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军中威信,家中私情

作品:《天子宁有种

    天幕低垂,日轮悬在西边军营高耸的寨栅顶上,将那粗粝的原木轮廓映成焦红的炭条。


    整个营盘被染上了一层肃杀而壮丽的血色。


    而在偌大的校场上,大部分兵卒已结束操练归营,唯余一人一马的剪影,在空旷的灰黄土地上迅疾移动。


    ——正是李奕。


    他如今身负京城营建、巡检内外的职责,又兼管着殿前、侍卫二司的军务,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掰成双倍来用。


    闲暇时光于他而言,已是弥足珍贵般的存在。


    但尽管如此,李奕却未曾荒废自己的弓马枪兵,每日里哪怕再忙,但在巡视军营的时候,都会抽空操练一番。


    因为他深知,一身战阵武艺是他在这乱世中,真正能安身立命的根基!


    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以此为基础而获得的。


    没有高平战场上的奋勇冲杀,没有忻口之战中的身先士卒……就没有他如今的显赫地位。


    就算现在的他已是禁军大将,打仗的时候不再需要他亲自冲锋,但人不能忘本,不能忘记自己从何而来、因何起家。


    此刻,李奕将繁杂公务、显贵身份暂抛脑后,如同最底层的阵前悍卒,与坐骑融为一体,在校场上腾挪折冲。


    胯下的战马通体乌亮,四蹄翻腾如飞,撒蹄驰骋间,带起漫天冻硬的浮土。


    马背上,李奕身形紧贴马颈,双腿控马如臂使指,人马似合为一体。


    他在颠簸疾驰中猛一拧身,强弓在臂弯间如满月骤开,弓弦发出刺耳的裂帛之声!


    咻!咻!咻!


    三支雕翎箭裹着厉啸离弦,流星赶月般钉入百步外的箭垛——尾羽顿时剧烈震颤,几乎不分先后地深深扎进夯实的草靶红心,箭尾犹自嗡嗡作响。


    紧接着,李奕猛地一勒缰绳,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他趁势旋身收弓,动作迅捷,毫无滞涩。然后驾马跃至兵器架前,抄起一杆沉甸的漆木大枪。


    枪杆入手的瞬间,一股冰凉寒意沁入掌心,但他却仿佛抓住了多年老友的臂膀,紧紧握在手中。


    一抖枪杆,枪出如龙!


    没有花哨的招数,唯有沙场千锤百炼的杀人技——扎、刺、崩、点、舞!


    沉重的枪杆搅动起冰冷的空气,发出沉闷压抑的破风声,卷起地上的枯草碎叶。每一枪都带着千钧之力,每一式都仿佛要撕裂这冻凝的暮色!


    疾驰、骤停、回旋、冲刺……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淬炼出的本能,力量爆裂,却又在严苛到分毫的自控中收发自如,毫不拖泥带水。


    汗水很快从额角沁出,在寒风中蒸腾起白气,紧贴在额角、鬓边,又被朔风瞬间吹冷,凝成细小的冰珠。


    而此时,校场边缘,一片肃然。


    有不少士卒聚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围拢着,所有的视线都紧紧锁在场中那道驰骋的雄健身影上。


    围观的众人眼珠圆睁,大气不敢稍喘。每一次挽弓引箭的瞬间,每一次惊雷炸裂般的枪刺,他们胸腔里的心脏都随之猛烈搏动。


    眼中流露出的,已远非寻常的佩服,而是隐隐带着几分敬畏……看着那道身影矫若游龙,招式间蕴含着沛然巨力,还有那对骑射的精准控制,直叫人头皮发麻。


    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喉头憋出一声嘶吼:“好!”


    瞬时引爆了围观的人群!


    顷刻间,震耳欲聋的喝彩声如滚雷般席卷四野——


    这不是对上官的谄媚逢迎,而是目睹神乎其技时,最本能、最纯粹的震撼与崇拜——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中,兵戈杀伐是最血腥的暴力艺术,武力则是最能让人折服的注解!


    一套枪法使尽,李奕收势而立,胸膛剧烈起伏,口鼻间喷出的白雾浓重,浑身筋络骨骼却在这搏杀演练中彻底舒展开。


    他挽了个枪花,将大枪稳稳插回兵器架,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校场外围那些士卒震耳欲聋的喝彩,如同涌动的潮水,一波波传递过来。


    李奕自然听得真切,也看得分明。


    要说他心底此刻没有一丝波澜,没有半分志得意满的畅快,那绝对是假话。


    事实上,这也正是他想要见到的效果。


    若要在军中建立威信,掌控一支如臂使指的精锐,不能只靠官阶地位的压制。那只能迫使士卒们低头,却不能真正令他们心服。


    除此之外,还要通过品德感召、能力证明和情感联结等各方面发力。


    李奕自认在品德方面,他要远胜过大多数的武夫,既没有残暴跋扈的性子,也从不苛责、虐待底层的士卒。


    而他的能力本领,更是不用多说……无论是个人的勇武,还是战场上的功绩,皆是一刀一枪拼出的声名,大伙儿全都有目共睹。


    至于维系和将士们的情感纽带,李奕采取的是最朴实的方法:下基层,察人情……从细微之处着手,博取普通将士的信任和敬服。


    因此,他并不满足于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而是每天都会辗转于各部营盘哨所,去倾听将士们的需求和困难,尽己所能地予以解决。


    说是作秀也好,亦或假意也罢。


    最起码在将士们眼中,李奕作为位高权重的大将,不再只是一个代表了命令和奖惩的符号。


    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如同涓涓细流般无声浸润着人心。


    就好比李奕现在当众操练骑射枪技,展现出一身卓绝的武艺,同样可以加深他在普通士卒心中的存在感。


    “节帅,您的武艺放眼整个天下,也挑不出几个能与您比肩的!这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术,那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徐胜适时上前,递上浸湿的温热布巾,还不忘送上一记马屁。


    “你啊……”


    李奕翻身下马,随手接过布巾,嘴角微微抿了抿,似有几分笑意。


    但他却没多说什么,只将湿热的布巾覆在脸上,深深一抹,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好了,时辰已经不早,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李奕的声音略带喘息,却透着沉静的力量。


    他抬头望了一眼西边仅剩的一缕昏红,暮色四合,寒气愈发深重。


    片刻之后。


    李奕唤来此处军营的主将,交代道:“营中值夜人员,多加两盆炭火。还有朝廷近日下发的被服,一定要保证人人都有。平日里,兄弟们若有什么难处,记得上报军司衙署,到时我来处置。”


    “是!属下遵命!”将领凛然应诺。


    ……


    踏出军营界限,仿佛踏过了无形的屏障,木寨辕门在身后渐行渐远。


    街道上的喧嚣声隐隐传来,虽隔得远,却带着人间烟火独有的气息。


    李奕端坐于马背,马蹄踏在冷硬的道路上,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哒…哒…”声。


    街面上的行人也稀疏了,两侧高悬的灯笼次第亮起,归家的人步履匆匆,身影在灯笼下被拉长又缩短。


    转过熟悉的街角,那座不算宏伟的宅邸已然在望。远远地,便能看见檐下挂着的那两盏透雕着缠枝莲纹的素纱灯笼。


    那灯火,不刺眼,却足以穿透凛冽的夜风,直直照进人的心底深处。


    李奕不免摇头苦笑,本打算今天早点回家的,没想到一番折腾下来,还是等天黑了才到家门口。


    但相比于平日里,今天确实算得上早归……二娘她们应该还没睡吧?


    当府门“吱呀”一声为李奕而开启,暖黄的光线混合着家仆恭敬的问候声下,他绷紧了一整日的腰背终于松懈下来。


    他勒住马,下马的动作带着归家独有的松弛。


    得知符二娘尚未歇息,李奕步履更快了几分,直奔后院而去。


    内宅正厅的门帘半挑,暖黄的光芒从内里流泻出来,伴随着隐隐约约的、棋子轻叩棋盘的清脆声响和几缕温软的谈笑声。


    李奕掀帘步入,厅内暖意融融,散发着灯油的馨香和淡淡的果点甜气。


    眼前景象令他哑然失笑:符二娘脱了绣鞋,倚坐在铺设锦毯的胡床宽榻上。她微微蹙着眉,目光紧锁着面前的紫檀木双陆棋盘,另一只手的纤指捻着一枚玉制的棋子,似乎正陷入沉思。


    而她对面,坐着身着家常浅色襦裙的两位侍妾——弦儿和左灵儿。


    二人皆是屏息凝神地注视着棋局。


    紧挨着符二娘的榻侧,嫂嫂郭氏也是含笑斜倚在锦垫上,手中捧着一只暖手的紫铜小手炉,目光温煦地望向陷入僵局的弟妹。


    灯影摇曳,将这一室融融暖意勾勒得分外柔和。


    “哈!”忽听得符二娘一声轻呼,带着一丝不甘,“不公平,你们两个对我一个,输了也不算……”


    符二娘似乎耍起了无赖,随即竟抬起一只赤足,佯作“踢”翻棋盘的顽皮姿态,引得郭氏和两位侍妾皆掩口轻笑。


    恰在此时,符二娘眼角余光瞥见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倏然抬眸,那双眼睛瞬时亮起光彩:“呀!郎君回来啦!”


    她脸上的蹙眉和不甘顷刻烟消云散,弯起嘴角绽开灿烂的笑靥。


    李奕望着那张在温暖光晕下明媚生辉的笑脸,以及厅内这幅和谐温馨的景象,内心仿佛都被这融融暖意温柔地融化、涤荡干净了。


    “阿郎!”“二郎回来了……”


    厅内的另外三女也连忙起身相迎。弦儿与左灵儿欠身行礼,而郭氏的动作则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不用管我,你们接着玩便是。”李奕摆摆手,语气随意。


    话虽是这么说,但几女自然不会无视他。


    弦儿和左灵儿互看一眼,悄然退至一旁,只留下符二娘仍慵懒地坐在胡榻上,笑盈盈地望着夫君。


    郭氏的脸颊却肉眼可见地泛起一层薄红,眼神也慌乱地垂向脚下厚厚的毡毯,手指不自觉地绞着帕子。


    “我…我就先回房歇息了!”她声音低微得几乎如同耳语,还未等李奕或符二娘出言挽留,她便几乎是拔腿就走向门口。


    郭氏步履匆匆,从李奕身旁擦过时,更是刻意侧过脸去,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地面,丝毫不敢与之对视,几乎是小跑着掀帘而出。


    “呃……”李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这段时间自己早出晚归……难道家中出了什么事情?疑问如同投石入水,在他心底泛起涟漪。


    “阿郎还未吃饭吧?奴婢和灵儿去吩咐厨下做些酒菜来。”


    弦儿本就心思剔透,识趣地拉起左灵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只留下帘栊轻晃。


    转瞬之间,方才热热闹闹、笑语盈盈的厅堂,便只剩下李奕与符二娘两人,以及那一盘未竟的双陆棋。


    符二娘见夫君望着帘外微露疑惑,便轻轻拍了拍身边的胡榻空位。


    “郎君快过来坐下歇歇!”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毫无掩饰的欢喜与依赖,那明媚的笑容轻易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李奕心头的疑云暂消,依言走到符二娘身边坐下,抬起手掌在那隆起的腹部上温柔抚过。


    他似乎能感受得到那股幼小生命的脉搏律动……六个月的胎龄,已经很显怀了,将宽大的襦裙高高顶起一个圆润的弧度。


    据左从覃所诊断,符二娘怀上的很有可能是孪生子——也就是后世说的双胞胎。


    这本是一件大喜事,可李奕在高兴之余,却也生出几分忧虑……这年头,女子生育是有很大风险的,生一个尚且无法预料,若是怀了双胞胎,风险更是要成倍增加。


    对此,李奕只能在内心祈祷,老天能把对自己的恩泽,惠及到妻子和孩子的身上。


    “郎君!”符二娘忽然开口,她将头倚靠在李奕胸膛,轻声道,“嫂嫂的事情……你总该给个准信了吧?”


    “啊?”李奕微微一愣,没听懂这话的意思。


    “你呀,难道现在还想要继续瞒着我吗?”符二娘有些不满道。


    李奕闻言,心念电转间,突然醒悟过来:莫非自己和郭氏的“私情”已经被妻子得知?


    想起郭氏离开时的表现,他觉得应该八九不离十……李奕略显尴尬,揉了揉鼻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


    符二娘见状,白了他一眼:“当初妾身未过门前,你和嫂嫂在府中那般…那般明目张胆,真当下人们全都是瞎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