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人，这一张面容，这一双眼睛，江景鸢不是第一次见，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有几分熟悉的。


    早些年还在宫中时见过，留了些模糊印象，她后来试着寻找，又怎么也找不到，仿佛这道白衣身影只不过是她一人的幻觉。


    多年后，她隐约感知到了“灾异”，却没有将“灾异”和多年前的白衣人影想到一块儿去。


    直到她在世外的雪地山林中隐居修炼之时，忽然的一个瞬间，这一道白衣人影自月下湖面走来的画面，飞闪过脑海。


    其实，她那时候也不能确定这一闪而过的画面究竟是真实还是自己的想象。


    但她和笙凉，和很多很多出世入世的生灵，齐齐听到了“灾异”荡开的声音。江景鸢一是心有困惑不解，二是难免会想着解决，就追着“灾异”四处奔波。


    直到“灾异”跑了裕国道兴城，她才真正又清晰地看见了“灾异”的模样，悬着的心落了地。


    原来“灾异”，那么早之前就再一次醒来了，并且还……不知是莫名其妙，还是某种预感，“灾异”还找上门来过。


    ——从前种种，江景鸢可以确信，“灾异”会有意识地躲藏和行动。


    想明白这些后，江景鸢又难免想到一个问题：


    “‘灾异’到底是什么？‘灾异’究竟是作为一个什么，游走在天上地下人世间？”


    她看见过“灾异”的模样，经历过“灾异”的可怕骇人之处。


    印象最深刻的无非是，微笑，和那一双似无波无澜、又好似蕴含世间无数浓烈情绪的眼睛。


    雪地山林中，她每每回忆起“灾异”时，想到那一双怪异的眼睛，总是会心惊胆战地下意识以为……


    那一双眼睛中，定然满是，怨毒、仇恨、痛苦、悲伤……很多很多。


    再不济也得是恐惧、不安、厌恶、嫉妒……


    无一例外都是这些如水鬼拽人一般的不好不详情感。


    半空，血红锁链发出“哗哗”破空之声、“咯吱咯吱”彼此摩擦声，如雷蛇游窜，密集成网。


    忽然，无数血红长影即将刺穿那道白衣人影之际，“咔嚓！”“哗啦啦——”血红锁链破碎，瞬间，化作星光洒落。


    星光点点间，层叠白衣被劲风吹起猎猎作响，高山巨石之上端坐的人影始终微笑吟唱，不躲避，不抵挡。


    她那一双满是复杂的眼睛定定看着江景鸢。


    江景鸢浅金眼眸轻颤了一下，也安安静静地盯着她。


    好半晌，江景鸢慢慢抿住嘴，心中骤然涌起一股淡淡薄薄的悲伤，眼眸鼻尖隐隐发酸。


    ……可是她如今忽然发觉，不是。


    不是的。


    江景鸢一时间定在了原地，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走逃跑。


    忽然，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看着那一双满含复杂又颇为纯粹的眼睛，这一双早已熟悉的眼睛，突然又变得陌生了，陌生得她甚至分不清这是一双眼睛，还是什么……


    江景鸢慢慢走上前，一步一步，竟然仿佛是主动走进那一双眼睛之中，走进那如漩涡、如海潮的浓烈情绪中。


    她只觉得自己是站在虚幻洪流中。


    身周无数海潮般的柔光来去，而她始终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安安静静。


    江景鸢轻轻抬起手，柔光从指尖飞闪而过。


    惶恐不安的浪潮一下一下拍打在她身上，江景鸢顿了顿，放下手，竟然抬脚走向虚幻洪流深处，头也不回。


    她一直走、一直走，墨发白衣飞扬，怨毒嫉恨与她擦肩而过，她从不甘中走过，又逆着恐惧不安的虚幻洪流，慢慢往前走。


    越是走，眼眸鼻尖越是酸得厉害。


    白衣墨发的少女走过了所有的恐惧和贪求，忽然站定，她微微抬起头，虚幻柔光萦绕在自己四周，江景鸢不禁瞳孔轻颤，眼眸之上水雾氤氲。


    江景鸢慢慢席地而坐，侧过头，身周虚幻洪流渐渐消退，显露出落座在巨石之上的白衣人影。江景鸢抬起眼，白衣人影也轻轻低下眼眸，四目相对。


    江景鸢急促眨了眨眼睛，憋着泪意，好仔细看清面前这一双眼睛。


    空灵吟唱声渐消，“灾异”对着她抿嘴微笑，一双似无情似有情的眼眸深深注视着她。


    满含……爱意。


    那一双眼睛中竟然满是爱意！


    小心翼翼的爱、恐惧不安的爱、痛苦挣扎的爱……


    复杂，又纯粹单一。


    “怨恨、嫉恨、羞愧、痛苦、不安……之下是恐惧，而如庞然大物般深埋心底的恐惧之下……”


    “是爱。”


    “深深的爱，深深的恐惧，是疯狂阻拦你，是太想保护你。”


    仿佛有无声之声、无言之言回荡在这一方天高海阔的小天地，传入脑海、心底，空灵婉转。


    “我是我最好的引路人，我是我最大的敌人。对于作为敌人的我，不要排斥抗拒、不要厌恶憎恨，甚至不必与我斗争……”


    “神、圣，爱天地众生万物，难道连自己都不能爱和包容吗？”


    “我用恐惧和愧疚阻拦我，是我太害怕我受伤，是我太想保护我……不要对这个‘我’百般苛责好吗？不要对这个‘我’喊打喊杀好吗？”


    “去告诉这个深深爱我的‘我’，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们不会再惧怕伤害了，请‘我’安心。”


    “安心吧，放心吧……”


    江景鸢坐在巨石之前的地上，侧仰着脑袋，望着“灾异”始终微笑的脸，霎时泪水滑落，喉间发出丝丝哽咽之声。


    她不禁抬起左手，要去触碰“灾异”，可在即将触及那素白衣袂之际，手又无力下落。


    一只白皙的手突然向下抓住她的手。


    江景鸢一愣，眨了眨眼睛。


    泪水薄雾滑落尽散。


    落座在巨石上的“灾异”微微弯腰，伸出右手，轻轻握着她的手。“灾异”微笑不变，满是爱意的眼眸深深看着她，慢慢张开嘴：


    “你好。”


    声音怪异嘹亮。


    江景鸢身形一颤，眼眸中瞬间又满是泪水，好半晌，才哽咽着慢慢回应道：


    “你，好……”


    江景鸢一手被“灾异”牵着，另一手撑着地面，起身，踉跄两步，近乎是摔一般地扑进“灾异”怀里，抱着“灾异”，如小兽般身形颤抖着呜咽。


    “灾异”轻轻低着头，一手如保护般环在少女的后背上，另一手一下一下抚着少女的头顶，将她往自己怀里护得更严实了些。


    “什么是怨恨呢？为什么人和众生会怨恨其他呢？人怨恨的真的是他人吗？”


    “人怨恨的是，他们身上那些被自己厌恶的特质自己也有，怨恨的是自己会怨恨，怨恨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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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有缺陷、不完美的自己，会被轻易动摇、影响的自己。”


    “不要再怨恨自己了好不好？不要再用怨恨来惩罚伤害自己了好不好？不要再依赖恐惧和伤害来保护自己了好不好？”


    无声之声回荡。


    “灾异”低着头，忽然轻轻开口，空灵轻柔之声婉转，不似先前那般顷刻间激起人心底深埋的恐惧不安，反倒温柔平和满是爱意。


    泪水止了，江景鸢整个人倚在她怀里，浅金的眼眸迷迷蒙蒙，一点一点合起，沉沉睡去。


    她骤然放松，疲惫上涌浮现，不躲不避走进疲惫深处，见到的又满是平和。


    抱着她的白衣人影眼眸轻阖，口中吟唱不息。


    …………


    广袤天地间。


    大小疏密有致的无数金光法阵隔绝天地，天穹与法阵碰了个两败俱伤，唯有狂风暴雨贯通天地、磅礴如浩劫。


    似是感知到了什么，天穹突然疯狂颤抖，发出一道似狠戾似凄厉吼叫，天穹疾速上升。


    上升、上升、上升，“上天”骤然又怒吼——


    “术汝！！”


    “上天”暴怒，气得整个天穹颤抖更为猛烈骇人，“你，你们——”


    术汝、汐鸟、一道道天上仙的飘渺身影在此等候多时。祂们看着“上天”，脸上神色或冷淡、或微笑。


    …………


    天穹之下。


    密密麻麻隔绝天地的法阵之上，金光一点点收敛，但仍然在天地一线岿然不动。


    天地山海间，无数生灵也随之一点点松懈下来，落地入水，停歇，慢慢陷入疲惫的迷蒙和沉睡。


    地上的众人或也“咚”一声倒头就睡，或慢慢席地而坐、闭目修炼。


    江景渐给自己灌了瓶丹药，瞬间传送出现在远方众人的面前，看向江未济，努力用着平静的语气问道：“江景鸢去哪里了？”


    江未济一脸麻木，眼眸失神，好半晌没有反应。


    江景渐皱眉，走两步到江未济正前方，又问：“江景鸢去哪里了？”


    啊……？江未济这时才注意到他，眼神呆滞发直地看着他，慢慢眨了眨眼睛，一副根本听不懂的模样。


    江景渐：“？？？”


    他眼眸中浮现出浓浓的震惊和不解，心说，这人这阵子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怎么今日忽然一见，这人就跟……心智上返老还童了似的。


    江景渐拧了拧眉头，叹气，懒得和江未济多说。


    他后退两步，侧头看向旁边，视线猝不及防扫过赵宁郁，赵宁郁脸上与江未济同样的麻木呆滞。


    江景渐顿了一下，眼尾嘴角抽了抽，满脸一言难尽的神色，再转开眼。


    最后，他又心累地叹了一口气，看向前方所有人，问：“江景鸢去哪里了？”这么多人，总有一个能正常交流的吧？


    “嗯？”盯着天、气势汹汹的红毛狐狸忽然注意到他，反应了一下，“哦”一声，说，“江景鸢她亲哥啊，别担心，江景鸢去解决一下‘灾异’的问题就回来了。”


    江景渐瞬间眼皮子一跳，“江……”难以置信般提高了几分声音：


    “你说江景鸢去——”


    “去解决一下‘灾异’啊。”小狐狸有些不明所以，语气疑惑，“有什么问题吗？”


    “！！！”


    江景渐两眼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