,周身凝聚锋利的冰锥,挥袖间呼啸飞出,击碎袭来的异魂。
岑青被他保护在怀中,未受到任何攻击。
随着巨鸮飞向森林,缥缈的声音在岑青脑海中响起,不是错觉,而是真实存在。
声音逐渐变得清晰,吸引他望向森林中心,灰色气柱腾起的地方。
那里有秘密在等着他。
同样存在杀机。
眩晕感陡然袭来,岑青单手按住额角,用力闭上双眼。
一条有力的手臂揽住他,巫颍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立时驱散阴霾:“那棵金木又在影响你?”
“我没事。”岑青摇摇头,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目光变得坚毅。他手指前方,灰色漩涡扩张的地点,“陛下,它应该就在那里。”
“我知道了。”巫灵王抱紧岑青,瞳孔深处浮现银光。
下一刻,他的声音传入所有巫灵脑海,透出森森寒意:“找到森林的心木,我要摧毁它。”
命令下达,巫灵大军突然爆发,攻势愈发猛烈。
魔族们不知所以然,只看到巫灵的推进速度加快,逐渐把自己落在身后。
秉持不服输的心态,魔族的进攻速度随之增快,一路摧枯拉朽,朝森林中心猛攻过去。
第60章
进入森林后,雾气愈发浓重,异魂突然大规模向后撤,在雾中销声匿迹。
灰色雾带穿梭在林间,如轻纱绕过树木,层层叠加,挤压向挺进森林的两支大军。
雪妖再度挽起手臂,个头最大的留在地面,其余一个抓着一个飞起,放风筝一般,飘出茂密拼接的树冠,比巨鸮获得更好的观察位置。
“继续向前走,方向没有错!”
越向森林深处走,植被越是茂密。
起初有日光落到林间,短暂驱散灰雾,投下明亮的光影。
渐渐地,阳光无法穿透树冠,环境变得阴暗潮湿。林风吹过时,似有一层粘液覆在身上,让人感到极为不适。
道路崎岖泥泞,苔藓和菌类簇拥生长,不小心就会滑倒,或是陷入泥坑之中,拖慢前进的速度。
耳畔传来潺潺水声,却始终不见水流。依稀产生幻听,不断拉扯军团众人的神经。
盘结的树根挣脱土层,表面爬满裂纹,覆盖暗绿色的苔藓,像是横亘在地面上的绳索。
各类林木张开树冠,枝杈间垂下灰绿色的藤蔓,也可能是蟒蛇,不小心认错就会致命。
地穴人停止挖掘。
他们陆续从土下钻出来,全身沾满恶臭的泥浆,早看不出本来模样。
“前面是沼泽,很大一片沼泽!”一个地穴人张开嘴,吐出不小心吃到的泥巴,连续干呕数声。
真的太臭了!
他发誓从没体验过这种臭味,相比之下,黑暗沼泽的蠕虫都变得美味可口。
“沼泽?”
“是的,很大一片,就在前面,我们找不到边际!”地穴人一边说,一边手指向前方。
很巧,正是雪妖确认的方位。
如果他们都没有搞错,穿过那片沼泽就能抵达森林腹地,即是金木盘踞的地点,也可能藏着梦魔。
得知情况,巫灵王没有下令改道,而是选择以冰铺路,在沼泽上方架设平桥。
“架桥?”岑青看向巫灵王。
“比起绕路,这样更加容易。”巫颍抬起右手,光芒浮出掌心,凝聚成蓝色光带,徜徉在林间,驱散大片黑暗。
光带互相缠绕,强光一夕间爆发,磅礴的能量在空气中涌动。
海量包裹着泥浆的水珠倒悬而起,飘浮在半空,互相拼接融合,同一时间凝固,组成大小接近的砖块。
砖块渐次下沉,紧贴地面铺开长桥,横跨危险的沼泽。
片刻时间,数座冰桥铺在脚下,并排向前延伸,确保大军能快速通过,不必担心陷入泥里。
“陛下,请容许我们先行。”
“不,我们先来,我们更加合适。”
雪妖主动请缨,不料挂角人横叉一脚,强行抢走他们的位置。
挂角人不擅长战斗,在打铁和手工活上颇具天赋,制作出许多稀奇古怪却相当实用的工具。
依靠这项本领,他们成功压下雪妖,率先登上冰桥。
上桥时,每人推动一辆小车,抵达预定位置,车轮牢牢嵌入桥身,车内飞出绳索,迅速结成绳网,拉起稳固的护栏,悬浮在冰桥两侧。
如此一来,通过沼泽变得更加安全,不必担心滑下去,行军速度也随之加快。
见状,雪妖们老实闭上嘴,没有发出更多抱怨。
“前进!”
军团长们一声令下,大军分批走上桥面。
巫灵战士行进有序,控制座狼奔跑的速度。附庸军团尾随在后,踏着狼群的脚印,没有偏离半分。
巨鸮在沼泽上方穿行,带起一阵疾风。
部分飞向树冠顶部,却遇见树枝摇曳,枝杈密集交错,叶梢闪烁光亮,顺着边缘滴落粘稠的液体。
液体坠向地面,无声浸入土中,飘散出一股稀薄的气味,与潮湿的森林气息很容易混淆。
血族嗅觉敏锐,岑青率先察觉异常,立即提醒巫灵王:“陛下,情况不太对,最好马上离开这里。”
巫灵王点点头,掀起斗篷包住岑青,旋即命令全军加速。
“谨慎些,避开那些水珠。”他的声音在所有巫灵的脑海中响起。
附庸军团听不到巫颍的声音,但能看到巫灵战士的动作。不需要命令,众人立即抬腿跟上去,没有片刻犹豫。
液体滴落速度加快,哗啦啦响声不断,堪比一场暴雨。
沼泽中冒出大量气泡,从稀疏到密集,互相挤压碰撞,顶部连续爆裂。
恶臭的泥浆向上喷涌,扑向冰桥和绳索,推动桥身发生位移。
桥面出现坑洼和裂纹,绳索逐渐收窄,崩裂声此起彼伏,桥身变得岌岌可危。
“快冲过去!”
巨鸮率先掠过沼泽,巫灵战士集体加速,座狼拔足狂奔,四脚近乎同时离地。
附庸种族紧追在后,发挥出平生最快的速度。
岩妖的队伍落在最后,不幸遇上冰桥塌陷,一脚踩空落入沼泽,两条腿快速下陷,眨眼没过腰间。
千钧一发之际,半人马调头折返,他们迅疾如风,身体却格外轻盈,四蹄轻松踏过松软的泥浆,擦身而过时,将陷落的岩妖全部救出来。只是动作稍显粗暴,与其说救人,更像是在拔萝卜。
半人马的救援很及时,岩妖的生命得到挽救。他们的样子固然狼狈,好在身上仅有些擦伤,很快就能痊愈。
“你们救了我们的命,真是万分感谢!”岩妖对半人马心存感激,被对方提在手里,诚恳向他们道谢。
“坐稳,带你们过去。”半人马不苟言笑,看上去很不好惹,却愿意让岩妖坐到自己背上,哪怕他们身上仍带着泥浆。
岩妖们没有推辞。
他们被扔到半人马身后,手脚并用爬过宽阔的马背,用力抱住对方的腰。
后知后觉想到对方身上的泥浆,半人马有些嫌弃。不过嫌弃归嫌弃,终究没有甩掉他们,而是调头向回走,追上前方的大部队。
队伍穿过沼泽,不必担心随时陷落,道路依旧泥泞湿滑,需要艰难跋涉。
越向前走,环境越是诡异。
异魂隐匿无踪,好似从未出现过。
异兽不见踪影,鸟群也无处寻觅,耳畔不闻虫鸣,只有水流声不断,由缓慢变得湍急,令人心情烦躁。
雾气进一步消散。
最后一条灰带滑过身侧,仿佛神秘的大门突然敞开,众人的视野豁然开朗。
脚下是浑浊的死水,古老的树木生长在水中,树干攀爬龟裂的纹路,树冠下垂,树枝缝隙间洒落光斑,落在水面上,浮动苍白的光点,像尸骸的颜色。
树根藏在水下,盘根错节,拱形隆起。
有的树根已经干枯,在水中硬化;有的仍然活着,像猎手潜伏在暗处,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用新鲜的血肉延续自己的生命。
道路崎岖不平,大部分淹没在水下,仅透出模糊的轮廓,随着水波摇荡,仿佛路面都在移动。
道路尽头座落宏伟的遗迹,一座废弃已久的要塞。
要塞以巨石和金铜打造,城垛、城墙被植被包裹,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颜色。
两侧建筑呈双子塔形,铜门夹在中间,卡住进入要塞的通道。
铜门上方有拱桥相连,桥上斜插数面旗帜和成排火把。
火把早已经熄灭,旗面残破不堪,旗杆在岁月中腐朽,爬满斑斑锈迹。
铜门共有两扇,一扇矗立,另一扇浸在水中。门后氤氲灰雾,看不清建筑轮廓,诡异、荒凉、寂静。
巫灵大军在要塞前驻足。
他们从不知道,荒域森林中竟有一座要塞。从建筑风格推断,极大可能出自血族之手。
“血族王室成员能自由出入荒域,在正统没落之前。”巫颍按住岑青的肩膀,在他耳畔说道,“这或许是你的祖先留下。”
“或许是,也或许不是。”岑青看向要塞,准确来说是看向铜门后。他有种预感,自己要寻找的金木应该就藏在那里。
然而,这一切是否太过顺利?
正这样想时,一阵嘹亮的象鸣声传来,随之有火焰冲过林间,在水面蒸发出大团白汽,冲散静谧的气氛。
“是魔族。”
继巫灵之后,魔族大军出现在森林腹地。
魔象走到队伍最前方,凭借庞大的体型开路。象群根本不惧水深,随意踏过死水,沿途踩碎树根,撞倒树木,强行开出宽敞的通道。
沿着象群开辟的道路,魔族军团陆续现身。
如在林外一般,两军再次碰面,气氛又一次剑拔弩张。
汲取之前的经验,双方都很谨慎,警惕地望向彼此,没有着急开启战斗。
“巫颍,我们可以打个商量。”奢珵驱使魔龙飞向前,主动脱离大军,摆明要和巫灵王谈一谈。哪怕在说正经事,他也不忘朝岑青眨眼,风流的做派一览无余。
巫颍不善地看向他,侧身格挡他的视线。
示意岑青留在原地,巫灵王的身影消失在巨鸮背上,独自出现在魔龙对面。
见状,奢珵挑起眉毛,笑容里满是恶意:“如果这是一个陷阱,你已经死了。”
“你无法杀死我。”巫颍悬浮在半空,一根冰柱在他脚下成型,如同一座高塔,稳稳地撑起他,“如果你想试试倒也无妨,我也很想杀死你。”
“真是缺乏幽默感。”奢珵挑了下眉,夸张叹息,“你这样无趣,像个老古板,难道不担心你的王后会受不了你?”
“那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巫颍丝毫不受挑拨,也没有太大情绪波动,“如果你只想说这些废话,我没时间奉陪。”
话落,他作势转身离开。
“等等。”见他真要走,奢珵终于摆正态度,表情变得严肃,“我的确有事和你商量。”
巫颍停下动作,兜帽遮挡下,表情淡漠地看向他:“说说看。”
他的态度足够轻慢,显然是在回敬奢珵的挑衅。
炎境之主暗暗咬牙,也只能忍下来,开口说道:“这里有梦魔的气息,我必须找出他们。所以,我提议暂时休战。”
“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巫颍掀起兜帽,目光冰冷,语气同样冷漠,“铲除叛乱者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你出现在这里,应该不单是为了土地吧?”奢珵意有所指地看向岑青,片刻后,重新对上巫颍的视线,“我们各有所需,此时动手没有任何好处。休战绝对利大于弊,你以为如何?”
闻言,巫颍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环抱双臂,貌似在斟酌。
“我同意暂时休兵,限于这次事情结束。”他终于开口,“同样的,你也要管束好魔族。至于别的,可以稍后再谈。”
“好。”奢珵十分清楚,这是目前最好的答案。
两人达成默契,各自抬起右臂,在半空中击掌。语言化作临时契约,缠绕两人手腕,约束双方大军的行动。
巫灵和魔族同有所感,看向彼此的目光仍不带善意,到底没有再互相攻击。
奢珵返回大军中,下令扩大搜寻范围,找出梦魔藏身的地点:“不要遗漏任何角落!”
他对梦魔的恨超出与巫灵争夺领土。
无论如何,他绝不容许这个族群继续存在,必须斩尽杀绝!
巫颍回到巨鸮背上,连续下达数道命令:“洛维尔,你负责指挥,提防任何异动。弗兰,戈雅,带一队人跟上我。”
“遵命,陛下。”几人同时领命。
魔族的誓言不值得信任。
由洛维尔调度大军,足以应对突发状况。
巫颍决定和岑青进入要塞内部,如果不出意外,那棵发疯的心木应该就藏在里面。
“陛下,我们和您一起去!”荆棘女仆追上岑青,坚持要求同行。
“好。”岑青点点头,不需要多作吩咐,巫灵已经各自带上一人,乘巨鸮飞向要塞大门。
越靠近大门,感觉越是古怪。
岑青目视对面的建筑,总感到十分违和。
古老,黑暗,神秘,符合血族的一贯印象。
可他就是感到不对。
“茉莉,我母亲提到过这里吗?”他转头看向茉莉,希望从女仆口中获取答案。
荆棘女仆认真回想,最终摇了摇头:“并没有,陛下。”
“那么,她是在哪里遇到金木?”岑青能感知到金木的存在,对方通过梦境侵蚀他的神经,他反过来也能捕捉到对方。他确信自己不会弄错,金木应该就在附近。这种违和感又该如何解释?
就在他陷入迷惑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啸,来自一个长有红翅膀的魅魔。
“陛下,我发现了梦魔的力量,就在那里!”她手指的不是别处,正是矗立在岑青对面的要塞。
梦魔的伪装巧妙异常,他们能通过寄生完美地藏匿起来,近乎无懈可击。
但也只是近乎。
魅魔天生是他们的克星,即便是蛛丝马迹,也能锁定他们的气息。
“这是梦魔制造的幻象!”
从大军越过沼泽时起,就已经走入梦魔的幻境。
这些梦魔极其特殊,他们寄生于这座森林,完美融入这里的环境,已经和森林融为一体。
只是不能确定,究竟是他们在汲取森林的力量,还是在被森林利用,成为金木达成目标的一环。
魅魔声音刚落,要塞中就腾起大量灰雾,漫射金色光束。
光辉向外扩张,瞬间达到极致。
无论巫灵还是魔族,凡被光芒笼罩,全都无法睁开双眼,遑论看清正在发生的一切。
唯一的例外是岑青。
遭受正面冲击,他没有丝毫动摇。
漆黑的眼睛仿若琉璃,表面覆上一层透明的膜,瞳孔中清晰映出一棵巨木的影子。
树身张扬金色,却被大量灰白的斑点覆盖。斑纹的面积飞速扩大,从树根、树干、再到树冠,几乎要将整棵树吞没。
黑气在树下涌动,扭曲的面孔破土欲出。
他们是梦魔,被金木禁锢的梦魔。
他们冒险逃入荒域森林,专为躲避炎魔的追杀。结果却落入森林的陷阱,成为金木的养料。
金木周围是坍塌的建筑,金属、巨石散落遍地,城墙仅剩下一截,城门断裂,压住陷落的石塔,火把粉碎,旗帜腐朽,每一处都破败不堪。
这才是血族要塞真正的模样。
光芒越来越亮,半点没有减缓的趋势。
森林中的沼泽开始翻滚,一条又一条树根凸起,全部来自金木。
这棵庞大的树木,根系盘踞大半个森林。荒域森林就是它的领土,因它而生,为它所控制。
泥浆持续翻滚,沸腾一般。
数不清的异魂浮出水面,头颅、肩膀、躯干、四肢。他们目光空洞,来自不同时代,其中还有血族,穿着数千年前的甲胄。
异魂现身之后,从四面八方聚向要塞,对两支大军展开攻击。
他们的攻势异常猛烈,彼此间形成配合,远非之前的战斗烈度可比。
巫灵和魔族很快发现不对,意识到这些异魂非比寻常。
“他们是战士!”
“亡灵军团!”
答案揭晓,更多异魂破水而出。
他们身躯透明,手持不同时代的兵器,不知疲惫地投入战斗。除非被打散击碎,再无法聚合,绝不后退半步。
随着异魂大批出现,森林从外层开始灰败,肉眼可见失去生机。
树木、藤蔓、苔藓、菌类,一切的一切都在瞬间干枯,风过时沦为齑粉。
森林的生命在被消耗,直至抽干。
战斗中,数道光柱笔直升起,冲击巫灵和魔族的队伍。
一道光柱恰好撞上巫灵王的巨鸮。
岑青感知到异常,几乎处于本能,探手抓住巫灵王的斗篷。
可惜仍未能挡住神秘的力量。
巫颍的怀中忽然一空。
黑发血族被光芒覆盖,刹那消失在他的眼前。
几乎就在同时,地面下陷,林中巨木倾斜歪倒,交错压在一起,分明要封锁前方道路。
巫颍眼中凝聚风暴,瞳孔完全变色,锋利的冰锥在他周身凝聚,暴雨般击向前方。
同时,一条炽热的火链袭来,焚烧挡路的巨木。
冰锥与烈焰交织,崩裂声不绝于耳。
巨木从中部断裂,绽开通行的缝隙,两道身影接连冲了进去,一前一后消失在众人眼前。
前者是巫颍,雪域之主。
后者是奢珵。炎境的主宰。
变故发生得太快,双方大军都未来得及反应。有人想要追上去,却被异魂挡住去路。
眼见巨木又开始封路,巫灵和魔族皆怒不可遏。
“让开!”
蓝光劈开森林,黑气平地升起漩涡。
恐怖的力量爆发,气浪似刀锋冲击,劈开大地,切断大片森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