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故人(一)

作品:《囚宦

    “姚太医,方才谢谢你。”


    夜色如水,深春天里,已约摸开始有些许的暖燥之意,但云知年却依旧清冽如霜,宛若九天仙子。


    即使这位仙子鬓发散乱,衣襟亦被扯破了,眼尾还因着羞怒泛起一层浅淡的薄红。


    但这并不会折损仙子的美貌,反看得让人心中更是刺挠得紧。


    姚越暗自发痴,直至听到云知年的道谢,才回神道,“没,没什么,我知云公公不想同陛下欢-好,所以是故意那般说的,不过能拖多久,我也不知道了…若陛下强行要…”


    “他不会。”


    云知年眼眸轻垂,语调凌然。


    姚越一惊,讪讪收回想要摸过去的手。


    他现在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借着行医的名头,偷摸着辱弄云知年了,虽他已经取得皇帝信任,在太医署中的地位亦水涨船高,就连那院使大人如今都得托着他捧着他,但毕竟再怎么说,也都只是个医官,并无实权,无论是眼前这位刚被擢升为御前司礼掌印的云知年,还是远在阳义心悬后宫的那位小煞星,他姚越都不敢得罪。


    且云知年既然如此笃定江寒祁不会碰他,必也因为有其实力,听说,那禁军统领楚横就唯云知年马首是瞻,不止如此,六部朝臣之中,攀附云知年的人更是多如牛毛。


    除争相相对的帝党后党之外,云党俨然已快要成为大晋朝堂之上的第三股势力。


    可这是为什么?


    明明从前的云知年,逆来顺受,只甘愿隐在帘后,乖巧安静地去做帝王的犬狗,可现在却锋芒毕露,当仁不让地顶着那权奸妖宦的名头,大行其道。


    不知是不是姚越的错觉,这种变化,就发生在裴玄忌离宫之后。


    *


    云知年所住之地依旧是和欢斋。


    只不过擢升为掌印后,此处偏斋亦被重新修整完缮过一遍,陈设布置也与其地位相当,殿房内规规矩矩地候着一干宫娥太监,只待软轿停下后,便齐齐上前伺候着。


    昔日破败落锁的院门早被赤朱色浇漆大门取代,上悬两盏精致的铜镂宫灯,在如墨长夜中照射出璀璨流光。


    云知年便迎光踏入。


    姚越还未走,他下意识跟着云知年一道往院门去,却被几个小太监拦住去路,“时辰不早了,云掌印还要歇息,姚太医,您请回。”


    姚越驻着脚步,忽喊停了云知年道,“公公,你此前问我,可否治好陛下的头疾,我这些时日翻阅大量医书古籍,也试了很多方子,但陛下的头疾因是心病所致邪伤之气入脑,无法根治,我替他施针也只能暂时缓解疼痛,但施针太多用处也愈发不明显了,我如今在想其他的法子。”


    云知年浅色的瞳仁中似有波折,但一错眼,却又已恢复沉静。


    他颔首,“我晓得了,姚太医费心。”


    派人送走姚越后,云知年并未立即就寝,而是梳洗一番后,净了手,坐到书桌前,开始翻看宫人们从怀英殿中取来的奏折。


    小太监山紫依着云知年吩咐,端来两碟刚下蒸笼,还热乎着的酥丝脆糕饼道,“大人,你莫要熬得太久,那积下来的奏折还多着呢,也不是一个晚上就能看完的,陛下这些时日犯了头疾,多是在寝殿躺着,听说这两天连早朝都没有去,这活儿啊,总归是落到您这儿来了。”


    云知年头也不抬,接过糕饼吃了一口,“选妃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山紫压低了声儿,“钟后在内廷局安排了人暗中操作,选中的那几个,都是后党的世族女子,陛下一个都不喜欢,便是送进了宫也是撂了牌子搁一边,不肯传召侍寝!”


    是,若喜欢,也不会大晚上的把他宣去寝殿,好一通折腾了。


    云知年沉吟道,“我晓得了。”


    又拿起一本新的奏折,如葱指节却骤地停住了。


    这是陇西节度使,裴千峰的奏表。


    奏表陈词不多,洋洋洒洒百来字,皆是在骂小儿之过。


    奏表最后,虽然附了道请罪辞,但也直言,如今陇西周边小国纷争不休,他须继续留守练兵,为大晋镇守疆土,至于替裴玄忌赔罪一事,便交由他的故交,兵部尚书代为行过,还请皇帝宽宥。


    奏表言辞不痛不痒,且分毫没有臣子对君上该有的谦卑之意。


    不过大晋本就建于乱世,如今还须仰仗各节度使的兵马安朝定邦,而裴千峰则更是众节度使之首,又怎么会当真为了自己小儿子的那个荒唐赌约,向江氏示弱。


    云知年暗暗叹息,执起朱笔却久久未动。


    顿了顿,他偏头望了眼守在一边昏昏欲睡却又强自掐着臂肘保持清醒的山紫,迟疑着又囫囵塞下些吃食,才轻启唇齿,问了一句,“他可还好?”


    山紫闻言,困意登时飞一样地消散不少,捂着嘴笑。


    云知年瞪他一眼,可心里却莫名羞赧到发了慌,以手掩唇,轻咳道,“你笑什么?”


    他性子向来冷淡极了,喜怒甚少形于色,爹娘惨死以后,更是一夜之间,含恨吞血地强迫自己成长为了一个大人,将那些少年小儿的心思统统收了回去。


    可分明,他也才不过二十来岁。


    他也有自己正惦念着的人。


    就比如…他总会想到裴玄忌。


    那枚陪伴裴玄忌长大的玉锁,如今也好端端地,收在了他的身上。


    “我就猜着掌印大人要问那位阳义的小裴参军,这几个月来,您隔几日,就要问一遍。嘿,他好着呢。”


    山紫作为云知年的心腹,消息自然通达。


    “若放不下,就给他去封信就是。”


    山紫劝道。


    “去信?”


    云知年重复着,忽冲山紫扬眉道,“替我备纸研墨。”


    “得嘞大人!”


    山紫手脚伶俐地上前准备。他学问不多,所以看云知年提笔瞬间写下诸多字,便顿感敬佩。


    “大人写了这么多字,那位裴小参军见了,定会开心,唔,不知到时会不会也回过来这么多字?”


    怔忡一闪而逝,云知年提笔的手松了一下。


    此时他已经写到末尾,刚落下一句,“谨表心意,勿劳赐复”,正要题名时,却骤然停住了。


    “呀!”


    山紫提醒着,“大人,你的笔…笔…”


    墨水已在薄纸上晕染化开,云知年方才收手,可已然是来不及了,笔墨糊成一片,看得山紫叹惋不已,“大人,要不要重新拿纸过来。”


    “不用了。”


    云知年收回笔,盯着那废掉的信纸看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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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勿劳赐复…勿劳赐复…


    可心念既起,又怎会不在意对方的回复?


    云知年从姚越那边得知,其实裴玄忌常会同姚越通信,还有几个在年宴上认得的老臣故交,亦有书信来往,不知是出自裴玄忌的本意,还是裴千峰的嘱咐,但总之,裴玄忌同京中书信往来,从未断绝。


    可这三个月来,却连只言片语也未有给过他。


    他甚至从姚越那里要来了几封裴玄忌亲手所写的书信,信中虽有叮嘱姚越要端正为事,莫再欺凌他人,可却没有提到他。


    一丁点儿都没有提到他。


    但即便如此,那几封来信还是被他留下,反反复复地看了许久,他甚至都能记住裴玄忌的字迹了,刚而有力,卓有英华。


    可自己,却未从出现在那人的笔下。


    想来是那年少之人的热情,来得快,可到底是经不起磋磨的,退却得也快,徒徒从他心中烧过,令他难平。


    修长的眉心不安地簇着,留下一道细细的褶皱。


    “夜深了,你回去睡。叫其他人也退下。”


    云知年将信纸抚平,长出了一口气,才淡淡吩咐山紫。


    待人都走后,他才拿起那封信,缓缓移至跃动的焰火旁。


    火舌窜得升起,一刹那间就将信纸吞烧殆尽,只余冷灰,撒满灯台。


    情-爱恰如烛火,远观好看,若要伸手碰触,便会被烫伤,火湮灭后,就什么都不再剩了。


    更何况他同他之间,本也没有什么情-爱。


    只是有过少于心动和交集。


    仅此而已。


    *


    一年时间荏苒而过。


    算起来,裴玄忌今年也已及冠了。


    这一年半来,云知年仍未收到过裴玄忌的任何来信。


    只听人说,裴玄忌好像是升了军职,裴千峰势力雄厚,阳义那边的郡王江旋安早年又被他所救,亦承裴氏恩情,所以只要按照家族既定的计划,不出三五年,裴玄忌升个督军想来是没有问题的。


    他的保护,想来也是微不足道。


    云知年自嘲笑笑。


    云知年绾好发后,叫来山紫问道,“我要的马车可备好了?”


    他今日要出宫一趟,拜见故人。


    “早备好了!正在宫门那边侯着!”


    “好。”


    云知年难得着了便装,同平时大不一样。


    山紫望着他的样子直发愣,云知年唤他几声才回神,“大人,皇上若是问起来…”


    “就照常说我去香楼听戏了。”


    云知年脚步不停。


    宫道里来往禁军侍卫颇多,个个肃然以待,能隔绝掉不少监视用的暗探耳目。


    云知年路过时,禁军们皆手提佩刀,向他注目行礼,唤一声掌印大人。


    待行到德庆宫门之时,云知年却突被一个正蹲守在宫门外的人扯住手腕,强拽了过去。


    那人用的力气颇大,夹着怒意,几乎要将他的腕骨生生捏碎。


    云知年的护卫们立即反应过来,一队禁军也从宫中一拥而上,将利刃对准了这人。


    云知年亦心头骇然,可回过头时,却是放缓了脸色。


    “柳大人?”


    “你怎会在这里?!”