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间多松树，树干洁白，但翘起一片片的树皮，就像炸鳞的鱼。


    银霜一眼看到树疤上褐色的松香，便伸出手来。


    “小侯爷，借匕首一用。”


    秦钰从靴子掏出一把短匕，将短柄递到银霜身前。银霜摘了几片宽大的树叶，将松香全都刮下，细细包起，丢入布兜中。


    秦钰好奇，但忍着没问。


    银霜走走停停，一会儿刮松香，一会儿摘野菜。嫩叶花骨朵、带着泥的草根、各色的小果子、树枝上的蛹，统统包起来丢入腰间的布兜里。


    “小侯爷，瞧见那棵大树上的鸟窝了么？”


    “瞧见了，怎么了？”


    “请小侯爷上去瞅瞅，看有没有鸟蛋。”


    秦钰心中早就不耐烦，没有动弹。


    “少造些孽吧，给野鸟留一条活路。”


    银霜翻脸回击。


    “那小侯爷不吃荤不就行了？”


    二人之间的冷气吓得鸟鸣声都停了。


    布兜已装满，银霜似乎忘了方才的不愉快，与秦钰并肩而行，沿着山道到了溪水边。


    秦钰蹲下身子洗匕首，银霜拔下木刺树皮做成了鱼钩与钓线，选了一处较深的洼地开始钓鱼。


    “小侯爷，麻烦你去上游扔石子儿，把鱼赶下来。”


    秦钰长叹一声，转头就走。


    等到秦桑江芷领着七八个下人下山的时候，银霜已经钓到了十几条巴掌大的小鱼，拿树叶子一包，丢进了布兜里。


    “这么小的鱼能吃吗？”


    “裹上面糊一炸，可香了。配上我刚采的野菜，你们今日有口福了。”


    “山里的野菜，那还行。马场的野菜我断不会吃的。”


    “回头叫小厨房熬点粥，走了大半天我都饿了。”


    “可以叫小厮先骑马回去吩咐嘛。我们回府之后换了衣裳，立刻就能吃饭了。”


    三人一聚头就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一边闲扯，一边沿着小溪下了山。


    “我们快回去吧，也不知道我爹生没生气。”


    “表妹你别担心，这次是表哥带我们来的，侯爷一定不会生气的。诶，表哥呢？”


    银霜身子一僵。


    “不好！我让他去溪水上游帮我赶鱼来着，忘记叫他了。怎么办？”


    三人面面相觑，望着高山，谁也不愿再上去一趟。银霜无奈，双手拢在唇边大叫。


    “小侯爷！该回家吃饭啦！快下山吧！”


    嘹亮的声音在山中回响，惊得道观的小道士四处张望。秦钰本还好奇银霜到底能不能钓上鱼来。可是此刻，他只能黑着脸独自朝着山下飞掠。


    一路上，银霜身上的鱼腥味熏得三人几欲呕吐。好不容易忍着不适回到侯府门前，江芷秦桑猴子一般跳下车就往里闯。可是，侯府新换的大门却紧紧关着，好半天才打开。


    府门打开的一瞬间，秦钰一眼就看到了一位满头珠翠的贵妇人。那贵妇人满面威严，面色粉白，可眼角眉梢却带着春意。


    “小侯爷回来了？时辰不早了，快去陪你爹用膳吧。”


    秦钰略一垂首，声音不辩喜怒。


    “多谢武夫人提醒，我还有要事，明日再向父亲请安吧。”


    武夫人微微欠着身子，忙笑道：“不急不急，小侯爷忙去吧，倒春寒可不要大意，多添两件衣裳。”


    秦桑撇了撇嘴。


    “这武夫人不是早就被我爹赶回老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江芷瞟了一眼银霜，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哟，二姑娘长这么大了？瞧瞧这花容月貌的，果然是个美人坯子！累坏了吧？快回去歇歇，喝碗热热的姜汤。”


    秦桑前脚刚走，这武夫人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


    “哎哟哟，表姑娘你穿的这是什么东西？还有你！别把你民间那一套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带进我们这地方，你是戏子还是伶人？我们侯府哪怕是只小猫小狗都调教的极好，在人前多叫两声都不敢，你这什么样子？大不成个体统！”


    银霜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脑瓜子有点懵。忽然，她想起了前几日老侯爷说的话，恍然大悟。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这是怕我太放肆，要在我头上放个恶婆婆压着。孝道大过天！我脸皮再厚也不能不听话啊。小猫小狗？贬损谁呢这是？”


    银霜眼珠一转，学着江芷附身低低的行了个礼。


    “拜见武夫人，头一回见面，儿媳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孝敬您，可巧，小侯爷送了我一兜子好玩意儿，您瞧瞧新鲜不新鲜？”


    银霜起身，大喇喇地凑了上去。武夫人问道一股浓郁的腥臭扑面而来，顿时浑身刺挠后退到照壁前，扶着青石大喘气。


    “行了，站在那儿回话！身上怎么这么臭，掉粪坑了？”


    银霜噗嗤一笑，伸手掏出一尾小银鱼晃了晃。这鱼竟然还活着，尾巴使劲一甩竟然跳了起来，一尾巴扇在了那武夫人的面颊上。金钿翠钗哗啦啦滑落在地。


    “哎哟我的老天爷！你这忘八羔子故意的是不是？反了天了你还！”


    江芷憋着一口气不敢笑，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银霜也是无比感叹。头一次看到这样亲民的当家夫人。骂起人来那叫一个爽利！好像把自己比下去了。


    一窝子丫头婆子挤在一起乱成一团，七手八脚把武夫人扯了起来。头发也散了，裙踞也脏了，脸上也湿哒哒黏腻腻的。


    银霜懂得，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遇见不人不鬼的最好不说话。


    “你们手脚轻着些，先扶着夫人回屋梳洗一番。若是一会儿带着这一身的鱼腥味儿伺候老侯爷用膳，怕是不好。”


    眼见着银霜满面肃然，拿起了当家夫人的气势。武夫人身边的婆子丫头当即应下。


    “有我在这里，轮得到你多嘴？与婆母顶嘴，是大不孝！”


    武夫人不知为何，就偏偏要站在大门后的风口里教训银霜。银霜已经被臭味熏了一路，耐心早就消磨殆尽。上前一步扶住了武夫人的右臂，身子自然的依偎在她披散下来的头发上。


    “夫人小心，千万别崴了脚。您是这侯府的当家夫人，谁敢不敬那是瞎了眼。儿媳这就服侍您梳洗。”


    “还没过门儿呢，自称什么儿媳？没规矩！以后得好好学起来了，免得出门叫人笑话。”


    江芷见状，三两步跑上前去扶住了武夫人的左臂。


    “夫人说的极是，听说鱼尾的刺里有毒，扎破了人身会溃烂留疤的。还是赶快回去细细查一查的好。”


    武夫人一愣，脚下生风，走得飞快。


    江芷看热闹不嫌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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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瞧瞧，侯爷请人来治你了。这下看你还怎么狂？”


    银霜摆摆手，一溜烟走回自己的松岩阁。


    忙碌到夜色昏暗，银霜刚刚把浑身的腥味都洗干净，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正在厨房烫野菜的时候，初一急急忙忙跑来。


    “少夫人，五夫人身边的丫头传话，叫您去伺候侯爷用膳呢。”


    银霜笑而不语。低头细细摆弄油锅里的小银鱼。


    半柱香过去，初一急的满头大汗。


    “少夫人，一直拖着不去的话，恐怕会闹出大事情来。说不定会罚您跪佛堂。”


    “别急，空着手去也是错。反正今儿一顿罚是免不了的。我没到，他们不会动筷子，让他们多饿一会儿，等食盒里的饭菜凉透了再说。”


    有事半柱香过去，连秦钰都等了好一会儿了。八仙桌上摆好了碗筷，却没东西可吃。老侯爷脸颊已经快掉到脚后跟了。


    “没规矩！叫我这侯府之主一直这样等着？你们是傻子？不知道先把饭菜摆上？”


    武夫人连忙起身忙碌，把软烂入味的汤羹浓粥摆在侯爷面前。把肥嫩的鸡鸭肉摆在秦钰面前。来来去去，带动了一阵阵的风。


    老侯爷打了个哆嗦，忽然问道一股腥臭味。像是从武夫人身上散出来的。


    “你怎么回事？身上怎么这样腥臭？”


    武夫人面目涨红，帕子一拧，委屈骂道：“都是那小蹄子使坏心眼儿，把臭烘烘的鱼往我身上丢。”


    老侯爷将筷子一摔。


    “死性不改！嘴里要是淡的慌就去啃两口盐。满嘴昏话，是当家夫人能说的吗？”


    “侯爷别生气，是我嘴刁。以后不说了。先吃几口粥吧，从前你最爱这口儿咸粥。”


    说着，武夫人舀了三勺火腿笋片粥，盛入小碗，端在老侯爷跟前。一入口，他发觉粥已经温了，鲜香气早就散尽，只留下了咸味。老侯爷重重放下了筷子。


    银霜带着四个丫鬟徐徐进来，略过老侯爷与武夫人那要吃人似得目光。盈盈下拜行礼问安。


    堂中一片安静，只有秦钰手撕鸡腿的声响。银霜没听见老侯爷叫自己起来，便跪在地板上抬起头来。


    “今日小侯爷带我们踏春，亲手采了些新鲜的菜，钓了几尾鱼，想让侯爷尝尝鲜。这不，我赶着就做出来了。初一，端上去给侯爷尝尝。”


    丫鬟将小巧的食盒打开，端出四盏花瓣一般绽开的金盘。每一片花瓣上都摆着绿油油水汪汪的拌野菜。酸香的气味散出，老侯爷喉咙一动。最后一盏金盘上是七八条炸的金灿灿的小鱼，老侯爷闻着浓郁的香气咽了口唾沫。


    银霜是懂得怎么给老侯爷消气的。几个花里胡哨的大金盘一摆，谁不喜欢？


    老侯爷瞥了银霜一眼，冷哼一声。银霜假装这冷哼是叫自己起来的意思，立刻起身站在了秦钰身后，准备伺候他用膳。秦钰后背一绷。


    “用不着，坐下吃你的饭。”


    银霜依言坐在了他身边。


    秦钰细细嚼着鸡腿肉，把鸡皮都扯下丢在了银盘里。忽然，他瞧见武夫人夹了一筷子野菜送到老侯爷碗中。他立刻认出，翠绿的野菜里，那红色珍珠一般的东西，正是白天他帮银霜掏出来的火蚂蚁卵。他顿时吓了一跳，甩手就把吃剩的鸡腿当暗器丢了过去，打在了武夫人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