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不到，风起就像是被定了闹钟，自己醒了过来。


    隔离舱的八十个小时，已然将“休息时间不能超过十分钟”刻进了她的身体。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摸隔离舱墙壁上的扶手。


    她抓住了一只手臂。


    她的指尖碰到温热的衣料，手指一僵。


    “杜铭？”风起皱起眉头，打量了一下四周，才松开手，肩膀放松下来，“不好意思，以为还在隔离舱里呢。”


    杜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没说什么，只是问道：“你能记得……到哪里？”


    风起用手掌揉了揉脸，强迫自己完全清醒。


    “我不记得了，你再说一遍吧。”


    “我看到……”


    “成了，真信啊——”风起哑然失笑，“我也不至于睡一觉就把自己睡断片儿啊。”


    她抬起手，制止杜铭继续说话，语气严肃下来，指尖按进掌心：“我记得你说了什么。冰层已经没有了，但是航天器坠毁。”


    如果轨道没有问题，那么坠毁的原因是什么？


    外力？燃料不足？通信失误？


    如果是误操作，那么是人为失误，还是系统故障？


    这些推测如同细密的齿轮，以惊人的速度在她的脑海里旋转、排序，试图拼凑出一条合理的逻辑链。但她的语气仍然平静：“所以，我们的下一个问题，是航天器为什么坠毁。”


    杜铭抿了抿嘴。


    风起的语气那么平静，仿佛她只是在翻阅日常任务清单，逐项处理问题。


    这一项结束了，那就下一个问题，仿佛没有问题不能够被解决。


    你怎么能这么平静？他想问。


    他的疑问还没出口，络腮胡教官的大嗓门已经响起：“风起，醒了啊？醒了就跟我走吧，你下午的时间表已经排满了。”


    风起移开视线，从教官手里接过日程表——


    薄薄的一张打印纸，带上标题也就只有七行字，却排得满满当当。


    风起一眼扫过，嘴里“嘶”了一声。


    十五分钟的午餐，紧接着心理评估，然后是任务复盘和恢复运动的两个小时，七点晚餐，最后是八点到十点的自由时间。


    “您还真是一秒钟都不给我休息啊。”


    “那可不。”教官咧嘴一笑，“也就是给你破个例，让你先休息十分钟。本来十分钟前，你就该去吃东西了。”


    风起挑了挑眉，“那还剩五分钟？”


    她抬起头，“给我弄两根能量棒就行。我路上吃，直接去心理评估吧。”


    “你确定能撑？”


    “吃饱了我到时候还犯困。”


    “那成。”


    风起经过杜铭身旁，语速极快地说道：“八点，食堂。”


    她没有等杜铭回答，甚至没有停下脚步。


    外面，阳光正盛，恍若隔世。


    风起到心理评估室外的时候，阿娜尔和严砺刚从里面出来。


    阿娜尔的眼睛红红的。


    她看到风起，眼睛睁大了一瞬，“你……出来啦？”


    风起摊开双手，“唔，要不要确认一下？”


    阿娜尔鼻子一抽，嘴巴抿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


    但她只是用力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阿娜尔”式的招牌笑容：“我就知道你肯定可以的！教官还说，如果你再不出来，我们就得考虑给你立个纪念碑了。”


    “也不至于。”风起无奈。


    阿娜尔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袖口，眼神也没有跟上笑容。


    风起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阿娜尔的嘴唇颤抖，表情突然就崩了。


    她红着眼圈，一把抱住风起。


    风起举着手里的能量棒，手足无措：“我没事，就是加了一个小训练，真的……等下，阿娜尔你别哭啊！”


    “我不要——”阿娜尔抱着风起，继续抽噎，“他们怎么能这样！”


    风起一只手握着一根能量棒，实在是抽不出手来安慰阿娜尔。


    “怎么回事。”她看向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的严砺，用口型问。


    严砺耸了耸肩，“没事，有人心理评估被问崩了呗。”


    风起皱起眉头。


    严砺继续说：“他们问，如果任务因为她导致失败了，她会怎么想——”


    他看了阿娜尔一眼，“这不，在里头就开始钻牛角尖了。也不想想，我们两个都在呢，哪轮得到她任务失败，对吧？”


    “他们问我，如果任务失败了怎么办……如果因为我失败了怎么办……”阿娜尔声音发抖。


    风起的手掌微微收紧。


    哪能让任务失败呢？


    她本该顺势接话，告诉阿娜尔她不会失败，但杜铭的声音突然在她脑海里出现——


    “‘曙光号’坠毁了，就在‘烛龙’上。”


    她嘴里的安慰就卡住了。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能量棒都换到左手，右手勉强空出来，轻轻拍了拍阿娜尔的背，“哭出来就好了啊。”


    阿娜尔终于慢慢松开手，吸了吸鼻子，“……对不起。”


    “没事。”


    “风起自己的心理评估还没做上，就光先安慰你了。”严砺在一旁打趣道，“教官，这种大心脏选手，让她直接给过吧。”


    络腮胡教官站在一旁笑道：“这我可没有决定权。”


    心理评估室的门打开，基地的心理专家走出来：“风起？”


    风起冲阿娜尔和严砺点点头。


    擦身而过时，严砺低声道：“有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必须决定牺牲谁，你会怎么选？”


    风起不着痕迹地放缓脚步，微微侧头问道：“你怎么回答？”


    “我没回答。”


    风起点点头，走进评估室，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评估室的墙壁是白色的，桌椅也是白色的，心理专家穿着白大褂。天花板上的大灯一个接着一个，连影子都给你照得纤毫毕现。


    房间里没有窗户，正对着风起进来时的门的，是一面玻璃墙。


    风起的目光短暂停留。


    单向透视玻璃，证明外面可能有人在观察她。


    可能不止一个人。


    心理专家翻开档案：“风起，欢迎回来。按照流程，我们现在要做一个基础心理评估，你应该很熟悉了吧？”


    风起点点头。


    “现在感觉怎么样？”


    风起耸了耸肩：“半天的单独隔离，我现在愿意和任何人说话，但同时，我也累得不想说话。所以，如果我们能快一点结束，我会非常乐意。”


    心理专家笑容温和，“非常理解，那我们就不废话了。”


    “自我状态评分，从一到十？”


    “6。如果必要，还能正常工作。”


    “隔离训练中，什么时候你认为是最困难的时刻？”


    “和队友分开之后。”


    “描述一下。”


    “感到孤独，但是经过自我调整，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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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够承受。”


    “你在任务中是否经历过错觉、幻听或者短暂的记忆混乱？”


    风起短暂停顿，“没有。”


    “好，接下来是视觉测试。我会在屏幕上展示一些图片。”


    心理专家开启了桌上的小型生物反馈装置，让风起在双手食指上戴上指环传感器。


    “这个设备会检测你的皮肤电流、心率变动。”


    风起握了握拳，带着指环的手指感觉有些奇怪，“测谎？”


    心理专家轻笑，“那倒不是。我们会通过一些问题，来测试你的潜在反应，看一下隔离训练有没有给你造成什么应激反应。请继续看向屏幕。”


    屏幕上，先是出现了一张张自然风景。


    金色的沙滩，浓绿色的椰林，夕阳下的小帆船，归巢的群鸦。


    风起的呼吸平稳。她清楚，这些只是烟雾弹。


    下一张图片，赫然是隔离舱的工作台。


    风起的目光凝住，手指动了一下。心理专家看了她一眼。


    图片一张张翻过，有隔离舱的休息座椅，也有屏幕上的任务代码截图。有基地里的建筑，也有高耸的发射塔。


    其中一张图片上，显示屏的角落闪过“起爆失败”几个红字。


    画面切得很快，几乎是转瞬即逝。


    风起没有动，眼睛一眨不眨。


    但心理专家的目光落在风起的手上。她的指尖按在桌面上，指甲盖因为用力微微发白。


    外面的观察员们低声交流：


    “有反应。”


    “毕竟刚脱离训练环境，可以理解。”


    “但她对隔离舱反应平稳，没有幽闭恐惧，也没有情绪性应激。”


    “先做一下标记，在‘任务失败’和‘起爆装置’上。”


    图片继续翻过，隔离舱的照片再次出现。紧接着，是起爆装置的控制面板，打开的维修门一角。


    风起在桌面上交叉双手，调整了一个更放松的坐姿。


    外面的观察员低声道：“不像是起爆装置，她没有畏惧情绪。”


    “那就是‘任务失败’了？”


    “哈，风起是这一批里心理素质最好的，”络腮胡教官和“射日计划”的总指挥一起走过来，他笃定地说：“你说风起控制不了对任务失败的情绪，你一定是在逗我。”


    观察员们安静地让开一条路。


    总指挥和络腮胡教官在玻璃前停下脚步，接过耳机戴上。总指挥点了点耳机，示意评估继续。


    新的图片接连出现，从“烛龙”各个角度的遥感图片，到发射塔上的运载火箭，再到“任务失败”的警告，骤降的氧气曲线。


    风起的心率曲线开始微微上扬，然后回落，再轻微上扬，再回落。


    心理专家时刻留意着心率监测结果。


    突然，风起的心率曲线陡然上扬了一大截。


    “刚才那一张是什么？”观察员们快速确认。


    “航天器爆炸，挑战者号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团剧烈的火球。航天器在大气层撕裂成数块，黑色的残骸拖着长长的尾焰坠向地面。


    “那还是任务失败……”观察员小声说。


    络腮胡教官皱眉不解：“但风起为什么对这个反应这么大？为什么是爆炸，不是其他的？”


    总指挥咳嗽一声，轻敲耳机：“确认一下。”


    房间里，心理专家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声音温和：”风起，你对任务失败，是什么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