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半生瓜,半生茶

作品:《与宿敌共掌市舶司后

    史鸿达强颜苦笑道:“鬼掩眼,鬼掩眼!那天我在这儿喝苦丁,忽觉得这苦后回甘还不错。”


    明桂枝追问:“当日……发生何事?”


    她一直相信世上没有完全失败的商品,只是缺乏能发掘它们卖点、适配它们受众的人。


    史鸿达既然选了苦丁,必定有打动他之处,可惜他缺乏专业的商品运营思维,错过关键。


    眼下,兴许有机会一展所长,明桂枝感到手心微微发烫。


    “当日呀……”史鸿达沉吟好一会儿,道:“我收回一笔陈年旧账,颇有些伤春悲秋。”


    “这不是好事吗?你悲伤什么?”


    他旁边高瘦老者问。


    史鸿达摩挲着翡翠扳指裂璺,茶汤在粗陶碗里晃出圈圈年轮。


    “那年腊月,我借他四百两银子周转——”长长叹息声,惊落梁间积尘:“前年,我要钱银度过难关,揣着借条到扬州,雪片子往领口灌,他家炭盆烧着南洋银针炭,见到是我,砰的一声把门摔上。”


    檀木商为他添半盏茶:“后来呢?”


    “后来我押了祖宅,硬是撑过来了。”


    “撑过来就好。”


    “年初我摆寿,大宴亲朋,那人带着他那四百两银子,不请自来。”史鸿达掀开账本,某页夹着的枯山茶正压在“肆佰伍拾两”处:“哦,还添了五十两利钱。”


    茶寮又静了。


    半晌,卖炭老翁叹笑道:“看开点,雪中送炭,换得来锦上添花,也不亏了。”


    史鸿达咧出满口黄牙:“我哪里看不化?只是那日我嚼着苦丁叶对账,忽觉这涩味像极了人生——”


    他指尖蘸茶汤在桌面画出一个人形:“顺景时的我,与落魄时的我有何区别?我没变,我还是那个史三,变的只是时势。那些人贪图我当下的势,并非看重我本人,时移势易,所以换了脸色。错不在我,错也不在他。”


    众人若有所思。


    “想通了,便看化了。”史鸿达径自莞尔:“我们商人守成为先,畏惧高低起落,但有些关节若未经历到,便品不出当中妙处。这苦丁——" 他指尖挑起蜷曲的茶叶,叶脉在暮色里泛着尸斑似的褐,“年轻时当它是穿肠药,年过半百才咂摸出,这苦味原是要就着风雪咽的。”


    “唔……大概今生有些事,是提早都不可以……明白其妙处。”


    明桂枝捕抓到一丝灵感,喃喃自语。


    片刻,她抬眼看向史鸿达,眼神坚定。


    赵斐一直留意明桂枝,此刻不由心中微微一动——


    “他”眸中有火、有光,生猛炽烈。


    令他心悸。


    明桂枝问:“三爷,你敢不敢再搏一次?”


    “搏什么?”史鸿达问。


    明桂枝微微挑眉:“再卖一次苦丁。”


    “不,不了!”史鸿达连连摆手。


    “三爷,这世上没有失败的商品,只有失败的商人。”明桂枝凝视他道。


    史鸿达笑道:“小公子,激将法不顶用,三爷我不愿认栽,但也不想同一个坑栽两次。”


    明桂枝将茶盏往案上一搁,踱到竹篾窗前,指节叩了叩被虫蛀出星点的窗棂,漫声问:“三爷可爱吃苦瓜?”


    史鸿达正捏着翡翠扳指对光瞧裂璺,闻言一怔。


    茶寮外蝉声泼天,日光从竹帘缝漏进来。


    他眯眼,咂了咂舌,仿佛真嚼着苦瓜:“说不上爱,倒是隔些时日不吃,喉头便痒痒地念——那苦味后头跟着的甜,比蜜饯子还勾人。”


    “你年少时呢?”


    “呸!躲都来不及!”话茬子一扯,陈年旧事如晒干的苦瓜片簌簌落进茶汤。


    他记得灶台上铁锅呛出青烟,父亲颠勺时苦瓜片在油星里翻飞,像绿玉碎在琉璃河。


    兄弟们总趁盛饭时把苦瓜拨到碗底,再偷偷埋进泔水桶。


    老父举着竹筷敲他们的头,敲得当当响:“小后生舌头金贵咯,尝不得人间真味!”


    “我兄弟几个从小惯养,吃不得那苦味……老爹总笑话我们少不经事,不懂得苦瓜的好——”


    明桂枝倚着窗棂轻笑,饶有兴味地看向他。


    檐角铜铃忽地叮铃,惊得梁间一只灰蛾扑棱棱撞进光柱,翅上金粉簌簌洒落,恍若那年被竹筷敲落的苦瓜籽。


    史鸿达喉头一哽,翡翠扳指磕在茶盏沿上,“当啷”一声脆响,他抬手揉了揉鼻尖,眼尾褶皱里洇开一抹红:“……阿爹他年轻时,是不是也嫌这玩意儿涩口?”


    明桂枝不语,只侧身望向窗外。


    日头斜过官道,勒杜鹃的影子被风撕成碎金,泼在石板路上晃荡。


    檐角铜铃哑了声,几片流云凝在半空,像白瓷碗沿搁凉的脂膏。


    “苦瓜有个诨名,叫半生瓜。”


    她忽然开口,指尖掠过窗棂上蛀虫啃出的星点小孔。


    方才史鸿达说“品不出妙处”时,她耳畔忽地浮起那首名唤《苦瓜》的流行曲。


    词句记不真切,只余一句在舌根打转——“大概今生有些事,是提早都不可以,明白其妙处。”


    半生瓜与苦丁茶,异曲同工。


    苦涩味在舌尖漫开锈味,她低头轻笑。


    这世间的苦,都是一把钝口的刀。


    有人被它硌碎了牙,有人却拿它雕出回甘的花。


    史鸿达捏着茶盏的手一颤:“半生瓜……这诨名怎讲?”


    “年少时恨它穿肠苦,等咂出回甘了,半辈子也磋磨过去了。”


    风吹过。


    檐角铜铃叮当一声,惊得史鸿达眼底浮起层薄雾。


    他慌忙仰头灌茶,苦丁的涩味却裹着旧事呛进喉头。


    十二岁那年,家中典当行叫人坑了货,债主堵门的铜环声比年节鞭炮还响。父亲在外奔波三载,赎回祖宅那日,灶上蒸了一碟苦瓜,水汽氤氲里浮着几粒枸杞,红得像债主按在契书上的血指印。


    少年的他摔了筷子:“晦气东西!”


    父亲枯坐半晌,命人撤了菜,眼尾皱纹堆成晒蔫的苦瓜瓤:“老三,爹盼你一辈子嫌它苦。”


    茶汤在喉头滚了又滚,终于回甘。


    史鸿达蓦地懂了——


    哪是什么未卜先知,不过是父亲早被世道腌透了,酸苦沤进骨髓,才知世间的甜不过人生一二。


    他当年摔碎的岂止是筷子,分明是老人藏在苦瓜瓤里那点妄念。


    泪珠子砸在翡翠扳指上,“啪嗒”一声,裂璺里渗进咸涩。


    满堂茶客垂首敛目,碗沿磕碰声窸窣如秋蚕食桑——市井人的慈悲,是假装看不见旁人的碎骨头。


    赵斐瞥了一眼史鸿达,若有所思,定定看向明桂枝,才转头看向窗外。


    外头勒杜鹃开得泼辣,花影在他眸底投下浓稠的绿,像一潭吞了太多秘密的沼泽。


    她别过脸,佯装掸去袖口茶渣。


    赵斐的目光太重,沾上身便似湿透的棉袄。


    甩不脱,晾不干。


    明桂枝指尖叩了叩茶案,苦丁茶汤荡起细纹:“苦瓜是半生瓜,这苦丁茶——何尝不是半生茶?”


    史鸿达浑身一震,霍然起身,茶寮竹梁被他拍得簌簌落灰:“妙!妙极!”


    他赤红着眼在逼仄的过道里打转,布鞋底碾着碎瓜子壳咯吱响,“半生茶……半生茶!这名头比庙里老和尚打的偈语还勾魂!”


    忽又顿住,枯枝般的手指揪住发髻:“可怎么吆喝?……‘半生滋味’?不……‘半生甘苦’……?啊,不,不……要怎么与客人说?”


    堂茶客面面相觑,独明桂枝噙着笑拈起一粒盐渍梅子:“三爷,送我赠你一句广告吧。”


    “广告?”


    “对联,我赠你一副对联。”明桂枝转头唤小二取笔墨,眼角却瞥见赵斐袖口露出的半截霜色腕骨——这人端坐如青瓷观音,偏生眸光似浸了冰碴子的刀,正冷冷削着她的后颈。


    狼毫笔杆在掌心转了个圈,倏然顿住。


    毛笔字她练过,还写得不算差。


    不过,她不知道原身的笔迹。


    赵斐却有可能知道。


    明桂枝眉头一皱,计上心头,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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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杆往赵斐跟前一递,腕子悬得恰到好处,既像恳请,又似挑衅。


    “允书兄写得一手好字,颜筋柳骨,昆玉岂敢班门弄斧?”


    这招虽兵行险著,但明桂枝有九成把握——若是赵斐的字真的极好,她则蒙混过关;若他的字写得一般或者明松枝从来没看过他的字,他大不了也就当自己谄媚奉承。


    总归不会露出马脚。


    万一他真的起疑,到时候再算。


    赵斐盯着明桂枝,仿佛瞧着条吐信的银环蛇:“写得一手好字?”


    茶寮灌进一阵穿堂风,他月白襕衫的袖口翻卷如浪,露出手臂一道淡青旧疤——像是被什么利器生生刮去一块皮肉。


    明桂枝不知哪里有错,只好强装镇定,笑着与他对视。


    “写什么?”


    僵持俄而,赵斐接过笔。


    指尖与明桂枝一触即分,冷得像腊月井台上的薄霜。


    明桂枝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上联是:常恨半生多契阔;下联是:万幸回首有余甘。”


    史鸿达猛拍大腿,震得茶案上青瓷盏跳了跳:“好一个‘常恨半生多契阔’!这半辈子都在码头送茶船、城门口接货单,可不就是‘契阔’二字刻在脊梁骨上!”


    卖生丝的老头啐了口瓜子壳:“上联忒丧气!咱贩夫走卒哪个不是脚底板磨穿?要我说啊——”他默念下联,“得亏有这点甜头吊着命,要不早跳大运河喂王八了!”


    茶寮霎时炸了锅。


    布庄掌柜挽着杭绸袖口嚷:“三爷,这茶名头比月老祠的姻缘签还玄乎!咱们合作,先给我留十担,回头往绸缎里一裹,就叫‘半生锦绣’!”


    米铺东家踹翻条凳挤过来,指甲缝里的糠皮簌簌往下掉:“狗屁锦绣!要配就该配我家无锡香稻,煮一锅‘余甘粥’!”


    棺材铺老板阴恻恻插话:“不如刻在‘幺二三’薄棺上,就叫‘契阔长眠’……”


    话没说完,被茶客们按着灌了满嘴苦丁茶。


    明桂枝倚着竹柱轻笑。


    檐角铜铃叮咚乱响。


    茶寮喧闹声更甚。


    穿堂风卷着苦丁茶的涩味掠过官道,勒杜鹃花瓣混着碎账纸漫天飞旋,恍若谁把半辈子的契阔与余甘,都撕成了清明撒的纸钱。


    蝉声在燥热里突然拔高,惊落一串蛛丝——正巧悬在赵斐眼前晃悠,像道未干的墨痕,劈开他眸中寒潭。


    一滴松烟墨从笔尖坠下,正落在“余甘”二字上,晕成只黑黢黢的眼。


    书法刚劲有力、矫若蛟龙,明桂枝忍不住赞道:“好字!”


    赵斐执笔的手僵了僵,深深吸了一口气。


    明桂枝把对联递给史鸿达:“三爷,可愿再搏一次?”


    史鸿达双手接过来时,指尖发颤,他眼珠子亮得瘆人,活似当铺掌柜瞧见了前朝的鎏金佛:“回杭州就叫人刻匾!纸包拓这对联,檐下挂横竖双匾——横匾刻‘半生茶’……苦丁茶从此就叫‘半生茶’!”


    蝉鸣忽地哑了。


    赵斐的月白襕衫在竹帘缝里一闪,冷如刀锋劈开日头。


    他起身时袖口扫落茶盏,青瓷碎在明桂枝脚边,溅起的残茶沾湿她袍角,像这个雨季墙角窜起的爬山虎须。


    “公子真神了!”史鸿达还在絮叨,翡翠扳指磕着卷轴轴头“咔咔”响,“史三贩茶半辈子,竟不知苦味能熬成金字招牌……”


    明桂枝举杯,以茶代酒:“世上哪有什么废品,只有不懂点石成金的手。”


    “是极!是极!”史鸿达也举杯回应:“明儿就找匠人凿模子,‘半生茶’三字得用狂草,泼墨似的才够劲——”


    话音未落,赵斐的嗓音已刺破喧嚣:“启程。”


    二字落地,茶寮一息间静默。


    小二拎着铜壶僵在过道,壶嘴滴下的水珠砸在石板,弹起星星水珠。


    明桂枝的茶盏悬在半空,终究没敬成。


    她朝史鸿达匆匆拱手,袖口带翻了盐罐。


    雪粒子似的盐末撒在那上联,恍若给半生契阔蒙了层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