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十月。


    池早忍着疼,小心避开伤口,擦洗身体。


    等血迹和泥灰都洗干净了,才拿过打着补丁的长袖衣裤换上,端盆走出隔间。


    外面,正在洗漱闲聊的学生瞬间没了动作,卫生间只剩哗啦啦的水流声。


    池早抿了抿唇,垂着头,迅速往外走。


    “哎,听说了没,她昨晚又被公安抓了。”


    “真不知道怎么想的,学校发的补助省着点完全够用,非要投机倒把和人打架,真是丢脸!”


    “也没见她怎么花钱啊?你看她穿的,比我们村的五保户都破……”


    议论声不停的从身后传来,池早还带着伤的脸上,却只有习惯后的麻木。


    “306池早,接电话!306池早,接电话!”


    楼下,宿舍阿姨的大喇叭喊了起来。


    池早步子一顿,赶紧忍着疼,小跑下楼。


    “喂?”她拿起话筒,另一只手攥着衣角。


    “喂什么喂!接个电话都这么磨蹭,你怎么不去死!”


    话筒里,几乎是在池早说话的同一时间,就传来池砚彬不耐烦的叫骂声。


    “对、对不起,我……”


    “闭嘴,谁要听你说这个!”池砚彬打断她,“百货商店新出了一款录音机,你赶紧去给我买,今晚就要!”


    “录音机?多、多少钱?”池早小心翼翼的问,“你知道的,今天妈过生日,她之前说想吃那种奶油蛋糕,我的钱都拿来买蛋糕了,只、只留了几块钱生活费。你要录音机是做什么,不急的话能不能等下个月我……”


    “没有就去借,借不到就去抢!别给我说什么做不到,我告诉你池早,我姐是为了救你才死的,这是你欠我的!别忘了,今天可不止是妈的生日,也是我姐的!你敢不给我买,我姐死都不会瞑目!”池砚彬再次打断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你什么你,你就是个扫把星!我姐死了,你凭什么活着?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嘟嘟嘟”,电话挂断了。


    池早嘴唇颤动,眼眶通红的放下话筒。


    是啊,死的为什么不是她呢?


    五年前,她被告知出生时抱错,自己其实是城里干部家庭池家的孩子。


    就在她高兴能远离虐待她的养母,回到亲生父母身边时,那个和她互换的女孩池珍珍,在来乡下接她回城的路上,死了。


    为救她而死。


    所以,虽然所有人都怨恨指责她,池砚彬一次姐姐都没叫过自己,池早却并不怪他。


    因为他说的对,这是她欠的。


    一时想不出短时间还能去哪儿弄到大笔的钱,池早咬唇,眉头紧皱。


    忽然,她想起以前偶然听说的事,连忙出了学校。


    医院,血液科。


    “护士,我急用钱,你再抽点吧,我可以的。”


    池早眼见护士有要拔针的意思,赶紧压低声音道。


    护士瞄她一眼,“小姑娘是第一次吧?一个人一次最多抽400ml,多了会死人的。何况你还这么瘦,身上还带着伤,要钱不要命啊?”


    说着,见池早一双眼睛又大又黑乖乖巧巧的样子,想了想压低声音:“卖血可不是啥好事儿,这回我给你用的新针头,以后可别再来了。”


    “还有,伤口就这样放着可不行,会感染的。赶紧去买点药擦上,啊?”


    池早当然知道卖血不是好事,但不是没办法了吗。至于买药,扛扛就过去了。


    从血头手里拿了钱,被明晃晃的太阳一照,池早单薄的身形晃了晃,感觉全身都凉嗖嗖的。


    但看着手里比预想中多很多的钱,又有些高兴。


    她先去买了录音机,幸好是高价货,不要票。


    又给爸爸和大哥一家都精心挑选了礼物,剩下的钱小心收起来,打算明天寄给池珍珍的父母。


    去蛋糕店取了预定的蛋糕,池早有些开心,这是她一年中,极少有的可以回家的日子。也不知道爸妈的身体怎么样了。


    心里想着,她步子越快,丝毫没注意从不远处岔路口飞快行驶过来的车。


    “嘭”一声,伴随路人的尖叫。


    “嘀铃铃。”


    电话响了。


    池锦年拿起话筒:“你好,哪位?”


    “你好,我是公安。请问是池锦年家吗?”对面问道。


    “对,我就是池锦年。有什么事?”


    “池早是你女儿吧?她出车祸了,正在医院抢救,需要输血。你们家属赶紧过……”


    “喂?喂喂!”池锦年打断对面,“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你……”


    哐,他把话筒挂上。


    “爸,谁的电话,怎么了?”池砚彬问,臭美的摆弄着头发。


    他妈许琴和大哥池砚辉也好奇的看了过去。


    “公安,”池锦年说,低头整理刚换的新衬衣袖子:“池早出了车祸要输血,让我们赶紧过去。”


    屋里静了一瞬,许琴眉头微蹙,很快又看回镜子里的自己,“砚辉,你看妈穿这件衣服去怎么样?会不会太素了?”


    池砚辉端详几秒,“是有点,不然还是穿那件红色的吧,看着喜庆,人也精神。”


    他刚说完,电话又响了起来。


    池砚彬抢先接起,“人死了吗?没死就让她赶紧去死!我们忙着呢,没时间管她的屁事!”


    说完,他扔下话筒,干脆利落拔了电话线,心道可惜录音机还没到手。


    “都收拾好了吗,快点,时间赶不及了!”不知是谁催促了一句。


    医院,抢救室。


    “怎么样,家属还有多久到?”医生皱眉问匆匆进来的护士。


    护士眉眼神色复杂:“家属不来,说没时间管这些事。”


    手术台上,不知道是不是太疼了,池早并没有失去意识。


    她听见护士的话,怎么说呢,意外又不意外吧。


    毕竟这些年,不管她多渴望亲情,怎么拼命讨好,家里人也从来就没有原谅过她,接受过她。


    现在也好,她死了,就当偿命了吧。


    只是可惜,对于这些年里给过她帮助的那些人、那些事,她都没办法报答了。


    想到这,池早想起先前被推进抢救室的路上,听见有人惋惜,有位解放军同志受伤失明的话。


    她眨了下眼睛,艰难的抓住身边医生的衣摆。


    “捐……膜,解、解放……眼、睛,角……”


    她语不成句,声音极轻。


    但凑在她耳边的医生还是听懂了。


    又见她手指微微指着外面,明白过来,“你想捐眼角膜给正在医院的那位解放军?”


    池早眨眼,滴——心电图仪发出长鸣。


    可预想的死后虚无却没有出现,取而代之是人来人往的大厅。


    池早悬在半空,心道自己这是变成鬼了吧,就在人群里看见了池家一家人。


    他们都在,正带着几分急切的不停看着前方。


    “爸,妈妈。大哥,砚彬?”池早惊喜,心想做鬼好像也不错,还能再见到亲人。


    她开心的凑上前,刚试探着想要摸摸妈妈的脸,就见她突然眼眶通红,又哭又笑的快步穿过自己往前跑去。


    “珍珍,珍珍!呜呜呜,妈妈的宝贝女儿,你真的还活着,你没事!你……”


    珍珍?


    什么珍珍?还活着又是什么意思?


    池早有些迟钝,感觉脑子都不会转了。她朝许琴跑动的方向看去。


    轰!


    那个明明只见过一面,却到死都不敢忘的身影映入眼帘的瞬间,池早才知道就算是鬼,在巨大的震惊中也会大脑空白。


    池珍珍,真的是池珍珍!


    “妈妈!呜呜呜,我好想你!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没有受伤失忆,就不会和你们分开这么多年……”


    前方,池珍珍的声音响起,再一次证明了她活生生的存在着。


    “胡说!你有什么错!要错也是那些坏人的错,是池早那死丫头的错!你就是太善良了!”


    “呜呜呜,我可怜的珍珍,怎么这么瘦,是不是在国外学习交流的几个月没好好吃饭?”许琴紧紧搂着池珍珍,爱怜的看着她失而复得的宝贝。


    其他人也都红着眼睛围着她,激动的说着话,可池早却顾不上听了。


    她的眼前正像电影一般,飞快闪过池珍珍过去五年多的一幕幕。


    没有受伤、没有失忆,所谓惨死更是安排好的骗局!


    所有的一切都是池珍珍的精心策划,只为了道德绑架她,让她内疚赎罪,被父母兄弟怨恨指责。


    而她自己,却可以活在所有人的心里,永远霸占大家的宠爱。


    弄明白了一切,池早目眦欲裂,恨的灵魂都在颤抖。


    贱人!竟然诈死,害她这些年被一口一个扫把星,一口一个杀人犯的咒骂。


    害她为了赎罪拼命赚钱,甚至不得已去卖血!


    而她的亲生父母,以为池珍珍死了时痛恨她,知道池珍珍还活着后,又放着车祸濒死的她不管不问,反而高兴的来接一个骗子!


    为什么?她这些年做的一切,就是块石头都能捂热了吧,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她!


    明明她才是池家的亲生女儿,明明是池珍珍她妈故意偷换了孩子,还虐待了她十八年的啊。


    为什么!


    池早想不明白,她疯了一样冲上去大吼,想要质问父母、揭穿池珍珍的真面目。


    可这时她才发现,她根本触碰不到任何人,说的话也没人能听见。


    更甚至,身体竟然一点点变的透明,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不!不!


    “姐,你还不知道吧,池早那个扫把星,出车祸啦。”


    意识彻底消散前,她听见下方池砚彬幸灾乐祸的声音。


    啊啊啊啊!不!


    为什么让她知道了真相,却又让她报不了仇!


    为什么!


    下辈子!


    如果能有下辈子,她愿意用所有,换一个亲手将池珍珍送入地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