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第 66 章
作品:《山吹[破镜重碎]》 没空理会那莫名熟悉的脚步声,阿双于黑暗中迅速闪身,灵活地靠近。千百次苦练,只为此刻。
黑暗中,骨刀锋刃一亮,便直逼山神。
锋刃划开血肉的声音,接着是滴答滴答血液流出的声音,肉体凡胎的山神受了伤。凭借微弱的光和触感,阿双确认她刺入了对方的肩膀。
来不及细想,她迅速拔出骨刀,向对方的咽喉袭去——
“呃啊......”苍老沉重的痛呼。
——刀尖在颈间堪堪停住。
“是你?”阿双气息不稳,人血的味道扑面袭来,她勇往直前的锋刃彻底落地,“你怎么在这?”
那人缓缓吹亮火绒,光一照,露出沟壑纵横的脸,——是傩巫。
他点亮山洞侧面的火把,掏出药粉和布条,粗粗盖住肩膀的伤口。
借着火把的光,阿双才看清山洞的全貌。山洞四周雕刻着蒙村独有的文字,从内往外,顶端刻着许多名字,——那是每一任新娘的名字。
最外侧是蒙村的祭祀词:瓜瓞绵延,家族畅旺。
而斑驳不堪的四壁中央,是个半人高的日晷,正中插着细长尖锐的晷针。山洞内不见日光,唯有四周的火把静静燃烧,可这日晷的奇妙之处便在于,光不动影动。
换言之,这日晷不依赖日光,影子却在一格一格地跳动。
傩巫捂住伤口,却不见什么慌张的神色,气定神闲地在日晷旁坐下。
他指指她手中的骨刀:“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老实。”
阿双心里升腾出无从解读的不安,明明站在火把旁,背脊却攀上寒意:“根本没有山神,对不对??根本没有山神,是你杀了那些新娘!!”
“都猜错了。”傩巫凉凉道。
她本想继续追问,却在石壁上看见了母亲的名字,她不自觉靠近,看着上面刻得歪歪斜斜的名字。
那是她母亲亲手所刻。
阿双抚过石壁凹陷处,咬着牙问:“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你再四下看看。”
傩巫没理会她的问题,而是放松地靠着日晷,仿佛笃定阿双和前面的新娘不会有任何区别,哪怕她握着刀。
这份胜券在握的姿态,让阿双越来越不安。
她谨慎地绕着山洞走,贴近石壁去读上面的字,火把蒸得她脸热,靠近石壁的皮肤却处处生寒。
洞内的许多名字她都认识,于是每个名字上都仿佛长着人脸,有比她现在小许多的妹妹,有与她母亲同年的中年女人,更有早已耳背的老妪。
她一步步走过,越靠近洞口,名字越陌生。
最外侧,不再是名字,而是一行看起来上了年头的小字,是第一任新娘刻上去的,字迹不那么整齐。大概被许多人摸过,石面光滑,刻痕越发浅淡,写着:天佑我儿。
整个山洞透着血腥气,却未见什么明显的血痕,唯有这四个字上,血迹斑斑。
看样子是反复有人用鲜血淋漓的手摸上去,才会变成这样。
鲜血沁入石头,呈现出瘆人的锈红。
她伸手触摸,那些红经年累月渗入,根本无法擦去。
她声音颤抖:“你......到底是怎么逼迫......”
“逼迫?哈哈哈....?你说逼迫??”傩巫像听到什么荒诞至极的事情一样,仰天大笑,“逼迫可不能解决问题,要知道,我们的祖先可都是智者。”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也会死的,和她们一样。”
“别卖关子!!”
傩巫从她的气急败坏中获取了某种愉悦,终于大发慈悲地为她解答:“这世上没有山神新娘这种东西,这是个谎话,但除了这个,没有别的谎了。”
“那她们.....为什么会死?”
傩巫指指墙壁:“看不出来吗?自戕。”
“怎么......怎么可能?!我阿娘她不会自戕!!她嫁给山神之前还告诉我们,她会祈求山神让她回来!!实在不行就逃出来!她一定会......”阿双克制不住地颤抖,“她一定会在我们睁眼前回到家里......带着愉树钱回来,给我们烧香喷喷的饼子......”
她越说越没底气。
“山神是真的,就在这日晷下面。”傩巫没理会她,自顾自地开始讲故事,“但山神不是什么好东西,是灾星,不是守护神。”
近千年前,蒙村还不叫蒙村,是个四山环抱,不与外界接触,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五谷无需照料就遍地生长,甚至能自石头中长出,河流内徒手便能捞起鲜鱼,掬一捧河水,水便刹那变为甘露琼浆。
某日,村内人好心收留了一位被猛兽所伤的女子,悉心照料,在她伤愈后才将她送走。
可这女人并非良民,是附近山寨的山匪之一,她记住来路,带着所有匪徒杀入蒙村。
按照惯例行事,屠村,占地。
守护此地的山神震怒,土地震颤不止,巨石自山顶滚落,大雨落下,山洪与泥石流轮番爆发,山匪损伤惨重,却怎么也无法离开此地。
但凡山匪有一息尚存,神罚便无止无休。
那一代傩巫依靠通灵的本事,于恶灵处习得禁术,——封印山神的禁术。
火光微弱的山洞内,日晷的影子以一种恒定的方式前行,昭示着时间的流逝。
一滴冷汗自后颈滑至腰侧,阿双遍体生寒,双唇颤抖着说出可怕的推测:“我们......我们是山匪。”
傩巫无言默认。
“什么......”阿双几乎不会说话。“什么是禁术?”
“自然是,以命相换。”
“若有人自愿奉献,配以众人之愿,便可封印山神,停止神罚。”傩巫低沉的声音犹如诅咒,“我们的先人,也就是那位引路的女人自愿奉献,献出全身鲜血与精魂,救后世于水火。那之后,山神便被封印在日晷之下,只要每月牺牲一人,便可保我族万世无忧。”
阿双颤声问:“这和山神新娘的谎话有何关系?!那女人又为何甘愿......甘愿牺牲?”
傩巫以一种古怪的眼神望向她,忽而问出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想最后看看你的孩儿吗?”
阿双脱力般地跪坐在原地。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你我先祖的智慧无与伦比,于生死关头想出这样绝妙的点子。”傩巫笑着说,“那女人说甘愿牺牲,只因她幼女被碎石砸伤腿,有人提出丢下孩子,更有人饥肠辘辘,要......”
“畜生......”阿双失神喃喃。
“她说,恶贯既盈,死不足惜。然稚子何辜。若天佑我儿,万死何辞?”傩巫并未理会她,自顾自继续说:“那蠢女人的话很有家启发性。我们先祖于第一代新娘的牺牲中顿悟我族唯一出路。这世间唯一不可割舍,算无遗策的联结,便是如此。”
“为保血脉,那一代的傩巫编造出来山神新娘的谎言,每月抽签选择已孕女子,让她们来到这个山洞。千年来,这些女子无一例外,都自戕于此。”
阿双抬头望着墙壁上的名字,又膝行到最熟悉的那个名字旁,无声地唤:“阿娘......”
我的阿娘。
我那绝顶聪明又愚不可及的,阿娘。
“时机已到,若想保你幼女无虞,你知道该怎么做。”
傩巫抽出日晷正中的晷针,——那晷针竟然有锋利的刃。
阿双讷讷接过晷针,一寸一寸抚摸,手一偏,鲜血顺着锋刃描下,滚落到日晷边缘便被吞没,了无痕迹。
很疼的。
她再次抬眼,望着满墙的名字。
年纪尚轻的少女、与阿娘相仿的妇人,还有......岁数都数不清的耳背老妪。
她们为同样的理由,放干鲜血,将自己葬于此处。
“无所来去之人,不得侍神。”她喃喃,“原来是这个意思。”
未被儿女牵绊之人,何谈牺牲?
“将死之人,同你多说些也没什么。”傩巫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山神被封印当日,天降八字神谕:无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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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天道好还。我们的祖先从神谕中悟得出路,将神谕修改流出。大约是我蒙氏气数未尽,连天道都在暗示我们出路。”
阿双握着软剑般的晷针,形容呆滞。挪巫看着日晷上的影子,催促:“快到时辰了。”
她依然没动作,挪巫便替她将晷针提到她颈部,将冰冷的锋刃对着她,摆出个举剑自刎的姿势。
阿双木然地低头,望着周身遍布的彩绘,——那是村中众人的意志,是这场蓄意谋杀里,同族亲手为她写下的遗书。
唯有一处。
唯有。
阿双愣愣地看着手臂处小孩子的蓝色手印,那是早上他握上的痕迹。刀架颈侧,垂眼可见的最显眼的事物,便是幼子的握痕。
手印宛如催命符,推着她的手,逼她将剑刃滑进脖颈。
她的手印,也曾印上她母亲的手臂,推波助澜。
刹那间,她仿佛透过墙上冰冷的名字,看见无数女人人生的终点,和她们为之毫不犹豫割向自己咽喉色,无数双手。
没有红枣大的小手印、胖嘟嘟发面馒头般的稚嫩手印、甚至还有成年人粗粝的大手。
近千年来的罪孽。
极刑之罪,不过以子杀母。
“你们都疯了......疯了!!村中女人日渐稀少,你们便编造什么已育新娘的谎话,胁迫她们繁衍。逼着母亲生下母亲,女儿为女儿死,边杀边救?!”阿双强撑着身体站起来,“送进山洞里的死了,山洞之外的也没活着,你们都看不见吗???”
傩巫靠在日晷边,毫不在乎地催促:“快些吧,等指针归零,山体便会倾倒,到时候整村将无一存活,包括你的孩子。”
不知怔愣多久,阿双忽而起身,晷针点地,接着——毫不犹豫地刺向日晷,翻身借力,将日晷掀起一半,封印几近破损。
“!!你疯了———!”傩巫大惊,“你不要你女儿的命了吗?!”
没等他阻拦,阿双便再次用力,彻底掀翻封印。
“无所来去,天道好还。”阿双冷眼看他,“神谕,你们读错了。”
于猎猎罡风中,阿双解开衣摆,露出不着寸缕的身体。
那是一具没有男,也没有女的身体。
傩巫震颤:“你———!大胆邪物!!”
“我叫阿又,是双生子。”阿双平铺直叙,“换言之,阿双从来都是两个人。我因无法传宗接代被暗中抚养长大,而我姐姐是女人,那是她的孩子。而我.....在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
“.....你不管你姐姐和她孩子的死活吗?!”
“你也说,母亲与孩子,是唯一不可割舍的联结。”阿双冷眼将封印破坏殆尽,山体震动,滚下落石。
封印上无数的母亲见儿女有危险,不由化作割人的风刃,混入罡风刺向两名罪魁祸首,凌迟般片下肉来。阿双握着晷针的手几乎立马见骨。
“……无所来去…….天道好还。我今天才知道,我是什么。”阿双痛得呼吸困难。
“你敢灭族!!!”傩巫也痛呼。
“要我姐姐和她的女儿这样活着,像被算计的、待宰的家畜,命不由己,那不如死了!!”
“不如!!!死了———!”
罡风许久方止,傩巫只剩一具骨架。
故事的结局,是阿又替代即将陨落的山神,成为继任山神,而阿又的亲人与村民全部葬身山底。
老山神留下一枚石子,和一句神谕。
“若石中生出兰花,便是你家族生机。”
于是阿又长长久久地坐在石洞的边缘,左手摆着毫无生机的石头,背后是蒙村的八字祭祀词:瓜瓞绵延,家族畅旺。
就此落幕。
沈棣棠放下手机,缩成一团,缓了许久。
肥狗见她蜷缩立马着急起来,可他被满地画作限制活动范围,缩在墙角急得跺脚哼唧,又无法靠近,像个渐渐烧开的水壶。
她反手抹掉下巴挂着的泪珠,提笔。
这不是阿双的故事。
这是妈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